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是马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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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死亡之谷(2)

他的手下禁止医护人员提供小儿麻痹口服液, 宣称这些疫苗都是美国人的阴谋, 目的是使穆斯林的女人不孕, 好让斯瓦特的人口灭绝。“在一个疾病发病前就进行治疗是不符合伊斯兰教律法的。”法兹鲁拉在节目上这么说, “你们将不会看见有任何一个住在斯瓦特的孩子口服这些疫苗。”

法兹鲁拉的手下在大街上巡逻, 查看是否有人公然违反他所颁布的法令; 他们的行径与我们曾经听说过的, 位于阿富汗境内的塔利班道德警察如出一辙。他们设置交通警察志愿者, 称他们为“猎隼突击队”, 并让他们开着架设有机关枪的小货车巡视大街。

有些人对当下的状况感到很满意。有一天, 父亲在街上遇到他的银行经理, 他说: “法兹鲁拉做了一件好事: 他禁止女人和女孩上妇女市场, 这帮我们这些男人省下了不少钱。” 只有少数人敢开口抨击, 他们大多敢怒而不敢言。一天, 我们当地一名理发师向我父亲埋怨他的收款机里只剩下80 卢比, 比他以前收入的1/10 还少。而就在此前一天, 当一名记者请他发表对塔利班的看法时, 他却说他们是优秀的穆斯林。

在“毛拉FM” 建立约一年以后, 法兹鲁拉的行径变得更为激进。2006 年10 月底, 他的兄弟毛拉·里阿卦连同三个儿子, 在美军的无人飞机攻击巴焦尔的伊斯兰学校时, 全部丧命。那次行动导致80 人死亡, 年龄最小的仅12 岁。而其中一部分的死难者来自斯瓦特。我们都对这次攻击震惊不已, 人们誓言复仇。十天之后, 一名自杀式炸弹袭击者在从伊斯兰堡前往斯瓦特的途中, 在德尔盖的军营里引爆炸弹, 杀死了42 名巴基斯坦士兵。当时, 自杀式炸弹攻击在巴基斯坦并不常见———当年一共发生六起———而那次的攻击是巴基斯坦武装分子所发动过的攻击里最严重的一次。

开斋节来临时, 我们通常会宰杀山羊或绵羊等动物献祭。但法兹鲁拉宣称: “这次的开斋节, 我们要献祭两条腿的动物。” 我们很快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的手下开始杀害部落首领和持不同政见人士, 包括非穆斯林、崇尚民族主义的政党团体, 尤其是人民民族党(ANP) 的成员。2007 年1 月, 父亲的一位好朋友在他的村庄里遭80 名携枪、戴面罩的男子绑架。他名叫马拉克·巴克·拜达,来自一个富有的部落家族, 而且是当地ANP 的副主席。他的遗体事后在家族的墓园被寻获, 手脚均已被打断。人们说, 因为他帮助军队找到了塔利班的藏身之处, 所以惹来杀身之祸。这是发生在斯瓦特的第一宗有针对性、目标明确的谋杀事件。

政府当局置若罔闻。我们省政府的要员大多属于宗教政党团体。无论任何人, 只要宣称自己是为了伊斯兰而战, 政府就听之任之。最初, 我们认为自己身处斯瓦特第一大城镇明戈拉, 应该是安全无虞的。但法兹鲁拉的总部就设在数公里之外。塔利班虽然还没有靠近我们的房子, 但他们出现在市集、大街和丘陵, 无处不在。危险正在步步逼近。

开斋节到了, 我们像往年一样, 回家族村落去过节。回去的路上, 堂兄开车。我们必须渡过一条河, 但原先的道路几乎被冲毁了,所以, 我们不得不在一个塔利班的检查哨停下来。我和母亲坐在后座。堂兄急急忙忙地把他的录音带塞进我们的提包里。身穿黑衣服的塔利班带着突击步枪靠近车子, 他看着我和母亲说: “姐妹们, 你们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你们应该穿上罩袍。”

开斋节告一段落, 当我们返回学校时, 看见学校的大门上贴着一封信。上面写道: “先生, 你所经营的学校崇尚西方教育和异教思维。你让女孩子上学读书, 而且校服也不符合伊斯兰教的教义。停止你的恶行, 否则你是在给自己找麻烦。最后, 你的孩子会哭着帮你送终。” 署名是“伊斯兰游击队”。

