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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饮爱蛊

巫峡巫山杨柳多,朝云暮雨远相和。因想阳台无限事,为君回唱竹枝歌。

--《杨柳枝》·刘禹锡

青丝撞在柳玉坤的怀中,让他深感意外。凝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子,柳玉坤久久都不肯将眼睛移开,就一直这么静静地望着,好似欣赏一尊雕像,只是,雕像根本无法与眼前女子的娇艳相比拟。她这般妩媚,一直以来担心她的伤势,他从未曾如今日这样仔细地打量过她。

对着青丝,柳玉坤以心凝望,一直到发现她的目光渗出异样。

"哦!"他终于缓过神来。

"大伤初愈,姑娘怎么可以如此大动作?"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开口,机械地问,只是这个问题倒也问得深刻。她要往哪里去呢?若不是自己正好走到门口,不然,她会不会就这样像一阵风般消失无踪呢?如果她果真如此,那么他又该会如何思念她呢?

柳玉坤无由忐忑,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即使当初救人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日后的报答,可是,在这个不知名的女子身上,他还是希望能留下点什么。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哪怕是一根头发。

"姑娘,你这是往哪里去?"

耳畔,有柳玉坤的疑问传来。疑问中,分明听得出关切。难道他在意着自己?青丝暗地里偷偷自问。

良久......

"我......我必须离开这儿......"

终于她开口,那声音如同天籁,传入柳玉坤的耳中,一直沁入他的心扉。

算了算了,关切又是如何?前方的路尽是迷茫,连自己都无法自知,又如何能回答他的问题呢?

穆青丝想起了远在边关的父亲与兄长、寒姨以及所有儿时的记忆,只是从今往后一切只能是幻想了。梅缳儿为除掉心腹大患,不惜狠下毒计,而她九死一生终于将计就计换得往后的半世自由,然而从此之后,却只能如死人一般,不能向所有思念之人发出一丝半点的消息。不然,欺君之罪足以令她身后九族人头落地。

突然,备觉可笑。

曾经无日无夜渴望飞出宫闱,如今自由已在眼前,穆青丝却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如此茫然,人生变幻,原来如此。

她只顾着掂量自己的未来,却顾不得回答他的问题。

"且不管姑娘此刻心里头是怎样打算的,至少你大伤初愈,实在不宜独自奔波!"

兴许是等了太久的缘故,他忍不住又埋怨起她,大伤初愈便四处走动的不该来。

骤然,心头一热。穆青丝定下神来,听着柳玉坤的一言一语却忽然想起当年的那阕诗句:"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含愁更奏绿漪琴,调高弦绝无知音。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似君。"

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刹那间流遍全身。这感觉让她有些意外,也有些不知所措。

对他旧时的记忆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而对于他此刻的关切她感受得到。

可又能作甚呢?

穆青丝有些凄然。

这一生一切已成定局,纵有遐想也只是云烟。命数注定,谁都逃脱不得。

此生理当随风去,只是明日又天涯。

心烦意乱之间,青丝道出了一句极为沮丧的话语:

"让我离去吧,我根本不属于这里。"

她不属于这里,而她又属于何方呢?

柳玉坤对她的回答感到奇怪,便报以更为奇怪的眼光。这一眼望去,只见她的脸上淡淡的粉色红晕,似桃花初开时般羞涩,美,却不妖艳。朱红色的樱唇犹未启口,已有一种让人眷恋的清甜。黛色柳眉深邃明眸,似颦非颦,眉目投足间,流露着若有若无的哀愁。而那微颦的眉头,分明有无法说出的千般心事正被压抑着。

无由得,玉坤的心里充满怜惜,这个女子有种让他无法抗拒的魔力,这个女子让他产生了某种尽力保护着她的冲动。就在那一刻开始,他知道今生今世自己都别想逃得过去了,他知道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代替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了。她是他的仙子,不管她到底是谁,不管她会带给自己什么结局,她都永远是他的仙子了,哪怕只是深埋于心中,不能告诉任何人的那一种。

