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樾横塘十里香,水花晚色静年芳。胭脂雪瘦薰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照潇湘。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
--《鹧鸪天》·蔡松年
玉鸾在柳玉坤的书房外徘徊,久久地,一遍又一遍。
进与不进,说与不说,成为了一个难题。左右为难间,玉鸾挣扎着。
紧闭的朱门以及门内摇曳的烛光,成为一道鸿沟,门外是她自己,门内是柳玉坤。无论如何努力,鸿沟永远横跨在他们之间,顽固,决不妥协。
玉鸾知道这鸿沟存在的原因,深晓这里边的无奈与困难。她知道今生今世只要有穆青丝在的一天,她就永远得不到柳玉坤的一颗心。尽管如此,她已无法说服自己,她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对他的一腔爱恋,哪怕知道这样的爱情其实很傻,单方面的付出无论如何都永远没有结局。
她就这样徘徊着,在现实中,在思想中,进退两难,任之飘零。
"你在这里干什么?"
书房之门嘎吱一声开启,柳玉坤意外地发现了门外徘徊着的玉鸾。只是她并未能带给他任何愉悦,淡淡地一问,好似眼前之人不是他的妻子,只是偶遇的路人。
"王妃娘娘......"玉鸾迟疑,明明有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青儿!青儿怎么了?"听到玉鸾欲言又止,柳玉坤极为紧张,甚至他开口直呼自己对穆青丝的爱称,刚一开口,又觉得不够稳妥,赶紧顿了一顿,重新问道:"今夜不是平阳......"他没有再把话说下去,只觉得心头格外疼痛。
"临幸"一词,对他来说,实在太残忍了,想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与另外一个男人相拥而眠,他的心头有说之不尽的苦涩。他不知道这样的煎熬自己还能撑多久。曾经有无数次痛彻心扉之后想要放弃,却又终难舍对青丝的一腔眷恋。如此纠缠,极为残酷。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剐在心头,痛不欲生,两败俱伤。
"是的,正因为如此,王妃娘娘悲伤至极,情绪极为低落,你是不是过去看看?"
玉鸾说着却甚觉可悲,她竟然在请自己的丈夫去看望别人的妻子!
"你为什么不早说?"
玉鸾的话音未落,柳玉坤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焦急地推开玉鸾,径直往紫宸殿而去。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失落与空虚在片刻之间漫涌而上,将玉鸾的整个人包围。
玉鸾的一颗心因为失落而渐渐冷淡......
而柳玉坤的那颗心却因为急不可待的憧憬而越来越炽热......
"青儿!"
他迫不及待从后门冲进紫宸殿内,抱住锦榻之上垂泪不止的青丝,将她紧紧地揽入怀中,将温热的唇熨帖在她的耳垂之上,声声低呼,尽是心疼。
"坤......"青丝将头埋在玉坤宽厚的肩膀内,泣不成声。
"坤......你带我走!"终于,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说出了最刻骨铭心的一句话。
"青儿......"望着怀中悲戚的情人,玉坤格外心酸。远走高飞何尝不是他的愿望,只是走又何尝是件容易的事情呢?
玉坤想起安居唐城县的老父老母乃至九族,他的心头不觉抽搐。
"坤......带着我走,远走高飞。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们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青丝依旧淌泪,带着泪珠,开始了美好的憧憬,透过那泪滴,她看到了未来,她仿佛又看到了身在唐城县时,柳玉坤向自己展示的梦想。
日出日落,男耕女织,一生一世,白头相守。再不用过这深宫之中日夜惊乍的生活,再不用过着紫宸殿内夜夜虚假的纠缠。
许久,没有玉坤的回应,为何?本不该是这样的!
她对他信誓旦旦,应得的是他动情的回应,为何此时鸦雀无声?
莫不是他终于嫌弃了她这无法从一而终的身体?
"坤,你在犹豫?你动摇了?"青丝颦眉,疑问。
一声叹息之间,玉坤将青丝拥得更紧。他用他的臂弯透露着自己的无奈。
青丝啊青丝,你怎能不懂呢?远走高飞、双宿双栖何尝不是他的愿望?可这样的梦想对他与她来说,又是何等的奢侈?
