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清平乐》·张炎
公子疯了!彻底疯了!
铜鹤一路走着,头摇成了拨浪鼓,心里既是不满又是担忧,想起书房中见到的一幕,心头登时涌起了不安。
他实在搞不清楚,他家公子到底是怎么了。他更搞不清楚,那个女子到底又是怎么了。随便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受伤女子回府,本来就不妥当,如今他竟然亲眼看到那个女子和他家公子在书房中深情相拥!
"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他不住地唠叨。
跟随柳玉坤多年了,从儿时玩伴到读书陪读,柳玉坤就像铜鹤的亲哥哥一般。他知道公子疼他,而他也对公子的起居饮食百般细致。公子幸福快乐,自然是他的心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看到公子与那女子深情相拥,他的心里却是格外别扭。
人间的姻缘应该登对的,他也希望公子此生能获得美好的姻缘,他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去相信,公子的美好姻缘便是与这位绿波渡旁受伤昏迷的女子在一起!
铜鹤就这么一路想着一路走着,一直来到了后院的"芜风亭"内。想想平日里,公子就带着他在这亭子中习文弄墨,可如今......铜鹤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他坐了下来,顺手折下亭子旁边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失神地在手里一次又一次地撕捏,直至那株植物碎成丝丝缕缕。
"铜鹤,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不陪公子读书,倒跑到这里偷懒了,还把烂叶子弄得一地都是!"
正在铜鹤入神之际,冷不防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原来是彩湘见他这失魂的样子,悄悄立在他身后观察,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彩湘,你来了。你......唉!"看到彩湘,铜鹤倒是像见到了神仙一般,满肚子的忧虑,恨不得能和盘托出,可惜话到了嘴边,又被硬硬地咽了回去,换作一声重重的叹息。
"我怎么了?哪里不对?"彩湘被他的叹息搞得莫名其妙,以为是自己身上出了什么不妥,连忙在自己的身上左顾右盼。
"你说公子这是怎么了?城东吴老爷府里的吴小姐那么温存,他不要;城西李老夫人的孙女那么乖巧,他看不上,怎么就偏偏......唉,我就是想不通啊!"
铜鹤原本想说怎么就偏偏爱上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可又觉得自己这样说人长短,不是君子所为,矛盾不已,不由再次重重叹息。
谁知彩湘一听,大致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终于报以他一个微笑。
"我倒以为你这是怎么了,原来是为了这事啊。这是公子自己的事情,公子自然会心里有数,你又何必费神呢?"
"原来他的事情你也是知晓的了?难道你不觉得,那个女子来历不明,始终不是好事?亏公子平时待你我那么好,你一点也不为他着急?你真是的!"铜鹤从彩湘的话语中听出了倪端,忍不住埋怨起来。
"不,你错了。正因为公子对你我好,所以你我就更应该理解公子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相信公子的选择。两个人能够相识,本已非易事,更何况能够相爱。"
彩湘说着,不由得望向遥远的天边,心中突然充满了期待。她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遇到今生与自己深深相爱的男子的。思量至此,她不由得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望着彩湘走远的背影,铜鹤又露出了一脸的迷惑,算了算了,这世间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看来他铜鹤还是看不透的。他不想浪费时间了,毕竟还是涉世未深的大孩子,很快他便将原先自己担忧的事情自动减去了大半。
只见他略有所思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在怀中来回摸索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便出现在他的手里,看着玉佩铜鹤露出了一个傻傻的微笑。
"凤凰玉佩"不知为何流落到了铜鹤的手中,而"凤凰玉佩"代表的含义,铜鹤更是一无所知的。他只知这玉佩是那日帮公子整理衣物时,不知从何处掉落出来的,反正他知道不是公子的东西,但细看之下,发觉这玉佩晶莹通透,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反正公子也不知道,就借来自己佩戴几天,炫耀一下也是无妨的嘛。
主意已定,他心满意足地整了整衣裳,在腰间为"凤凰玉佩"寻了个妥当的位置细心戴好,然后美美地打开后门,往市集的方向溜了出去。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到集子里转上一圈,向熟人们炫耀炫耀这块玉佩!
