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邑人某,购一牛,颇健。夜梦牛生两翼飞去,以为不祥,疑有丧失。牵入市损价售之,以巾裹金缠臂上。归至半途,见有鹰食残兔,近之甚驯。遂以巾头絷股,臂之。鹰屡摆扑,把捉稍懈,带巾腾去。此虽定数,然不疑梦,不贪拾遗,则走者何遽能飞哉?
—《聊斋志异卷九·牛飞》
鹰矫健的身影渐渐融入云里了,李大毛还在仰望着,顾不得脖子酸痛得厉害,也顾不得旁人对他的揶揄。被鹰吃剩的兔子的尸体还在,自己的胳膊还在隐隐作痛,太阳光还是那么耀眼,风还是那么轻柔——再轻柔的风又有什么用啊,它不过是在表达对自己的嘲笑罢了……自己的牛果然插翅飞走了,只留下深深后悔着的李大毛,还有那个离他越来越遥远的希望。
他又想起了那个梦。
梦里,他新买的那头牛身上忽然长出了两只翅膀,就在他惊异之间,生出翅膀的牛就振翮而起,就像刚才那只可恶的鹰一样,越飞越高,直到云的上面去了。梦里,太阳就像现在这样的耀眼,风也像极了现在这样的轻柔。
李大毛记得,梦里,妻子看着越飞越高的牛,心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轮番拍打着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两只手上沾满了黑泥。与此同时,邻居们的表情很是复杂,既有同情又好像有幸灾乐祸;他们的口气也很是奇怪,既像安慰又给人阴森森的感觉。
妻子一遍又一遍地责怪他,李大毛,你个挨千刀的,到底买的什么牛啊,长膀子会飞,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梦里的李大毛恶气攻心,气急败坏地骂妻子:“你瞎咋呼个啥?牛飞走了,我比谁都心疼!你就不要干嗥,再往我心里撒盐了好不好?”
一时间,两个人吵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哪是日月无光啊,是李大毛心里失去了光彩了,牛就是他李大毛的天,就是他的日月啊!
梦醒之后,李大毛就惴惴不安起来。他决定,要尽快把牛卖了,免得噩梦成真。
说起牛,还真是头惹人眼的生灵,买回它真是体现了李大毛超群的智慧。
集市上,李大毛故作悠闲地转悠着,装作毫无不在意地慢慢走过那头牛身边,连斜着眼看它和卖牛人一眼都不愿意,满不在乎地吹着听不清楚的口哨。惹得卖牛人离老远还向他掷去疑惑和怨恨交加的复杂目光。
卖牛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怯生生地上前,试探着问李大毛:“兄弟,我看你在我的牛跟前都转了三天了,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你到底是啥个意思呀?你是没事儿瞎逛还是存心买牛呀?”
李大毛说:“当然买牛!可惜,我没有碰到满意的货色啊!”李大毛停止吹口哨,说得郑重其事。
老汉憋不住劲儿,急切地问:“兄弟,你是行家,你看我这牛咋样儿呀?”
李大毛若无其事地走到牛跟前,围着牛转几圈,在牛身上这儿拍拍,那儿捏捏,然后摇摇头,没有说话。
“兄弟,我这牛……”卖牛人口气怯怯地。
“还说得过去。就是……”李大毛卖着关子。
“实不相瞒,这牛是我刚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想多倒腾几个钱花。有啥话兄弟赶快说,老哥我扛得住!”老汉把所有的真诚都写在了脸上。
“就是命短,不出一月,肯定会暴死。这点儿呀,外行人看不出来,你得快点挑外行把它出手了,否则可就……”李大毛故技重施。
“来买牛的有几个外行呢?再说,就是有外行,我肉眼凡胎的,又哪能认出来?”老汉脸色煞白,嘴唇打哆嗦。
“老哥不愧是老江湖,话说得有理。谁是外行,兄弟也看不出来。”
“我怎么没看出来呢?这下被鹰啄了眼珠了!”卖牛人痛心疾首。
“老哥,常言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这也没什么,好在不是血本无归。我留心你三天了,这牛膘这么好,之所以三天都卖不出去,一定是因为这要命的毛病啊!”李大毛话里透着关心,暖人心肺。
“兄弟,那你说该咋办呢?”卖牛人头上出了汗。
周围人也纷纷聚拢了来。
李大毛更真诚了:“老哥,我倒有个主意,你可以把这牛卖给一个宰牛的,这样或者还能卖个不低的价钱。”
卖牛人眼前一亮,但随即又暗淡下去。
“老弟,不行啊。要是我牵着牛找到宰牛的,他一定会认为我这是病牛,要不要且不说,就是要,他不知道给我几个钱呢!”
