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啦! 我不想弄湿衣服!” 我求饶了。我跟着另外两个她不喜欢的女孩子离开。其他女孩们开始搬弄是非(我们称之为“添油加醋” ), 因此, 莫妮巴又跟我吵了一架。这件事破坏了我的心情,但当我们登上山崖顶峰准备吃午餐时, 我又开心起来。我们的司机乌斯曼大哥跟往常一样, 逗得我们欢笑连连。玛丽安女士带着她还是婴儿的儿子和她的两岁女儿汉娜———她长得像一尊漂亮的瓷娃娃,但非常喜欢恶作剧。
午餐是一场灾难。当校务助理把平底锅放到火上, 试着加热鸡肉咖喱时, 忽然担心起他们带来的食物可能不够这么多人吃。于是,他们从小溪中取了些水加进去。我们说这是“史上最糟糕的一顿午餐”。咖喱煮得太稀了, 一个女孩说: “我可以在汤咖喱上看到天空的倒影!”
就像我们每次的旅行一样, 在我们准备动身离去之前, 父亲让我们站在一块大石头上, 分享这一整天的行程所带来的感想。这次,众口一词, 所有人的话题都是食物难以下咽。父亲觉得很不好意思,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第二天早上, 一名学校的员工拿了牛奶、面包和鸡蛋到我家,那是我们的早餐。因为女性被规定不应抛头露面, 所以总是由我父亲去应门。那个男人告诉他, 商店的老板有一封影印的信件要给他。
父亲读过信之后, 脸色变得苍白。“天啊, 这是一份针对我们学校的可怕污蔑!” 他这样告诉母亲, 并将内容大声念了出来。
亲爱的穆斯林弟兄:
有一所学校, 胡沙尔学校, 是由一个非政府组织经营的, [在巴基斯坦, 非政府组织(NGO) 在信众之间的名声非常糟糕, 因此这种说法很容易激起民众的怒火的。] 它充满了各种低劣与猥琐。神圣先知的《圣训》中提到, 如果你看见任何不堪或邪恶的事情, 应该用自己的双手去阻止它。如果你没有办法这么做, 那么你就应该告诉其他人这件事情; 就算你没有办法这么做, 你也应该在心里衡量它究竟有多不堪。我跟这所学校的经营者没有任何个人恩怨, 但我要告诉你们伊斯兰教义告诉了我们些什么。这所学校里充斥着各种低劣与猥琐, 他们带着女孩们到各个不同的度假胜地去野餐。如果你不设法阻止它, 在末日来临之时, 你就要亲自接受真主的讯问。去吧, 去问白宫饭店的经理, 他会告诉你这些女孩做了些什么好事……
他把那张纸放下。“上面没有任何署名。是一封匿名信。”
我们坐下, 呆若木鸡。
“他们知道没有人会真的去问经理,” 父亲说, “人们只会在脑海里想象揣测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们知道当时的情况。女孩们没做任何坏事。” 母亲再三向他保证。
父亲打了一通电话, 请我的表哥卡安吉去调查, 看看这些信件目前散布的范围有多广。表哥报回了坏消息: 这些信到处都是。不过多数店面的老板都视而不见, 并将这些纸张丢掉。还有一些写着同样控诉的巨型海报被贴在清真寺的正前方。
学校里, 同学们都被吓坏了。“先生, 他们用了很多很难听的坏话来批评我们的学校,” 她们对我的父亲说, “我们父母们听到以后不知会作何感想?”