唐城县市集,车水马龙。
只有这个词能来形容此刻的热闹。好多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牲口货物......只是这些对于玉鸾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她静静走着,漫无目的,失魂落魄。
她当然失魂落魄了,穆王妃失踪了!这是个多么令人震惊的消息啊,惊蛰那日,她陪着王妃娘娘去绿波渡旁踏青,却不知何处冒出一伙杀手意图谋杀王妃娘娘。混乱之中她与娘娘失散了,几番辗转才遇上总管府出来办货的郑公公,是郑公公把她带回太子府的。太子闻知穆青丝遇刺一事,焦急与气愤都打一处来了,下令彻查此事并严惩幕后主脑。可这又是谈何容易之事呢?当一行官兵风风火火地赶到绿波渡之时,已是惊蛰十日之后的事情了,渡口已被当地民众清理一空,杀手的尸体也被安置于城外三十里的乱葬岗中,细细询问,此中根本没有一具属于年轻女子的尸体,一切只能默默作罢。
消息传来,太子府中登时又乱了。欣喜的、震惊的、惋惜悲叹的、暗里称快的,各种各样的反应都在"穆王妃遇刺身亡"这个消息中暗自交集着。
此间最悲凄的,当属平阳太子了。毕竟是自己的东宫太子妃,而且又是人间绝色,贪恋着她的兴致未了,便传来伊人早已香消玉殒的消息,更何况还是在谭妃自缢不久之后,想想自己一时之间连失二妃,平阳心里自然悲痛不已。
而此间最得意的,当属梅缳儿了。想想眼中钉、心头患将再不会在平阳王府中出现了,那种痛快溢于言表。尽管箫振一再告诫她切莫得意,兴许穆青丝未死,只是她又如何管得了这么多呢?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难道不是就为了盼这一天的到来吗?她开始以东宫太子妃的身份自居了,谭妃早殁、青丝已死,劲敌都一个个毙命了,敢问太子府中还有谁能再与她梅缳儿为敌呢?一时之间,扬扬得意,不可一世。
最无法接受青丝之死的,只有玉鸾。所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穆青丝根本连尸体都没被找到,又怎能断定她的死呢?也许关于穆青丝死亡与否,玉鸾想到的,要比别人多得多。
穆青丝不能死,因为她是自己未来一生巨大的依靠。这点玉鸾是极为清晰的。主子未死,她可以随着主子的受宠而在深宫中得到福荫,获得金贵,这点她是深深信奉的。从平阳太子焦灼万分的神态,玉鸾相信,只要穆青丝不死,日后的荣华富贵还将有很多、很多。可如果穆青丝真的死了,那这种后果将是她想也不敢想的。
在深宫之中,失去了主子依附的奴才,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自然而然地,玉鸾又想起了浣衣房中的娟儿。不,不,娟儿那涣散、压抑、无助的眼神如同噩梦一般,不停地纠缠着她,让她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无论如何,她不要落得像娟儿那样的下场,她怕。她知道深宫之中的铁定规律,没有主子依靠的奴才,将永远连一条丧家之犬都不如!
不,玉鸾不能落得这样的下场!玉鸾还要富贵荣华地过完一生!
她暗下决心,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寻回穆青丝,决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
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其实也是给自己一次机会,她要寻找到她,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当然,她希望穆王妃依旧活着,然后回到太子府中,继续艳压六宫,继续带给自己富贵的生活。但如果穆王妃死了,她也要寻到她的尸体,才能重重打压下自己那颗不肯就此罢休的心。
所以,这一夜,玉鸾终于成功地利用了平阳焦急的心理,假借青丝托梦,说自己并未死去为由,向平阳请旨出宫半月,去寻主子的踪影。
这无疑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个多么忠心护主的奴婢啊。平阳自然大喜,赞许应允了。毕竟这也是最后的一丝希望了,更何况,伊人不见影踪,留一个旧日的婢女在宫中,无意一见,只会让人不自觉地惦念起来,说到底也是一种折磨啊。倒不如让她出宫去,算是为了爱妃卖个人情,留她身边旧婢一条后路。若真有幸,能让玉鸾寻出个蛛丝马迹,倒也是上天格外开恩了。
玉鸾颓废地在唐城县市集中徘徊,寻主多日未见结果,此刻她早已心灰意冷了。眼看着半月的期限将近,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与其寻不到主子回到宫中,像娟儿那般被压抑、唾弃、郁郁一生,倒不如爽快点给自己三尺白绫做个了断,祈盼来世有幸,能投得个富贵人家。
主意已定,唯有如此了,只是她心中多少有些不甘,想想自己在豆蔻年华就这么消失,不免心中大为感伤。
白绫三尺早已备好于客栈之中,剩下的便唯有等待半月之期一满,一死了之。
不过,等等!
突然,玉鸾觉得眼前一亮。前方一位小哥的腰间有一物件正散发着独特的光线,将她的注意力牢牢吸引过来!
这不是......这不正是......