围观者都点头称是。
“这样吧,别人不要我要,算是给老哥帮忙吧!我认识一个宰牛卖牛肉的,好说歹说想必他会给我面子。谁让咱哥俩投缘呢!”沉吟半晌,李大毛终于为难地开了口。
围观者啧啧称赞,有的还竖起了大拇指。
老汉非常感激,自己先把价钱杀得很低,李大毛又经过一番讨价之后,方才把这头牛牵回了家。
进了村,大家都齐声称赞:“好壮实的牛!”
李大毛心里乐开了花。
把牛拴在院里的木桩上,李大毛躺在铺在院中的破席上,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战利品”:差不多有一人高,膘肥体壮,浑身褐黄色的细毛缎子似的发亮,白色的鼻子,鼻子上方有一片黑毛,显得强壮而又精神。李大毛越看越得意,多好的牛啊,要不是自己略施小计,多花两倍价钱也买不来!
李大毛太爱这头牛了,其实,在集市上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就喜欢上了它,他甚至心里伸出了手,想把它给弄到家。直到天黑,他都在盯着自己的牛看,咋也看不够。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大毛太兴奋了,到了后半夜还睡不着。牛健壮的身影老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为了早点儿睡着,他不得已用了自己早就不用的“那一招儿”。
和老婆折腾完后,他才沉沉地睡去。
谁知道就做了那样一个倒霉的梦呢,早知道就一夜不睡了!现在,李大毛一边恨着那只鹰,一边想。的确,做那个梦的原因比较复杂,可能是李大毛太爱那头牛了,以致于因爱生怕;也可能是和老婆翻腾得太累了,再加上一连三天来回到集市去的疲劳。总之,那个梦把李大毛夫妻吓坏了,他认为梦一定是神灵在提醒他。
因此,刚把牛买回家的第二天,他就到市上转手卖掉了。原本打算着,只要能不赔钱就行,可没想到,人家张口出的价钱就远远高出了自己来时的想像!
即便如此,当李大毛眼看着心爱的牛被另外一个人牵走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有一种非常逼真的痛感,这痛感几乎等同于自己的老婆跟着别人跑了,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牛竟然卖给他了,要不是那个梦,我绝对……哎,他可真幸运呀!
于是他就埋怨起了那个梦:要不是你,我的牛……他还是不敢怨恨神明,即便仅仅是心里想想。
他是多么舍不得呀!可再舍不得也得按神明的旨意办。
从集市回家的路上,李大毛的心情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先前的心痛已经被现在的侥幸代替,先前的沉重也被现在的轻松代替。一路上走着,他的心情非常舒畅,不由得哼起了小曲。
高兴时的路总是让人觉得很近的,可卖了牛后的李大毛却觉得路是那样的远。他要快点儿赶回家,好让老婆高兴高兴:不光如愿把牛卖掉了,并且赚了一笔钱!
走着,走着,李大毛又想起了那个梦:牛飞……牛飞……飞……飞……他心里蓦地一动,于是赶忙把卖牛的钱拿出来,掂在手里,紧紧攥着,生怕钱袋也会长了翅膀,“扑楞”一下子飞走似的。
太阳渐渐热了起来,李大毛手心里渐渐攥出了汗,钱袋湿湿的,令人难受。
李大毛灵机一动,他解下头上的毛巾,把钱袋裹住,然后紧紧地缠在自己的右臂上。这下他觉得舒服多了,既解放出来一只手,又令他放心地认为,钱再也不会飞走了。
李大毛走得飞快。
路两边的草好深,走得靠边的时候,草就像手臂一样轻轻地拂人的腿,拉人的脚,就像舍不得人走似的。其他的走路人都走在路中间,以避开深草的纠缠,可李大毛却不,他故意靠路边走着,以便享受这让他舒服地被草牵绊的感觉。草也像理解了李大毛似的,极为善解人意地对李大毛的腿脚拉拉扯扯。
忽然,李大毛看到了一个令他欣喜的画面。
一只鹰正在吃一只兔子。兔子的身子已被鹰吃去了半边,血淋淋的让人恶心。可李大毛并没想到这些,他兴致极高地靠近鹰去。其实,李大毛只是听说过鹰,并未亲眼见过,此时的他也只是臆测着,认为这东西就是鹰,他猜对了。鹰见有人来,不知是贪恋美味呢还是和李大毛心有灵犀,不躲,更不飞,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付那半只兔子。
李大毛离鹰越来越近了,鹰的片片羽瓴逼真可见,鹰闪着清光的眼显得那样有神,他的手甚至可以触碰到鹰的翅膀了。李大毛的心跳了起来,并且离鹰越近,心跳得越快,这情形就像他当初和妻子初会一样令他激动不已。
李大毛大着胆子,试探着用手轻轻触一触鹰的翅膀,鹰没有躲闪,没有反抗,更没有用愤怒的眼神看他,显得非常温驯。甚至,甚至,李大毛认为,这只鹰在这儿,就是为了等待他!等待他抓到它,等待他收留它,等待他把它带回家。
李大毛一阵狂喜,他一把抓住了鹰的一条腿!