父亲决定把男孩们的制服从衬衫、长裤换成沙尔瓦尔克米兹,也就是一条宽松的像睡裤一样的长裤配一条长T 恤。女生的服装保持不变, 还是宝蓝色的沙尔瓦尔克米兹, 但是配上了一条都帕塔,也就是一条长长的头巾。同时, 校方建议我们出入校门时记得把头脸都遮好。

父亲的朋友希达亚图拉鼓励他坚持自己的立场。“齐亚乌丁, 你拥有领袖特质。你应该成为民众的代言人, 号召大家跟他们抗衡。”他说, “人活着不应该只是吸进氧气, 呼出二氧化碳。你可以选择听之任之, 忍受塔利班加诸在你身上的一切, 也可以选择挺身而出,发出你自己的声音。”

父亲告诉了我们希达亚图拉和他说的话。然后, 他给我们当地的报纸《自由日报》写了一封信。信里这样写道: “致伊斯兰游击队, 你们目前的做法并非实践伊斯兰教义的正确方法。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们, 因为你们所信仰的真主, 正是他们每天向其祈祷的真主。你们可以夺走我的性命, 但请不要杀害我的学童们。” 当父亲拿到报纸之后, 他非常不开心。那封信被藏在内页, 而且主编还公开了他的姓名及学校校址, 而父亲压根没料到他会这么做。不过, 很多人打电话向他祝贺。“你在死水中投下了第一颗石头,” 他们说,“现在我们有勇气站出来说话了。”

10太妃糖、网球与斯瓦特佛像

塔利班先是夺走了我们的音乐, 然后是我们的佛像, 然后是我们的历史。

学生们最喜欢的事情之一是郊游。我们很幸运, 住在斯瓦特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有很多美丽的地方值得造访———瀑布、湖泊、滑雪胜地、瓦利的宫殿、大佛雕像、斯瓦特的圣贤阿昆德的陵墓等。所有这些景物, 都在讲述着斯瓦特不同凡响的历史风貌。每次郊游以前的好几个星期, 我们就开始兴奋地谈论。终于盼来了那一天,我们会穿上最漂亮的衣服, 带上为野餐准备的炖鸡、米饭, 成群结队挤上巴士。有些同学带着相机, 拍下沿途的景致。在美好的一天即将结束时, 父亲就会让我们轮流站在一块大石上, 告诉大家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法兹鲁拉出现后, 我们就再也没有郊游过, 因为女孩们不可以抛头露面。

塔利班摧毁了我们常常去那周遭玩耍的佛教雕像和佛塔。远从贵霜帝国(原文为“the Kushan kings”, 贵霜帝国在今南亚一带, 统治的时间为公元1 世纪至3 世纪(30-375), 人口曾达千万, 是当时世界的强国之一)时代开始, 它们已在此地矗立数千年, 是我们的文化和历史里最珍贵的一部分。塔利班认为任何雕像或绘画都是违反教义的,罪孽深重, 理当被禁止或销毁。在一个可怕的日子里, 他们甚至用炸药炸毁了杰哈纳巴德佛像的脸庞。这座离地约7 米高的佛像被镌刻在一片山壁上, 距离明戈拉大约只要半小时车程。考古学家称,它和被阿富汗的塔利班炸毁的巴米扬大佛几乎一样珍贵。

他们共引爆了两次才炸毁它的面容。第一次, 他们在岩石上挖洞, 埋入炸药, 但计划失败了。几个星期后, 2007 年10 月8 日, 他们二度出击。这一次, 他们成功毁掉了自7 世纪以来就凝望并守护着河谷的佛像的脸庞。塔利班成为我们的艺术品、文化和历史的公敌。为了安全起见, 斯瓦特博物馆把所有的展示品都移送到了其他地方。塔利班将历代文物毁坏殆尽, 却没有带来任何创新。他们掌控了翡翠矿脉, 贩售这些美丽的石头, 以换购他们丑陋的武器。他们从砍下我们珍贵树木当作木料贩售的人手中收取金钱, 接着又在他们的卡车经过时, 开口索讨更多的过路费。