父亲把所有的女孩都集中到中庭。“你们在害怕什么?” 他问,“你们做了任何违反伊斯兰教义的行为吗? 你们做了任何违反道德的事情吗? 没有。你们只是玩水和拍照, 所以不用害怕。这些宣传资料是法兹鲁拉的信奉者编造出来的。击败它们! 你们有权享受绿野、瀑布与美景, 就像男孩们可以享有一样。”
父亲说话的气势如同狮王, 但我知道他心中仍旧在担惊受怕。
只有一个人来到学校, 将他的妹妹带走。但我们知道事情不会就此结束。事发后不久, 有人告诉我们, 一名来自德拉伊斯梅尔汗完成徒步行走呼吁和平之举的男子将经过明戈拉, 于是我们准备欢迎他的光临。在我和父母前去会见他的途中, 一个发狂似的同时对着两部手机讲话的矮个男子主动来和我们攀谈。“别走那条路,” 他劝阻我们, “那里有一个自杀式炸弹袭击者!” 我们已经答应好要去见这名行者, 所以我们改走另一条路, 在行者的脖子上挂上一个花环后,就快速返家了。
这年的春夏之际, 怪事接二连三发生。陌生人来到家中, 问一些和我的家人有关的问题。父亲说那些人都是帮情报部门工作的。
而父亲与斯瓦特和平组织在我们学校举行了一场反对军方干预明戈拉住民与我们社区的自御委员会组织夜间巡守队的聚会之后, 陌生人来得更勤了。“军方说这里很祥和,” 父亲说, “那为什么我们还需要巡逻小组与夜间巡守呢?”
在那之后, 由父亲一位管理与女权有关的非政府组织的朋友赞助, 我们学校为明戈拉的孩子们举办了一场绘画比赛。参赛作品要能展现出性别平等, 或能凸显出女性遭受歧视的情况。那天早上,两个来自情报部门的男人来到我们学校见我父亲。“你们学校在搞什么鬼?” 他们质问。
“这是一所学校,” 父亲回答, “我们举办了一场绘画比赛, 就像我们会举办辩论比赛、烹饪比赛和作文比赛一样。” 这些男人变得非常愤怒, 我父亲也是。“每个人都知道我为人处世的方式!” 他说,“你们为什么不去做点正事, 找到法兹鲁拉, 和那些双手因沾满斯瓦特人的鲜血而猩红的凶手们?”
那次的斋月, 瓦基尔·汗, 父亲一位住在卡拉奇的朋友准备了一些衣物, 要送给穷苦人, 他希望我们能帮忙发放。我们在大厅发送这些衣物。但活动还没开始, 情报人员就来了, 并质问: “你们在做什么? 谁把这些衣服拿来的?”
7 月12 日那天, 我满14 岁, 按照伊斯兰教义, 我已经是一名成年人。伴随着我的生日而来的, 是新闻报道塔利班杀死了斯瓦特欧陆酒店老板的消息。他是和平委员会的成员之一, 他是在刚离开家,准备前往他位于明戈拉市集的酒店时遇害的。塔利班在一个空旷处向他发起突袭。
再一次, 人们开始担忧塔利班已悄然潜回。但不同于2008—2009 年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情况, 这次, 只有那些公然反对武装分子或军方实施高压手段的人, 受到生命威胁。
“塔利班并非如我们所想, 是一个有组织的势力。” 当他们在谈论这件事情时, 父亲的朋友希达亚图拉这么说, “它是一种心态, 而这种心态在巴基斯坦随处可见。无论这个人是反对美国、反对巴基斯坦当局, 还是反对英国法治, 他都已经深受塔利班的影响了。”
当父亲接到一通来自新闻频道的记者梅赫布打来的警告电话时,已是8 月3 日的深夜。他是父亲的朋友扎西德·汗的侄子。扎西德·汗经营的旅馆在2009 年遭受恐怖攻击。人们以前都说扎西德·汗与我父亲皆被标注在塔利班的雷达上, 早晚会被夺走性命。
他们唯一猜不到的是谁会先丧命。梅赫布告诉我们, 他的伯父那天在去家附近大街的清真寺参加当天最后一次祈祷———夜祷时, 被人开枪击中面部。
听到这则消息, 父亲说他顿时感觉脚下空落落的。“那感觉好像我才是那个中枪的人,” 他说, “我很清楚, 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我们哀求父亲不要去医院探望, 时间太晚了, 而且袭击扎西德·汗的人很可能就等在那里, 等他自投罗网。但父亲说他若不去的话就是一名懦夫。有几个积极参与政治活动的朋友主动表示愿意陪他前往, 但他认为, 如果还要等这些人的话, 时间会拖得更晚,所以他打电话请我的表哥载他过去。母亲开始祷告。
