书城文学鲁迅论集
47528500000039

第39章 《杂感》

自辛亥革命以来,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和压迫有增无已。1912年即发生了袁世凯窃国、军阀割据;1914年12月,袁世凯竟悬赏10万元、通缉孙中山;次年12月,袁世凯称帝。1917年又发生张勋复辟。嗣后1920年的直皖之战,1922年的直奉之战,将中国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1923年北洋直系军阀吴佩孚公开镇压京汉铁路工人运动,屠杀工人,伤亡达三百余人,是为“二七”惨案。1924年1月,第二次直奉战争又起。总之,从1911年辛亥革命到1925年这十余年间,三大敌人互相勾结,不但以火和剑推行他们的反动统治,而且用尊孔、读经、复古等愚民政策来维持他们摇摇欲坠的反动统治。

鲁迅在1925年2月写的《忽然想到(三)》(编入《华盖集》),愤怒地说道:“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因此,鲁迅当时的结论是:“我觉得什么都要从新做过。”本篇就是有感于当时的时事而作。

本篇共分四节,每节主题不同。

第一节是对革命者——“无泪的人”的赞颂;

第二节述误死之可悲;

第三节反对复古,号召执着现在;反对迁怒于弱者,主张向强者——敌人复仇。

第四节,提倡韧性的战斗,反抗震骇一时的狂热;预言压迫愈烈,反对愈剧,而一到群众反抗高潮的到来,就将洗刷山河,涤荡污浊,于是现世的仇雠也将为革命风暴席卷以去。

第一节的第一自然段,说明眼泪是无用的赘物。鲁迅一向认为在敌人屠刀下,哭是无用的。本篇第四节也反复申述此意。

本节的第二自然段,讲到以“眼泪赠答”,系指多愁善感的新旧才子佳人。鲁迅在《野草》中曾有《我的失恋——拟古的新打油诗》一篇,就是讽刺这种现象的。诗中说,“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低头无法泪沾袍”;“我的所爱在闹市,想去寻她人拥挤,仰头无法泪沾耳”;“我的所爱在河滨,想去寻她河水深,歪头无法泪沾襟”;“我的所爱在豪家,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摇头无法泪如麻。”

而“无泪的人”,即革命者,“则以血赠答,但又各各拒绝别人的血。”意谓革命者不惜以身殉革命事业,在生死关头,他们冲在前面,为了保护同志,宁肯自己流尽最后一滴血,而不愿同志为自己流出一滴泪。他们为了革命事业英勇捐躯,视死如归,置生死于度外,当然会“丈夫有泪不轻弹”,能够镇静自若,坚韧不拔,成为钢铸铁打的“无泪的人”。

本节第三自然段,赞“无泪的人”,不但自己不轻抛泪珠,而且无论何时,他都不使爱人下泪以及为他流血。他拒绝一切人为他哭泣和牺牲。这可参看鲁迅写于1926年10月的《故事新编·铸剑》,当眉间尺称黑色人为义士,要感谢他时,他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本节第四自然段,赞“无泪的人”既不怕枭首通衢,也不怕密室暗害,因为他全然没有自己。

本节第五段,“杀了无泪的人,一定连血也不见”,这是隐喻而非直指,为的是引出下文这样可使“爱人不觉他被杀之惨,仇人也终于得不到杀他之乐”。这是他的“报恩和复仇”。因为,他所表现的那种泰然自若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使爱人不觉其被杀之惨,只为他的精神所鼓舞激励,并使后继者将更奋然而前行,这犹如报恩。吸血的屠夫,本来妄想以革命者临刑前的觳觫,来满足他们杀人之乐,然而革命者坚贞不屈,英勇就义,泪既不见,血也无有,以致使吸血的屠夫们大为失望,这也是一种示威,犹如向敌人复仇。