鹰吃了一惊,它使劲地蹬着双腿,想挣脱这个人的抓攫;它张开翅膀,想一飞冲天,但做过几次努力都是徒劳之后,鹰乖乖地停止了挣扎。
这么大的鹰该怎样才能把它弄回家呢?李大毛有点儿犯难。光是用手抓住吧,远路没轻重的,说不定一不留神手一松就给它跑了,跑的话可就太可惜了,再说,让鹰跑了也对不起上天对自己的眷顾呀!
思前想后,精明的李大毛想到了裹着钱的头巾。
李大毛解下臂上的头巾,用头巾的另一头拴住了鹰的另一条腿,拴好后用手使劲挣了挣,确信鹰即使用再大的劲也不能挣脱后,就一如先前地把头巾连同卖牛的钱缠在胳膊上。
再一次拽动大步往家里赶的时候,李大毛的脚步更轻了。
幸运的李大毛边走边思忖,今天可真走运!多亏了那个梦,它给自己指了一条发财的光明大道。既顺利地卖掉了牛,且赚了钱;更为幸运的是,卖掉了一个不会飞的,又凭空得到了一个真正会飞的!这个会飞的东西还是人们想见而不得见的稀罕物——鹰!
鹰!传说中的神物!带回家后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呢?李大毛盘算开了。
对,可以把它关进笼里,放在屋子里让人看,当然,谁想看谁掏钱!大部分人都没见过鹰,大家肯定都想看这传说中的神物!这样就可以赚很多钱了!
或者,用它捉兔子!它飞得那样快,捉个把兔子肯定不在话下,这样家里人就可以天天吃到新鲜的兔肉了!听人说,兔肉是最细嫩的,吃了可以让脸变得白白细细的。李大毛想起老婆一天粗似一天的脸。
把它卖掉?也行!以往集上偶尔也见过卖的,只是不知道那就是鹰,但那是家养的,没有我这只大。该卖多少钱呢?回去得跟老婆好好商量商量,定个好价钱。
甚至,把它杀了,吃肉。鹰肉!有几个人能吃到呢?一辈子飞在最高的天上的东西,肉肯定好吃。老辈人都说,人们是难得见到死去的鹰的,飞不动的时候,鹰都让自己死在人见不到的地方,所以,它的肉肯定是难以吃到的。这下我李大毛有口福了!
忽然,李大毛感到右臂一紧,等他从信马由缰的遐想中收回思绪时,鹰已经把缠在他胳臂上的头巾挣开,飞跑了!要命的是,鹰把裹着钱的头巾带跑了!
原来,在他意念中靠展览鹰挣钱、靠鹰捉兔子、靠卖鹰得钱甚至吃鹰肉的时候,鹰一直都在拼命地挣扎,拴在它腿上那头系得紧,不好挣,可缠在李大毛胳臂上的那头渐渐地变得松动,最后终于被挣开。而这个“漫长”的过程,这个由量变而质变的过程,沉浸在好事儿中的李大毛,竟然未曾察觉!
李大毛站在太阳下,仿佛站在太阳的嘲笑里,站在自己的后悔里。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梦,那个让他欢喜让他忧的梦,一切都像梦预示的那样。
李大毛不由得悲从中来,他捶胸顿足,如丧考妣。与此同时,老婆的谩骂、邻居的嘲笑也仿佛飘至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