无奈,人生如此。

青丝的心中也是极为矛盾,她抬起头,重新细致地环视自己所居的这间书房,与昔日的太子府相比,这间书房显得如此狭小与简陋,但这里却洋溢着一种舒适的气氛,令她格外放松。没有了粉黛三千的争锋较劲,没有防人如贼的戒备之心,唯有书香墨韵将她整个人、整颗心紧紧包围。

恍惚之间她心中有了另外一番想法,只是淡淡一句:

"小女子适才看见公子这间书房倒是格外的清幽别致,置身其中,让人感觉极为释然。如若公子不嫌弃,小女子倒真想暂时在这儿借住几天,还望不会给公子平添太多的麻烦才好!小女子凊娘在此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了。"

骨子里头那点将军女儿的顽固,让她登时横下心来,就当平阳王府的"穆王妃"已死在绿波渡旁的那个雨天里吧,此刻的"穆青丝"以宛若新生,从此她只是平凡的女子,进京寻亲,却不幸路遇匪徒......

片刻,她已为自己杜撰好一番这样的"身世"。

主意已定,穆青丝忽然有种解脱的释然,不经意间展颜微笑,却不知此时此刻柳玉坤将她的笑颜看在眼里,心头泛起一圈圈如绿柳拂过的醉人涟漪。

时间如梭,不觉已是两月之后,这一日清晨,青丝起得甚早,与前来探望的柳玉坤在书房的后花园中偶遇,只听见阵阵鸟儿清脆的鸣叫在春风之中迂回荡漾,昨夜又是一宿的蒙蒙细雨,此刻后院里的那棵柳树越发的绿了。她与他信步院中,却发现这小小院中,不觉竟也开遍了花儿。木栏棚上的木笔微颤,东边的绣球似雪,还有散漫柳树之下粉白色的玉簪儿引得好些蝴蝶和蜜蜂不时地萦绕飞舞。

这一切,让青丝忽然觉得分外自在,虽然不比王府之中的牡丹开得娇艳热烈,但这份淡然而无争的宁静,却让她感觉这般的好。她缓缓地走着,闭上眼睛,甚觉安好。

恍惚之间,只觉有什么东西正盈盈地跌落在她的秀发之上。她伸手轻轻地取下,定睛一看,却原来是清风微拂,将身旁大树之上锦绣如团的合欢花吹落。花朵在青丝的掌心之中欣欣然晕出绯红一片,令人备觉悦目心动。

玉坤走了过来,正好瞧见青丝犹自捧着花朵出神,便也随着她伸手拾起落于地上的花儿,轻声说道:"叶似含羞草,花如锦绣团。见之烦恼无,闻之沁心脾。家母最是喜欢这株合欢花了,常说'夜合枝头别有春,坐含风露入清晨......'"

"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

玉坤的话未完,便听见一旁的青丝盈声接上了他的句子。他顺声望去,却见她悄然一笑,浅浅的笑靥深深触及他的内心深处。

"从前只道这花儿细碎,却不知摊在手心,才知细碎如斯竟也动人。"

她伸出手指,径自拨弄着手中殷红的花瓣,喃喃说道。

"不知姑娘可曾听过关于这花儿的传说?"

青丝摇头,只是浅笑。

"虞舜南巡去不归,二妃相誓死江湄。空留万古得魂在,结作双葩合一枝。江湄波涛,千年万载,合欢繁衍,几多春秋。相传虞舜南巡仓梧而死,其妃娥皇、女英遍寻湘江,终未寻见。二妃终日恸哭,泪尽滴血,血尽而死,遂为其神。后来,人们发现她们的精魂与虞舜的精魂'合二为一',变成了合欢树。合欢树叶,昼开夜合,相亲相爱。"

玉坤说着,眼中涌动着无限的向往,似有所向。

"空留万古得魂在,结作双葩合一枝。"

青丝颇觉如此的传说韵味深深,不觉忆起幼年之时,寒姨曾在自己辗转难眠的夏夜里,望着满天的星星,为自己讲过合欢树的故事。在寒姨的故事里,有位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准备进京考取功名。临行时,妻子粉扇指着窗前的苦情树对他说:"夫君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乱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秀才应诺而去。却从此杳无音信。粉扇在家盼了又盼,等了又等,青丝变白发,也没有等回夫君的身影。就在粉扇生命将尽的时候,她拖着病弱的身体,挣扎着来到那株印证她和丈夫誓言的苦情树前发下重誓:"如果夫君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欢!"说罢,气绝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挂满了枝头,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只是花期很短,只有一天。而且,从那时开始,所有的叶子居然也是随着花开花谢来晨展暮合。