本篇第二节讲了两层意思:第一,死于明显的敌手不是悲,死于莫名的暗算却是悲苦。因此,鲁迅曾表示对专搞阴谋诡计的宵小之徒,其憎恶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第二,承上文的意思更进一层,“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四个排句,实出一个“误”字。这是鲁迅在战斗中的深刻体会。正因为如此,鲁迅对读者对青年,他一则说:“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再则说:写作时“伴着哀愁,怕于读者有害”(《写在〈坟〉后面》)又说:“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然而向青年说话可就难了,如果盲人瞎马,引入危涂,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的罪孽。”(《华盖集·北京通信》)

本篇第三节可分两段。第一、二自然段,是反对复古派的猖獗,鲁迅在写本篇不到两月前,即1925年3月12日给旭生的信中说:“看看报章上的论坛,‘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满车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而“有些人们——甚至于竟是青年——的论调,简直和‘戊戌政变’时候的反对改革者的论调一模一样,你想,二十七年了,还是这样,岂不可怕。”(《华盖集·通讯》)因此,鲁迅在这里大声疾呼,称他们为现世的仇雠,痛斥“他们一日存在,现世即一日不能得救。”对这些人,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求仁得仁又何怨”。

第三、四、五自然段指在压迫下活不下去的人们,他们“呻吟,叹息,哭泣,哀求”,然而都没有用,“因为他们忘却了愤怒”。愤怒是反抗的第一步,当然还得见诸行动。鲁迅一再要求对压迫者“抽刃而起,以血偿血”,来掀翻这“吃人的筵宴”。这里也批评了一部分尚未觉醒的群众,他们只是向弱者抽刃,向孩子瞪眼,这样愤怒便仅止于愤怒,而且愤怒的对象不对,于是压迫依然,痛苦无尽。

本篇第四节,第一自然段亦即是一个逻辑段落。鲁迅重申了他一贯主张的“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坟·娜拉走后怎样》)这里用爱饭、爱异性这样浅显明白的比喻来反衬爱国、爱民族、爱人类也必须有韧性。用“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这样带有贬义的形象赋予它正面的意义,故意夸张地形容坚韧不拔的奋斗,以期引起人们注意。而且要不断地努力才能希望达到目的。就在本篇写成后25天,发生了“五卅”惨案,鲁迅在《华盖集·忽然想到(十)》再次重申了这样的思想,要求“觉悟的青年”“共同抗拒,改革,奋斗三十年。不够,就再一代,二代……。”基于敌强我弱的阶级斗争的形势,能够有这样的清醒的认识,除了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以外,在当时文化思想界中,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卓识。

鲁迅在这里列举的血书,章程,请愿,讲学,哭,电报,开会、挽联,演说,神经衰弱等等,正是当时还没有与工农大众相结合的知识分子幼稚,浮嚣,性急,不愿作持久的斗争的通病,鲁迅针对这种情况,向他们大喝一声,说这“一切无用,”这实在是震聋发聩的忠告。

本节最后一段用隐喻来预言革命高潮的到来。这里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被压迫者还没有真正显示反抗的力量,使人仅仅“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所以“无须吃惊”。第二阶段,是“见到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这是因为这种酷烈的沉默将预示着革命的爆发,正如雷鸣前的闪电,暴雨前的酷闷,正如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中所描述的:“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第三阶段,“见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留心了:这在预告‘真的愤怒’将要到来。”这里的“毒蛇”“怨鬼”,都是贬词褒用。这时,说明人民群众已经“真的愤怒”,开始用行动来反抗了,于是“仰慕往古的”“想出世的”“想上天的”“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这些“现世的仇雠,”都将被革命的波涛席卷而去。在这里鲁迅以诗的语言描摹了他所企望和憧憬的阶级斗争暴风雨的到来时的情景,他显然是带着一种欢畅的心情准备去迎接未来的革命的,虽然他当时还没有完成思想上向马克思主义的飞跃,因此,措辞缺乏像后期那种清晰明白,但是现实的阶级斗争的体验已经赋予了他一种朴素的阶级斗争的观念,这是除了真正的共产主义者以外,在当时少有的。

这是一篇像《野草》那样的散文诗风格的文章,作者以深刻的思想,忧愤的寓意,沉郁的激情,诗意的语言,凝炼的文字,或显或隐的比喻,描绘了当时激烈的阶级斗争的图景,企盼着山崩地裂般的革命的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