他们的广播覆盖范围横跨山谷, 直达邻近地区。虽然我们还保有电视, 但他们关闭了所有的有线频道。莫妮巴和我再也没有办法观赏我们最喜欢的宝莱坞电视节目, 比如《夏拉拉特》或《搬弄是非》。塔利班似乎禁止我们做任何事情。他们甚至下令禁止了我们最喜欢的棋盘游戏“卡罗姆”, 一种在木制棋盘上用手指将筹码弹向对方的游戏。我们听说只要塔利班听见孩子们游戏时发出的欢闹声,就会冲进房间砸毁棋盘。塔利班像是把我们当成小玩偶来操控, 告诉我们该做什么, 该穿什么。我觉得, 倘若真主真的希望我们拥有那样的人生, 他决不会将人们造得如此多样, 各个不同。

一天, 我们学校的老师哈梅妲小姐泪流满面。原来, 她的丈夫在小镇玛塔当警察, 法兹鲁拉的人马忽然冲入, 杀死了数名警察,她的丈夫也不幸被杀。这是发生在河谷地区的第一起塔利班袭警事件。很快, 他们就攻陷了许多小村落。法兹鲁拉的“保卫先知教法运动” 的黑白旗帜开始飘扬在警察局的建筑上。武装分子会携带扩音器进入小镇, 警察们则会闻讯逃离。在很短的时间内, 塔利班就夺下了59 个村落, 并建立起他们的平行管理系统。警察们都担心遭到杀害, 纷纷在报上刊登广告, 声明他们已脱离警方。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却没有人敢站出来做点什么, 仿佛所有人都被催眠了一样。父亲说人民都受到了法兹鲁拉的蛊惑。一部分人加入他的麾下, 认为这样他们的生活会过得更好些。父亲一直在试图抵制他们的思想宣传, 但这真的不容易。“我可没有武装部队和广播电台。” 他开玩笑地说。有一天, 他甚至鼓起勇气进入法兹鲁拉所在的村落, 在一所学校发表演说。他利用一只由滑轮吊起的金属箱充当桥梁渡河。路途上, 他看见黑烟漫天, 真冲云霄, 父亲说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黑的烟雾。一开始, 他以为那烟雾来自一家砖瓦工厂。但当他靠近, 才发现是许多蓄着胡须、头戴包巾的人正在焚毁电视和计算机。

抵达学校后, 父亲告诉民众: “我注意到你们的村民正在烧毁电器。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从这件事里最终获益的, 只有那些日本公司。他们因此会制造出更多的电器用品。”

有个人走到他的身边, 和他耳语道: “别再说了, 你在玩命。”

而与此同时, 执政当局, 如同多数的群众一样, 毫无作为。

这不禁让人觉得, 整个国家已经濒临疯狂的境地。巴基斯坦其他地方也在仓促应对———塔利班已经东进, 侵入了我们国家的首都伊斯兰堡。我们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了人们口中的“罩袍旅” ———像我们一样年轻的女人和女孩子们, 身穿罩袍, 手持棍棒, 在伊斯兰堡的中心地带袭击市场里售卖CD 及DVD 的商店。

这些女人来自我们国家最大的伊斯兰女子学校哈福赛神学院,这所学校也是红色清真寺的一部分, 兴建于1965 年, 因其红色外墙而得名。那里距离议会和ISI 的总部不过几个街区, 很多政府官员和军队士兵都曾在此祈祷。这座清真寺设有两所伊斯兰学校, 一所是女校, 另一所则是男校。长期以来, 这两所学校都被用来招募、训练志愿者, 远赴阿富汗与克什米尔地区作战。这里由一对兄弟———阿卜杜勒·阿齐兹及阿卜杜勒·拉希德经营, 成为宣传本·拉登思想的中心。阿卜杜勒·拉希德在坎大哈与穆罕默德·奥马尔会晤时见到了本·拉登。这对兄弟以他们激昂的布道方式著称, 从而吸引了数千名拥护者, 特别是在9·11 事件过后, 追随者更多。当总统穆沙拉夫支持美国的“对恐怖主义宣战” 的论点并提供帮助后,这间清真寺便中断了长久以来跟军方的友好关系, 转而成为政府的头号反对者。阿卜杜勒·拉希德甚至遭受指控, 指称他是一起发生于2003 年12 月, 企图在拉瓦尔品第炸毁穆沙拉夫卫队的阴谋事件的一名主谋。调查者说这些炸药之前都存放于红色清真寺里。但数个月后, 他摆脱了罪名。