她与他注定背负得太多,她与他注定只能如两颗永不能交汇的流星般匆忙消失。他的双眼尽是极致的迷蒙。仿佛看到了某个血色的黄昏,她与他身后的九族颈上人头都随着他与她的放任而腾然落地。他摊开双手,却只抓住点点殷红的血珠......
不!不能这样!他打了一个冷战,紧紧地偎着青丝,他需要温暖,他需要太多太多的温暖,借以驱散心头关于残酷结局的预想所带来的寒冷。他需要太多太多的温暖,支撑着自己走完这条没有明天的路。
"坤,你走吧......我知道你怕了,你怎么能这样?极轻易地就让我看到了你的迟疑?"
久久不见玉坤的回答,青丝的表情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极度的悲伤让她骤然忘了自己的肩头重任,让她忘了身后的整个穆将军府。
兴许多年以后的某一刻,当垂垂老矣的青丝回想起这一幕时,心头翻涌的感触何止万千?
所有的一切只能叹是命运弄人。不仅仅在于情缘。当梅缳儿冒着严寒,连夜叩开了八王府的大门时,这原来纠缠的一切又将添上凌乱的一笔。
梅缳儿久久站立在八王府深厚得不见底蕴的朱色大门前,心潮一阵又一阵起伏不平。
她知道今日此举意味着什么。她知道这铤而走险的一着棋若能成功,自己未来的一生也将有着无法预料的变更。她知道作为平阳的妃子,不该有今日此举,只是为了让穆青丝永远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她梅缳儿便也不惜背负罪名实行今日此举了。
只是她未曾料想的却是仇恨,是这种长年被压抑、混杂的仇恨蒙蔽了她的双眼。沉溺在仇恨中的梅缳儿已经失去了冷静的思维,她以一种不可理喻的疯狂手段报复着穆青丝。直至经年之后的某一天,当梅缳儿的一缕幽魂在无味无色的空气中飘荡的那一刻,也许她的心中能醒悟,也许那一刻她终能分辨的,是感情的自私而绝不是穆青丝的所谓卑鄙毁了她的一生。是那份自私的感情与所谓的婚姻,在这场毫无人性的感情之中,梅缳儿成了可悲可怜的祭品。
"不知梅王妃所为何事?"
何柱儿冷冷地立于门前,以一种高傲的姿态,斜视凝望着梅缳儿。他那颗伴随着身体一起残缺的心中只有自己的主子八王爷寒煦,所以自然而然地他也仇视着平阳太子以及所有一切与平阳有关的人与事。因此眼前的梅缳儿理所当然地成为他敌视的对象。
"这八王府可不是梅妃娘娘的西苑,奴才还不知梅妃娘娘大驾光临所谓何事呢!"
何柱儿继续着他那似贬非贬的话语。
"兴许,八王爷对本妃没有多大兴趣。不过,本妃这个王爷不感兴趣的人给他带来的,却将是他最兴趣的事情!"
显然梅缳儿已经觉察到何柱儿的怠慢了,故意亮出了诱人的鱼饵。
"奴才伺候王爷这么多年了,怎会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对哪些人、哪些事儿感兴趣呢?只是奴才不知道这天下的趣事竟然还如此之多,连堂堂的平阳太子妃,哦,不对不对,应该是梅妃娘娘您手中,也掌握着八王爷感兴趣的事!"
何柱儿故意在平阳太子妃与梅缳儿的称呼之间顿了顿,以显示他对梅缳儿"太子妃"的身份存在的质疑。而这个又恰恰击中了梅缳儿心中的伤口。是啊,是啊,如今连一个小小的王府太监也敢公然挑衅她最最在意的事情!
