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意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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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从针眼儿里漏下去的沙米

我们家居住的地方,叫“巴哈嘎顺”,是蒙古语,是苦水的意思。

草大约是不大嫌弃水苦的,也许草的命贱,得着水就会疯长。每逢夏秋之际,雨水总是比往日多些,我们所处的沙漠地带,便也绿意盎然了。尤其是聚了雨水的坑洼处,草长得格外茂盛,与浑黄的沙梁形成鲜明的对比,黄与绿交织在一起,像一幅言简意赅的风景画,是很能养眼的。但是,这些草由于根底浅,它的生长期也短,过不了多少日子就开始开花结果,然后回绿转黄,播下新的生命的种子后,就急匆匆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于人而言,一生如果这样短暂,大约是很无奈的,也会有诸多感慨。不过,一花一世界,草也是这样,草肯定不会感叹自己生命的短暂,因为从生长到衰落,它已经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一生。

再好的风景,也不能当饭吃。

定量供应的粮食就那么一点儿,多一斤都赊不回来,根本不够吃。羊是人民公社的,随意宰杀不得,否则就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罪莫大焉。即便是娶媳妇嫁女儿这样的大事,需要宰杀一两只羊招待亲人,也必须由队长批了条子才行。童年的饥饿就是向母亲哭诉和讨要,没有别的什么办法。那时候我还小,两个哥哥也正好放假,离开学还有好长时间。大清早起来,由母亲率领着组成一支小小的参差不齐的队伍,带着麻袋和铁耙,向沙漠深处挺进,而且是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远,收获就越大。这样一支小小的队伍,看上去就很有意思了。母亲说,走呀,秕谷子饿不死小家雀,我们刨食去。我们真的就像一群小家雀,叽叽喳喳地跟在母亲身后,到大自然中去索取食物。其中,可划入粮食范畴的一种野生植物,就叫做沙米。

沙米,将我的童年和少年濡养得野性而饱满。

顾名思义,沙米的就是生长在沙漠里的一种米。至于沙米的真正学名以及它的植物分类和属性,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更懒得去追究了。沙米不似麦子和稻子那样有挺拔的茎秆和饱满的穗头,而是紧紧地附着在沙地上,浑身长满坚硬的小刺。尤其是在它由绿变黄,完全成熟了的时候,那浑身的尖刺就跟钢针似的,扎进人的皮肉里钻心地疼。就是这种很不起眼的浑身长满尖刺的植物,却是骆驼的最爱,是骆驼的美食,与梭梭柴一道成为骆驼的主要食物之一。在骆驼面前,沙米带刺的防卫功能不起作用。骆驼只要能够吃上一季的沙米,就膘肥体壮了,就双峰笔直了,就神采奕奕了。后来,我偶然听有关专家说,沙米的植物蛋白含量非常高,而且具有防风固沙、改善环境、保护生态的特殊功能。沙米这种植物的减少和绝迹,是西部的沙漠草场严重退化和沙化的重要标志之一。

真正是应了根深叶茂这句成语,沙米的根扎得很深,不断汲取着沙漠深处的水分,它的枝叶也因此伸展得很长很繁茂。一棵生长旺盛的沙米,能够将一座小些的沙丘彻底覆盖起来,可见它的能力和作用有多么大。在这样的植物面前,我们人类实在是应该怀有敬畏之心的,而不应该过多的索取。问题是,我们长久地被饥饿困扰着,有时候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沙米不仅是骆驼的美食,同样也是人们的美食,平民的美食。

以我童年的力气,拔一棵看似纤弱的沙米,往往在带出根须的同时,自己也得付出一定的代价,仰面朝天跌坐一个屁股蹲儿不说,手上也会被狠狠地扎那么几下。这是沙米在正当防卫,在捍卫自己的生命和自由不受侵犯。沙米的籽儿更小,小得能从母亲经常使用的缝衣服的针眼儿里漏下去,而且毫不费事。用手拔一拔沙米只能算做是童年的游戏,用铁耙子耙耧,才是正儿八经的劳动。这样的劳动,我们有一个专用的名词:打沙米。一个“打”字,看似平淡,却囊括了其中的诸多苦累和不易。不过,在铁耙子面前,沙米就仿佛是遭遇了古代的冷兵器,只能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听从人们的摆布。早出晚归,烈日当顶,沙漠里最热的时辰,地表温度高达五六十度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灼热的阳光直射下来,人的影子便往脚跟处聚拢,像一个黑色的沉重的铁坨儿坠在那里,直坠得人汗水淋漓、举步维艰,令人疑心是站在了地球的赤道线上。却不能停下来长时间歇息,因为这个时辰的秧子最柔韧,沙米不易脱落,那期盼着的收获就会更多一些。也有真正的鸟雀从头顶上飞过,又精灵一样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追寻着早已无影无踪的鸟雀,我难免心猿意马,遥望着深蓝的苍穹胡思乱想,人为什么就没有一对能够飞翔的翅膀?母亲说,鸟雀也是有家的。当不远处的草棵上难得地落了一两只鸟雀时,母亲又说,咦,那是齐全的一家人呢。说着说着,母亲就情不自禁地笑了,看着围绕身边的几个儿女……

一天的劳动其实只能收获一碗沙米。

以颗粒计算,这一碗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沙米,绝对是一个庞大的天文数字。而这天文数字里的每一粒沙米,又都无不浸染着母亲和几个哥哥辛勤劳作的汗水。沙米打回来之后,还不能直接食用,还要经过几道工序。先是用簸箕反复地颠簸,剔除里面的草屑和沙土,再用清水淘洗;等到晾干了之后,再拿小石磨碾碎。这几道工序,虽然不是什么强度很大的劳动,但是琐碎繁杂,尤其需要有很大的耐心。这些活计也只能是由母亲来完成了。我在一篇叫《锁阳》的小说里,就曾经这样描述过:母亲簸沙米的耐心,大得像看不见的空气。既然沙米如此难得,用现在的话说,有这么多的附加值,家人吃起来很节俭,以稀粥为主,偶尔吃一顿精白透亮的沙米凉粉,就是大大的奢侈了。每次属于我碗里的稀粥或者凉粉总要稠一些或者多一些。在我细嚼慢咽的有些故作的品咂中,哥哥们的碗里早已经是空荡荡的了。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们正是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经常吃不饱,经常饿着自己的肚子。或者,我也应该像哥哥们那样,应该从小就平等地领受刻骨铭心的饥饿,而不是得到特殊的眷顾。父母和哥姐们给予我童年的种种呵护,使我欠下了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大地般的恩情。

沙米很小,力量很大。

这首先要归功于大自然的馈赠,这是一种神示。其次是母亲。母亲是农民的女儿,她的关于“秕谷子饿不死小家雀”的理论与实践,不仅让我们度过了饥饿的岁月,而且个个身强力壮、无病无灾。

若干年后,我大学毕业,顺利工作,娶妻生子,亦为人父。有固定的工资收入,生活自然是大为改观。在物欲横流、灯红酒绿的城市,也尝过了不少生猛海鲜什么的,却总是忘不了那沙米稀粥或者沙米凉粉的味道。

沙米,平民的美食……

200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