2004 年, 穆沙拉夫从瓦济里斯坦开始, 逐渐将军队开进联邦直辖部落区。这对兄弟立即发起了一系列抗议活动, 宣称军队的行动违反伊斯兰教义。他们建立起自己的网站及地下广播电台, 和法兹鲁拉的做法一样。

大概与塔利班开始在斯瓦特出没同时, 红色清真寺旗下伊斯兰学校的女孩们开始对伊斯兰堡的街道造成威胁。她们闯入那些她们宣称是按摩中心的民宅, 绑架那些她们指认是妓女的女性, 逼迫DVD 店关门大吉, 并再次焚烧CD 和DVD。看来, 只要符合塔利班的需求, 女性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发声、现身。这所伊斯兰学校的校长名叫阿媚·哈桑, 是阿卜杜勒·阿齐兹的妻子, 她甚至吹嘘把自己手下的许多女孩都训练成了自杀式炸弹袭击者。红色清真寺还设立了自己的法院来执行伊斯兰律法, 并表示这是因为国家做不到。他们的武装分子也绑架警察, 还洗劫政府的办公大楼。

看起来, 穆沙拉夫政府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事, 这有可能是因为国家的军队跟红色清真寺的关系太过紧密。到了2007 年年中,形势急转而下, 人们开始忧心首都会不会就此沦落到武装分子手中。

这是相当令人难以置信的———在正常情况下, 伊斯兰堡安静、秩序井然, 跟我们国家的其他地区截然不同。7 月3 日晚上, 坦克车上的突击队员和装甲运输车包围了红色清真寺, 截断了该区的电力。黄昏时分, 枪炮声突然响起。军队在清真寺的墙上轰出大洞, 并用迫击炮轰炸围墙, 头顶上还有直升机在盘旋。他们还使用对讲机, 劝那些女孩子们投降。

清真寺中的许多武装分子都曾在阿富汗或克什米尔地区参与过战事。他们筑起防御工事, 和学生们躲进外层有沙包的碉堡中。父母们聚集在清真寺外, 用手机打电话给他们的女儿, 哀求她们投降。

一部分女孩拒绝了, 说老师教导过她们, 成为一名烈士是至高荣誉。

第二天晚上, 一小群女孩出来了。身穿罩袍、经过伪装的阿卜杜勒·阿齐兹和他的女儿混藏其中, 但他的妻子与弟弟及许多学生仍留在寺内。每天, 武装分子跟外面的部队都有交火。武装分子持有火箭炮和雪碧瓶做成的汽油弹。冲突陷入僵持状态。7 月9 日, 固守寺外的特种部队的指挥官被尖塔上的狙击手狙杀, 军方终于失去了耐心, 一举攻入了敌营。

军方称之为“无声行动” 的进攻其实一点都不安静。在此之前,在我们首都的心脏地带, 从未发生过这样的冲突。突击队员们逐间搜索, 数小时后, 终于在一间地下室找到并杀死了阿卜杜勒·拉希德与他的拥护者们。7 月10 日夜晚, 对峙终于告一段落, 死亡人数近百, 包括数名士兵和大量孩子。出现在新闻上的废墟影像令人触目惊心, 到处都是血迹、碎玻璃与尸体。我们都看得胆战心惊。两所伊斯兰学校的学生有一部分是来自斯瓦特。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我们的首都? 怎么会发生在一座清真寺中? 清真寺对我们来说可是最神圣的地方啊!

红色清真寺的冲突结束后, 斯瓦特的塔利班变了。7 月12日———那天是我的生日, 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法兹鲁拉在节目里发表了与过往言论截然不同的声明。他为军方攻击红色清真寺一事表示震怒, 并誓言要为阿卜杜勒·拉希德之死复仇。接着, 他宣布要跟巴基斯坦政府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