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立一个颠覆常识的科学理论,需要一个较长甚至很长的理解和接受过程。自然科学早已没有给上帝在宇宙中留下位置,但神学至今仍在许多人甚至是某些科学家的头脑中坚守着活动的空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虽然一再被证实,但至今仍然没有多少人真正地理解了它,甚至连爱因斯坦本人在面对从相对论推论到宇宙膨胀论时,也一度彷徨惊疑。同样,我们已经无法否定盖娅是一个生命体,但是,要真正理解和接受她并非易事,因为这与我们关于生命的常识和主流的文化观念有很大距离,这种距离甚至也影响到盖娅论的创立者———拉伍洛克本人。
拉伍洛克在提出盖娅论后的几十年中从未停止对这一理论的继续研究,在2000年再版《盖娅:地球生命的新视野》一书时,作者写了一篇“序”,回顾了他在26年前写作此书时对盖娅理解的局限性,和盖娅理论从被反对到被接受的过程,说他在提出盖娅理论之初,也“是在不理解其本质的情况下试图了解她”的,他曾认为地球是为了它的居住者———生命有机体,并且是由它的居住者而保持舒适的环境的,并没有弄清楚,起调节作用的不仅是生物圈,而是一切物体,包括生命、大气、海洋和岩石,包括生命在内的整个地球表面都是一个自我调节的存在。他还错误地提出,如果冰川发生,可以通过向大气中故意释放氟氯碳化物,用技术补救方法给地球加温等。
要理解盖娅,需要有宏观整体而不是微观还原的认识方法,拉伍洛克强调了他与其他科学家的不同之处在于:
“我是从太空上自上而下地俯视地球,而不是通常还原主义者所用的自下而上的观察方式。自外部对地球进行整体性观察,使我意外地既与后现代世界保持和谐一致,又与热衷于还原论之前的主流科学相一致。”
从太空看地球,地球是如此地与众不同,不仅在太阳系中独一无二,而且在她周边几十光年的天宇中迄今也未发现一个生命体的伙伴。热力学第二定律告诉我们:所有的物理过程都是一个普遍的熵增加的过程。熵是一个无序的量度,要解释清楚颇为不易,我们可以通过一些等价的表述来理解:任何能量的转化过程都必然有部分能量被降解;任何过程中等量热能都不可能转化为等量的有效功;任何过程中热都不可能由冷物体传向热物体;转化为有效功的能量不能回收利用;在自发过程中,浓度趋于扩散,结构趋于消失,有序趋于无序,等等。在宇宙的普遍的熵增加过程中,生命的自我组织、复制、维持、复杂化进化现象的出现是一个“奇迹”,在这个奇迹中,熵增加的过程表现为太阳的熵增加大于地球的熵的减少,因而,并不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但孤立地看,生命现象抗拒着热力学第二定律,它在宇宙熵增的洪流中拦起了一道“防洪堤”,生命是脆弱的,但又必须是强大的,任何单个的生命最终都难以逃脱熵增的命运,但生命的整体又必须能抗拒这种命运,生命只有演化成为一个行星尺度的现象,才是强大的,否则生命就只能是昙花一现。地球周边和太阳系周边的某些行星是否曾诞生过生命?或者在其地底下是否还有生命存在?这是可能的,但人类的福祉决不在于能找到这样的星球,从而能在地球资源耗竭、环境崩溃时逃到那里去开辟新领地,离开了盖娅整体或严重破坏了盖娅整体,人类就是脆弱的,就不可能独挡熵增的洪流再生存下去。
由于盖娅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这招致某些科学家把盖娅理论误当成像宗教信仰一样的东西加以反对或失去兴趣,从而阻滞了盖娅理论的自然发展。直到1994年,牛津召开“自我调节的地球”科学会议,才提出要建立一个采用自上而下的方式———即以生理学的方式———讨论地球科学主题论坛。1996年和1999年的牛津会议展开和发展了地球的整体观,虽然盖娅的名称常常为地球系统科学或地球生理学所替代,但盖娅理论及其整体性方法实际上已为大多数科学家所接受和采用。现在,盖娅理论不仅吸引了许多学科的科学家投入研究,而且日益广泛地受到社会各界人士关注,并影响着人们的思维和行为,“盖娅的重要意义超越了科学”。