世间之情,何其脆弱,如粉扇般痴情,却禁不住令人惋惜。青丝忽然想起自己的这一生,颠沛流离,却连一段可以为之倾尽一生的感情都不曾遇见,思量至此,只觉心头一阵寒凉。

她不觉转头,望着身边这个非亲非故却连日对自己呵护备至的殷勤男子,她的心中忽然有个执着的念头,假若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将军之女,不是什么太子的宠妃,而只是一个平凡至极的民间女子,那是不是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呢?

"凊娘?凊娘?"

青丝只顾着自己沉沉思量,丝毫未曾理会玉坤此刻正在一旁轻唤她的名字。

"你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感觉不适了?"

见她未曾理会自己,柳玉坤有些担忧,靠上前想看看她是否安好,却不料与骤然反应过来的青丝差点就撞在了一起。

一瞬之间,四目交接,竟有些脸上红云升腾的感觉。

又是良久的一阵沉默。

柳玉坤忽然想起了什么:"凊娘,这里有样你的旧物,玉坤今日就将它物归原主了。"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呈于穆青丝的面前。

凤凰玉佩!

冷不防玉佩的出现如一道无形的令符,让穆青丝的心头为之一紧。

她怔怔地望着柳玉坤,以及他手中的"凤凰玉佩",出神好久,时间好像都突然在他们之间凝固。风停了,无法再吹。鸟静了,无法鸣叫。就连树上猛长的绿芽儿,此刻也停了,任何一点的动静都无法在他们彼此互望的目光中继续。如果可以的话,也许此刻的空气也是凝固了才好。

拥有"凤凰玉佩"本是民间多少女子盼尽此生也盼之不来的福分。自古以来,佩得起它的,只能是皇宫之中的妃子,在她们眼中,"凤凰玉佩"是富贵的象征,是开启母仪天下的初端。

凤凰玉佩足足陪伴了穆青丝四年,是她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身份象征,可如今,"凤凰玉佩"却成了一道无情的令符,令她不得不面对这些不可改变的事实。

许久的沉寂,终于,她开口了:"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只是反问,却毫无打算接过他手中的玉佩,她反倒转身,重新走进了书房之中。

"问如何,不问又如何呢?有些事情,需要用心感受,而不是靠某一个人的片言只语。"柳玉坤接上她的话题。

"你倒是很特别,难道你不怕我连累了你?"青丝凤眼一转,紧紧地盯着男子,丝毫没有半点忸怩之态。

"说不定我是某个朝廷钦犯、江洋大盗......"

似乎是种试探。

"是又如何呢?这段时间以来凊娘不也是从不问我是谁吗?红尘相聚,既是因果,悲欢祸福又怎在你我掌控之中呢?"

柳玉坤的眼神中,有种坚定流露着,他希望这种坚定能让她知晓,哪怕于事无补,也是好的。这段日子以来的每个深夜,他都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他对自己说,他不要她的回报,也不想管她究竟是谁,他只道自己是深深眷恋着她的,她的伤、她的笑、她的沉默、她的忧愁......他统统看在眼里,他只希望有朝一日他可以走进她的心扉,竭尽所能给她最好的照顾,但假若天不遂人所愿,他也不会强求。若是可以,他会祈求她留下头上的一根青丝,让他用以后的久久长长来怀念这个匆匆走进他生命中,又匆匆离去的女子。

为此,和城东吴老爷的千金吴小姐的亲事,被他一口回绝了。再貌美如花又怎么样呢?谁都不知道有一个貌如天仙的女子,此刻正被他偷偷地藏在书房之中。城西首富李老夫人的孙女他连看都不曾看上一眼。不要,不要,统统不要,他不要再看到别的女子,他只要记着她沉沉睡去时,那安静、无辜的一汪眉目。