穆青丝!梅缳儿心头澎湃的恨意四方涌动,曾几何时,来与不来这八王府,她还在不住地犹豫与斗争之中,毕竟她仍是平阳的妻子,毕竟她对平阳兴许没有了爱情却仍有多年的肌肤相亲、朝夕相处的一点习惯性的依恋感。而她心里又是如此地清楚,一朝自己踏入八王府的朱红大门,便意味她也将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地对平阳做出某些极为不利的举动。为此,她惶恐,她不安,她感到自己在无时无刻地承受着那早已被恨意蒙蔽、薄弱得如蝉翼般的良心所谴责着。
可如今,她再也不这样想了。她不再认为自己是在出卖自己的丈夫了,既然他对自己已经毫不留恋,既然他已经决意一心一意地去宠爱穆青丝,既然他已经决意就此淡忘自己,那她梅缳儿又何苦......
梅缳儿怔怔地思量着,心到恨处,几乎咬碎了满口银牙。
"何柱儿,本妃可是把话给说到前头了,我这心里头藏着的话,若是悉数对你家八王爷说了,可是对他的锦绣前程有百益而无一弊的,说不定他来年来日还要亲自来感谢我的。可倘若你今天在这里狗眼看人低,并且因此而错过了你们主子的大好良机的话,那后果可是你没有办法担待的。"
梅缳儿冷冷地说着,这番利弊权衡之言,却也真的镇住了何柱儿。何柱儿是何等聪明的角儿,他又怎么敢错过每一次与主子大计有关的事情呢?见了梅缳儿如此言语,他也不敢再怠慢下去了,急急瞪了梅缳儿一眼,转身便通报寒煦而去。
没过一会儿,本来只应安逸地居住在平阳太子府的梅缳儿便被极为隐秘而谨慎地接入了八皇子寒煦府中那间幽暗的书房......
一路之上,梅缳儿心头突然翻涌着一股无法用文字加以形容的快感,似乎她此刻的所作所为是种无声的宣泄,宣泄她内心深处多年以来因为穆青丝的存在而被长期压抑着的愤怒。她忽然想起曾说过的那句哀怨得略带几分凄厉的话语:"不要逼我!"
是的,不要逼我!不要逼我!真的不要!而现在,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终于,她被逼得铤而走险地踏上今日这条路。这条路上,她还在偷偷地窃笑,她甚至欣喜着,并因此无法看清自己的未来,甚至不知道她的命运因为她的举动而改变着。从此往后的一辈子,她将失去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直至多年以后的某一个午后,她终于醒悟,却为时已晚。
"你......有何要事?"
望着眼前这个刻意打扮得风姿绰约的妇人,寒煦竟也显得有些迟疑。多少年来,他这间隐秘的书房尽管出现过无数的女子,可像今天这个如海棠般妖艳的梅缳儿,却是个例外。
梅缳儿今天打扮得极为用心,艳红的襦裙,缕着金丝又薄如蝉翼的披肩,半露的酥胸、绯红的双颊,流露着一丝叛逆,一丝叛逆之间是无法形容的邪魅。
"梅缳儿见过八王爷。"
款款作揖之间,是心照不宣的某些暧昧。
"你......"
任是城府颇深的寒煦,此刻也有些无言以对了。
"我知道我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梅缳儿说着,借着自己修饰得有些羞怯的语调,又向前挪动了一下身体,无形之间拉近了自己与寒煦身体之间的一些距离。
"可是,无论如何,我却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我也需要有个人愿意倾听我心中的苦闷哀愁。这些压抑在心底,我感觉自己就快要疯了。"
几滴热热的泪流落,是梅缳儿意料之外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落泪了,兴许是为了自己所说的话吧。就在那一刻,她惊奇地发觉,自己的眼前晃过了箫振的影子。这些话,是她曾对箫振说过的。她那么清楚地记得箫振听完之后,将她紧紧拥在怀中的那一刻。他在她耳边告诉过她,这一生,他会竭尽所能地去呵护她,哪怕冒着断头的危险,为了她那颗愁苦正深的心房,他愿意。
而如今呢?她又再次说出这些话语,面对着的,却是一个与自己丈夫有着血缘之亲的男人。
"梅妃娘娘有什么难处,是寒煦我能解决的呢?"
寒煦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尽管这是他用以掩盖自己老谋深算的一个举措。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他看不清楚她的来意。于是,他放下手中的兵书,向梅缳儿又靠近了几步,以某种狐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