盖娅理论提出了一个与传统观念和传统科学完全不同的地球观,在传统观念中,地球是人类和各种生物赖以生存的场所或家园;在物理学中,地球是太阳系中一个有特定位置、轨道、物质构成的行星;在经济学中,地球的一切都是可供人类利用的资源;在生物学中,地球是生物进化的环境;在生态学中,地球是万物普遍联系的系统。但在盖娅理论中,地球是一个巨大的超级生命体,“包括生命在内的整个地球表面都是一个自我调节的存在”。乍一看来,这好像是在以现代科学复活了一个古老的希腊神话故事,但它没有给人们带来丝毫的神话梦呓,而只是带来对地球生命体的最高敬畏。人类自诩为上帝之代理、万物之主宰的地位被颠覆了,人类是盖娅进化出来的一个部分,但却非盖娅生命体的必要构成。在人类诞生之前,盖娅已生存了数十亿年,如果人类的行为威胁到盖娅的生存,将可能作为盖娅进化中的一个威胁生命整体的变异“细胞”而被剔除,而盖娅仍将生存下去。
正如美国著名微生物学和分子生物学家马古利斯所言,盖娅说是一个科学理论,“它经受了观测实验的检验和修正。然而,盖娅说仍然具有新鲜、新颖、神话般地吸引人的地方。一种关于一颗在一定意义上有感受和反应的地球的科学理论是受人欢迎的”。如果拉伍洛克把这一理论直接冠之以“地球有机体”之类的名称,虽然可以避免“一个关于希腊女神的寓言故事”“非常愚蠢的人”之类的尖刻无聊的批评,但同时也会使地球丧失她神话般的魅力,就很难引起科学界之外的人的强烈兴趣和关注,就很难对哲学、科学、社会观念意识中占统治地位的机械论、还原论地球观、生命观产生颠覆性影响,就很难“既与后现代世界保持和谐一致,又与热衷于还原论之前的主流科学相一致”。
地球作为活的有机体,作为养育者母亲的形象,是西方古代文化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赋予整个世界以生命。古希腊哲学家色诺芬在其《经济学》一书中说:
“地球是一位女神,她把正义教给那些善于学习的人。因为,她被服侍得越好,她给的回报也越好。”
《荷马史诗》中说:
“盖娅,万物之母。我歌颂你,最古老的神灵。
基础之坚实,哺育地球上的所有生灵,
任你漫步在光芒四射之大地,遨游在大海,
还是飞翔在空中———所有的所有,都为她的恩赐所哺育。
女神,从你那里我们才有善良的孩子,
富饶的收获。
只有你,才有权使凡人获得生命,或是将生命带走。”
哥白尼(1473—1543)在《论天球的旋转》中,描述了男性化天体与女性地球的结合:“地球因太阳而受孕,并孕育着一年一次的后代。”16世纪的欧洲人用有机体作为联系自我、社会和宇宙的基本隐喻。这种隐喻对人类行为具有一种文化的、道德的约束作用。
中国古代文化中虽然没有大地女神的形象化描述,却有女性的最高哲学抽象,这就是老子哲学中的“道”。老子的《道德经》是世界最早的哲学著作,对中国的哲学、宗教、文化影响深远。老子在《道德经》中开篇即点出: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一章)
《说文解字》:“始,女之初也。”《尔雅》释胎为始。始之本意为妇女受孕结胎,婴儿从无到有形成的最初时刻。老子认为,可以表述的道,不是永恒的道,可以称谓的名,不是永恒的名。天地生成之初是什么,不可言说,不可名相;非要言说,那就是万物之母,那就是道。又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名曰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五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
老子一再称道为万物之母,天下之母,生育万物。又说: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六章)
“谷神”:生殖之神。“玄牝之门”:女性生殖器。这里更是把道等同于万物的生育之神,是天地形成的根源,她绵绵不绝地生成万物,有着无穷无尽的生殖力。