玉鸾顿觉自己的心跳在不住地加速,骤然间她感觉希望之火开始重燃。
"凤凰玉佩"在她眼前晃动!"凤凰玉佩"就在她眼前晃动着!是的,是的,绝对没错!
玉鸾不敢相信自己此刻看到的,不由得伸手拭了拭眼睛。
果然是"凤凰玉佩"!无论如何,她都能认出它来的,侍奉了穆王妃这么多年,她怎会认不出主子的随身物件呢?更何况这块玉佩本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代表着穆青丝贵为太子妃的身份,代表着太子妃那不可亵渎的满身高贵,如同梅妃的"紫血古玉"一般金贵。
只是,不对!
玉鸾定下神后,却忽然眉头紧紧一皱。这皇家深宫之物,为何落在一个民间平凡男子的身上?莫不是王妃已死,而凶手就是这眼前男子?莫不是王妃仍在人世,这玉佩便是最好的证据?莫不是......莫不是......
各种各样的想法、猜测、臆想纷乱而至,令玉鸾思绪一塌糊涂。
不!不!不!
她拼命地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平静、平静、平静,只有平静了,才能问清楚来龙去脉。
"这位小哥,留步!"她努力在脸上挤出笑容,倒也灿烂俏丽,如鲜花一朵。
"姑娘,你在叫我?"铜鹤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唬住了,大感意外。这女子自己并不认识,要自己留步又是为了哪一桩、哪一件?
"小妹玉鸾,见过小哥了。"玉鸾盈盈一笑,果然迷人,"小妹好奇,想问一问小哥,腰间的玉佩好生精致,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
玉佩、玉佩,果然是因为玉佩!
铜鹤好生得意,这块小小玉佩果然不同凡响,连不相识的陌生女子也来询问了。再细瞧这女子,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样儿,居然也会因为这块玉佩而和自己搭腔。
铜鹤啊铜鹤,看来今天走运了!他在心里暗自得意着。
"姑娘,实不相瞒,这玉佩是我家公子的!至于我家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俏丽女子就是能博得男子的青睐,铜鹤笑眯眯地对玉鸾说:
"哦,你家公子......"对于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公子",玉鸾甚感意外,一切对她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意料的。
"不知小哥可否把这玉佩借我一观?"玉鸾问。她暗自告诫自己要谨慎,先不要露出任何马脚,诸如此类的事情,直觉告诉她还是谨慎为妙。
"喏,你想看就借你看,这有何妨呢?"
不知怎么的,铜鹤对玉鸾的感觉好极了,一时之间什么戒心都没有了,他不假思索地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玉鸾。
玉鸾细细将手中的玉佩反复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不错,果然是主子的玉佩,分毫不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她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姑娘、姑娘,你这是......这玉佩......"铜鹤察觉到了玉鸾的变化,不由疑问。
"据你所说,这玉佩是你家公子的,但据我所知这玉佩却应是一位女子所有的,这里边恐怕有什么周折吧?"
玉鸾眼中有一抹狡黠掠过。
"不是吧,怎么可能呢?这玉佩是我在公子书房里拾得的,不是公子的又是谁的呢?女子、女子......"
突然之间,铜鹤想起了早时自己在书房中看到的一幕,心神一转,好似明白了什么。
"女子?小哥哥,你说什么女子?"
玉鸾感到心都快要冒出来了,看来这男子果然能与自己的主子扯上关系!莫非他便是当日绿波渡旁的黑衣杀手?不过看他的眉目当属憨厚之辈,倒不像那穷凶极恶之徒。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问个究竟。她下定了决心。
"噢,我是说,这玉佩会不会是那个美貌女子的!等等!姑娘,这玉佩又关你什么事?"铜鹤心直口快,脱口而出后,又顿觉后悔,毕竟只是个陌生人,自己干吗把想法都告诉人家呢?于是赶紧打住,并反问了玉鸾一句。
"实不相瞒,小哥哥。我是来找我家姐姐的,这块玉佩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便是我姐姐刻不离身的那块!"
不愧是个伶俐的丫头,三言两语把该问的都问了,把不该说的都巧妙地绕开了。
"你家姐姐!你家姐姐是不是长得很美?头发长长的,反正......反正像仙子那个样儿?"
铜鹤激动得连形容词也说不清了,他激动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终于有人找了,终于能让她回到该回的地方了。这样才好,免得他家公子越陷越深。在心里,他可是全心全意为了公子好的。
只是欣喜万分的他丝毫没有发现玉鸾的脸上此时也正闪烁着异样兴奋的光芒。对于她来说,这是兴奋之光,是喜悦之光。透过这些光芒,她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富贵一生的希望!
转瞬之间,玉鸾主意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