当他抵达医院时, 只有另一名斯瓦特和平组织的成员在那里。
扎西德·汗血流如注, 白胡子被血浸泡得鲜红。但他还算幸运。一个男人用手枪近距离朝他开了三枪, 扎西德·汗想办法抓住了对方的手, 因此只有第一发子弹命中他。这颗子弹很奇妙地射穿他的喉咙, 然后从他的鼻腔出来。后来, 他说他记得一个身形矮小、脸上剃得干干净净的、没有戴任何面具的男子站在那儿微笑, 然后黑暗攫住了他, 犹如跌入黑洞一般。颇具讽刺意味的是, 扎西德·汗近期才开始恢复步行去清真寺, 因为他认为形势已趋于稳定。
父亲在为他的朋友祷告之后, 对媒体说: “我们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扎西德会在当局宣称和平已临的情况下遭到攻击? 这对军方和执政当局来说, 是一个大问题。”
人们对父亲提出警告, 建议他离开医院。“齐亚乌丁, 已经午夜了, 你居然还待在这里! 别犯傻了!” 他们说, “你和他一样身体是肉做的, 也和他一样被人视为眼中钉。不要再让自己涉入更深的险境啦!”
最后, 扎西德·汗被转送至白沙瓦动手术, 父亲也回家了。因为担心他的安危, 我还没有就寝。这件事情之后, 我每晚都会再三确认家里的门是否都已上了锁。
我们家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 成天都有人打电话来, 警告父亲他可能就是塔利班的下一个目标。希达亚图拉是最先打来的人之一。
“看在真主的份儿上小心点,” 他警告, “下一个受害者很有可能是你。他们正在逐一狙杀和平组织的成员。身为发言人的你, 他们岂能放过?”
父亲深信塔利班会追击并杀害他, 但他再一次婉拒警方提供随身护卫的建议。“如果你走到哪里, 身边都带着一大群保安人员, 塔利班就会采用突击步枪或自杀式炸弹袭击者发起攻击, 这只会造成更多的死伤。” 他说, “至少, 我会是在只身一人的情况下被杀害。”
他也拒绝离开斯瓦特。“我还能去哪里?” 他问我的母亲, “我不能离开这个地区。我是环球和平议会的会长、长者议会的发言人、斯瓦特私校联盟的会长、我自己学校的理事长, 更是这个家的大家长。”
他唯一采取的预防措施, 就是让他的行程变得不固定。这一天他可能是先去小学部, 另一天他去女子学校部, 又一天他来到男子学校部。我注意到无论他走到哪里, 都会先张望街道四五次, 然后才会前行。
除了这些风险之外, 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仍旧十分活跃, 不停地举办示威抗议活动与记者招待会。“如果局势真的已经和平, 为什么扎西德·汗会遭受攻击? 是谁攻击他的?” 他们提出质疑, “自从我们脱离IDPS 的身份之后, 我们就没有看到军警人员受到任何攻击。现在遭受攻击的, 只有那些努力重建和平的人和一般的老百姓。”当地的军方领导人不开心了。“我告诉你们, 明戈拉不存在任何恐怖分子,” 他坚持说, “我们的报告上就是这么说的。” 他宣称扎西德·汗是因为与别人有了金钱上的纷争, 才被人枪击的。
扎西德·汗在医院住了12 天, 做了一个重造鼻子的整容手术,术后在家休养了一个月。即便如此, 他仍坚持发表自己的观点。如果问他在经过这次的事件后有什么改变, 那就是他变得更直言不讳,特别是在抨击情报部门的问题上。因为他相信, 他们正是塔利班的幕后主使者。他在报上发表言论, 指出在斯瓦特所发生的冲突事件都是人为操纵的。“我知道谁看我不顺眼。而我们需要知道的是, 是谁命令这些武装分子来袭击我们。” 他要求最高法院的院长设置一个司法委员会, 调查究竟是谁将这些塔利班带进我们的河谷。
他画了一张凶手的素描像, 并说人们应该在这名男子杀害其他人之前阻止他。但警方毫无进行搜查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