大地女神的意识在东西方文化中虽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但都有着深远的相同的渊源,这就是远古的母系氏族文化。正是这种历史文化的持久影响及其在人类心灵中所形成的情感基础,使得盖娅理论好像不合冰冷的硬科学规范,但却有着远比硬科学更大的社会影响。盖娅理论如今已不仅影响到生物学、生态学、地球生理学、地球系统科学、整体性方法论和环境伦理学等许多科学甚至包括天文学和动物学的发展,也影响到环境保护实践,并且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科学自然观。马古利斯对这一理论极为推崇,是其忠实热烈的追随者,并在自己的领域为这一理论的补充、完善和发展作出了贡献。托马斯(LewisThomas)认为,拉伍洛克的观点“可能有朝一日会被认为是人类思想上重大变化之一”;宇宙学家戴森(FreemanDyson)认为,“对盖娅的尊敬是智慧的开端”;比利时细胞学家、1974年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获得者克里斯蒂安·德迪夫赞赏盖娅理论,并对某些生态学家对盖娅理论的指责进行辩解。盖娅说还引起了人文学界的强烈关注,人们高度重视它的哲学世界观和整体性方法论意义。虽然不能说人们已完全接受了这一崭新的地球观,但是,它毫无疑问已深刻地改变了接触过这一理论的科学家和人文学者传统科学的地球观,并为其中的许多人所接受。
盖娅论的最大意义可能与哥白尼的日心说、达尔文的进化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等纯自然科学理论有所不同,虽然它与这些科学理论在揭示宇宙和生物的真相,从而对引导人们摆脱神学的蒙昧走向科学的自觉有着相同的作用,但盖娅论尽管是严谨的科学,却自然地饱含情感,这与盖娅的名字显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来称呼地球生命体了,一说到这个名字,人们的心理就会自然地对地球升起一种敬畏情感。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在其叙事体世界史《人类与大地母亲》一书中,有6章专谈人类与自然、生物圈的关系,指出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都是大地母亲的“生命之果”,人类是地球之子,没有可能移民外星。如果滥用日益增长的技术力量去满足贪欲,就会置大地母亲于死地;如果能克服导致自我毁灭的放肆的贪欲,则有可能使她恢复青春,何去何从,这是今天人类所面临的斯芬克斯之谜。今天的科学虽然使人们知道了许多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生态学知识,但环境保护的成效赶不上环境破坏的速度,生态伦理仍是孤鸿哀鸣。这是为什么?这与几千年人类文明所走的征服自然和人类相互征服的道路及由此而形成的人类主流文化有莫大关系,几千年的“征伐”历史已使人类的情感萎缩,仅靠冰冷的硬科学已不能使它勃发生机。盖娅论有可能唤醒冷酷的人类与万物众生同舟共济的情感,唤醒迷失的人类孩子向大地母亲的回归,从而不仅为可持续发展带来新的动力,而且带来普遍的自觉。但是,这种情况为何没有出现呢?一个重要原因是她仍然是束之高阁人未识。正如利奥波德的大地整体论远未为一般人所知一样,了解盖娅论的人也只是少数科学家和学者。
盖娅理论得到美国著名微生物学和分子生物学家马古利斯等的大力支持和发展。马古利斯认为,盖娅是地球生理学:我们星球表面的生命之网的能量和物质交换的总和,地球生物圈是一个单一的、自我调节的实体,地球是活的。盖娅理论提出的共生、融合、选择进化论,揭示了生物进化的更为真实的图景,进化把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通过时间联系在一起,盖娅理论通过三维空间把所有的生物联系在一起,从宏观到微观展示了生命的统一性和整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