"问如何,不问又如何?有些事情需要用心感受,而不是靠某个人的片言只语。"

终于,玉坤给出了答案,让青丝心安。虽没有过多的言语,却让她格外认同,似乎是他在暗示着自己,不管她是谁,他都会永远眷恋着她。

难道这就是人常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若不是那日撞在柳玉坤的怀中,穆青丝便不会记下那双温柔的眼眸。这就是他了,这就是在绿波渡旁将自己救下的他了。望着他的双眼,她感觉自己的心头犹如小鹿飞驰般动弹,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情愫正在荡漾。

尽管只是匆匆一眼,可青丝记得深刻,所以当她羞涩地低下头去时,却还仍然记得他俊挺刚毅的眉目。宽宽的额、浓浓的眉、炯炯的眼、浑圆的鼻、厚厚的唇,以及他那宽宽的肩膀,一切都让穆青丝如此陶醉。

青丝有些不知所措,唯有伸手从玉坤宽厚的手掌中接过那块玉佩。可是无意之间,她的手却触碰到了他的手,一股灼热的感觉瞬间升腾。

就在接触到他的一刹那,她颤抖了。就在一刹那,她感觉到了他的颤抖。随之,她察觉他久久不曾散开的目光,目光之中透着灼热,仿佛一缕又一缕的灼热凝聚在一起,便要将她的整副防备焚毁。

她不想如此轻而易举地被瓦解,同时,她又渴望着能就此轻而易举地被瓦解。人性本来就是矛盾的结合体。

他凝望,她内心挣扎着,他内心挣扎着,她凝望......许久过后,终于她选择了逃避,并不是抗拒,而是因为羞涩。抑或说,她不想因为一时的羞涩,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毕竟只是如苍茫大海中两叶浮萍,对于他,她仍然有许多许多等待解开的谜团。

一刹那间,她不想离去了,与其说不想,不如说她不舍,心中的不舍来源于眼前的男子,不舍却不得不舍,不得不舍却不知为何。某一刻,她很想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因为不想隐瞒,但,话到唇边,又被硬生生咽回。不说,真的不能说啊,不是因为怕他知道自己身份后产生的惧意,而是怕他知道自己身份后对自己产生的疏离。

穆青丝突然希望,若是此生早些与他相识,若是此生能与他相逢于未嫁之时,那么又将是如何的遭遇呢?

感觉玉佩突然像着了火般烫手,她不想再将它握在手中,于是顺势将它朝桌案上轻轻放下。

她的心跳得厉害,但仍想寻求什么。

然而此时,却再次迎上他的目光,望见了柳玉坤更为坚定的眼神。

这眼神,终令她释然、解脱与放松。

"其实我并非普通女子,我是当今皇储平阳太子的妃子......"

终于将心中隐藏的秘密一语道破,如蝶冲破茧的束缚,飞翔天际一般。

"可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她重新从桌案上拾起那块"凤凰玉佩",于手中来回翻转,随后又坚决地将它放于书桌上,背转过身去,望见挂于墙上的那幅《渔耕图》。

"因为我只愿自己是个平凡的女子,嫁与一个平凡的丈夫,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阳下......"

青丝眼中闪烁着火花,这火花更是某种向往,或许今生已是不可能,但是此刻说起,仍然有难以抑制的冲动。

"既然如此,那就当柳某人未曾将这块玉佩送还姑娘吧。"突然柳玉坤开口,并将桌案上的"凤凰玉佩"收于怀中。

"你倒是不觉惊奇?"她对他的平静感到意外,本以为他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大惊小怪一番,岂料却是如此平静。

"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这又有什么值得惊奇的?"

她双眸如星,温婉地望着他......

他双眸如星,温婉地望着她......

眼睛与眼睛之间,暧昧在渐生......

眼睛与眼睛之间,暧昧渐生渐浓......

突然,他有种抱紧她的冲动......

这种感觉,产生、压制、压制、激荡,越来越不可抵挡......

终于......

两颗冲动的心,两颗再也无法压制的心,两颗暗自倾慕、暗自依恋的心,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也许只是一瞬间。

也许将是一生一世。

纵使错,也是一生一世。

纵使错,也是一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