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康婕在李珊珊的整句话里只抓住了那个“LV”,她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诚恳地请教李珊珊:“为什么会这样比喻呢?”
李珊珊倒是不鄙视她,反而真诚地解释起原因:“我有一个LV的包,风里来,雨里去,刀子划过,烟头烫过,一点痕迹都没有,真是一分钱一分货!”
在奢侈女李珊珊跟乡霸康婕跨越阶级交流思想的时候,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珊珊看。
最后,她被我看得发毛了:“干吗这样看着我,就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不会以身相许的,我喜欢男人!”
除了长相之外,她身上真的连一点孔颜的影子都没有,我啧啧地嫌弃她:“你姐姐可比你优雅多了。”
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表达了一下她的不屑。
我承认我挺猥琐的,其实我是想听她说她姐姐的坏话,于是我变化着技巧开始夸她:“虽然你跟你姐姐长得像,但是仔细看起来,你更漂亮一些。”
我们俩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她一听此话,装腔作势地瞪了我一眼之后,笑嘻嘻地说:“哪有啊,她的气质比较好,喜欢她的人比喜欢我的人多。”
直到李珊珊将事实和盘托出,我才知道孔颜的身世。
一时间,我忽然感慨良多。坦白讲,在此之前我对孔颜真是恨之入骨,当然,现在谭思瑶和冯妍那两个贱人已经成功地超越了孔颜,成为我心中“全世界最贱的人”冠军。
康婕在旁边嚷:“她还好啊,至少现在两边父母都在尽全力对她好,补偿她,哪像我们啊,落薰她爸爸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我就更倒霉,每天都要跟后妈们战斗。”
李珊珊正在喝橙汁,听到那个“们”字的时候,一口差点没喷出来。在确定康婕说的是真的之后,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赤裸裸的同情。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口烟的味道。
当晚我跟着康婕去她家,一路上她都用她那充满了社会气息的腔调开导我:“世上男人千千万,对你不好天天换,想开一点。”
我放弃了跟她沟通,满脑子都是今天在老师的办公室老师说要好好考虑怎么处置我的事情。
要是被我妈知道我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才真的会死无全尸。
到了她家附近,她先去她爸爸开的麻将馆周围转了一圈,直到确定她爸爸和后妈都在麻将馆里,才带着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
一贯剽悍得跟母夜叉一样的康婕居然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全身顿时被一股寒气包围了,我担忧地问她:“真的有那么恐怖?”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倒也不是恐怖,战争这种事,能免则免嘛。”
是夜,我们并肩躺在床上,盖着薄薄的毛毯,我一直看着窗户外面的星空发呆。
她轻声地说:“失恋这种事情,我经历过好多次,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每次遇到新的人,我又会没头没脑地栽进去。没有办法,落薰,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了。”
我正想反驳她“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初恋”的时候,她家那扇老旧的铁门发出了嘎吱的声音,那个男人的声音毋庸置疑就是出自康婕的爸爸,这我倒不怕,要不是她爸才叫可怕。
她爸今天的心情明显很好,语调也高了点:“哈哈,今天手气真的好,赢了这么多。”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欣喜和算计:“是啊,难得你手气好一次,明天就别打了,钱给我吧,明天我就去存起来……”
康婕她爸也不是白痴,听到这里也明白这个女人的企图了,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点。我还以为他们准备洗洗睡了,没想到,紧接着,粗犷的男声和尖锐的女声开始大声争吵。
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那个女声到后来真是歇斯底里了:“你的女儿就是人,我儿子就不是人了?凭什么她要钱你就给,我儿子要钱我不能给?”
那个男声听上去更狂野:“我女儿是我女儿,你儿子是你跟别人的儿子,我凭什么帮别人养儿子……”
虽然我跟康婕是好朋友,但是作为一个外人,听到这些,还是觉得很尴尬。
月光下的她面无表情,我认真地看了她半天,第一次觉得其实她长得还不错。
她用枕头蒙住头,瓮声瓮气地说:“没事,天天这样,习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渐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鼻息声。
我轻手轻脚地爬下床,从她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抽。
在我们十六岁的时候便开始接触烟草,只为了那短暂的抚慰。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口烟的味道,轻微的烧灼之后是眩晕,那种焦油的气味,随着呼吸进入身体,深深地埋葬在血液之中。
学校张榜宣布开除我的时候,冯妍和谭思瑶在教室里哭得惊天动地,我木然地收拾着东西,心里乱得像一团毛线,找不到线头。
下课的时候,我背着书包从教室里走出来,那两个贱人还表演了一出“十八相送”。
一个比一个会哭啊,一个比一个看上去娇弱,凄凄惨惨戚戚地拉着我请求我原谅她们,我真的快要吐了:“走开走开,好狗不挡路。”
谭思瑶哭得一张脸都变形了,一点美女的样子都没有了,她只差没跪下来给我磕头了,一开口那个惨烈啊:“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老师问我,是不是你主使的,我没说是,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我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不悲哀,可是我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片刻,我推开她们:“你们什么都没说,就是默认了一切都是我做的,如果换了我是你们,我不会这样。”
我说完这些话之后,她们哭得更凶了,我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谭思瑶追了我好久,她一直跟我说:“落薰,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你尽管说。”
我不想搭理她,于是只能加快脚步摆脱她。
后来的后来,我终于相信这个世界有公理这回事,她欠我的,她还了。
当我把她推倒在地扬长而去的时候,她哭着打电话给她的男朋友,对方还只“喂”了一声,她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她终于挤出他的名字:“许至君……”
一个人背着书包在别人上课的时候百无聊赖地在马路上逛,我觉得有那么一点可笑。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打击和伤害这样不断地朝我袭来。
走到王府井的时候,我迷茫地抬起头,看到外壁上巨大的广告牌,那是妮可基德曼代言的全球最知名的香水Chanel No.5的海报,她的笑容优雅迷人。
她美丽端庄的样子,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罗素然。
她的号码存在我的手机里很久了,我从来没有打过,因为她是我一直喜欢和欣赏的人,这份敬慕之情存于心间,让我不敢轻易打破。
可是这一天,我掏出手机,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打了她的电话。
她的声音像我无数次在电台里听到的那样,熟悉、温和、淡定。我语气欢快地说:“素然姐,突然有点想你啦。”
她停顿了一秒,然后问我:“落薰,你是不是哭了?”
我吓了一跳:“哪有啊。”
可是伸出手来摸了摸脸颊,一片潮湿。
罗素然本人比照片上更漂亮。她的漂亮是符合传统审美的,皮肤白,眼睛大而明亮,黑色直发没有染没有烫,随意地绑在脑后。她穿着白衬衣、牛仔裤,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们坐在米罗咖啡厅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这个是我一直当成偶像的女人,当她以实体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实在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忐忑和战栗。
她很随和,帮我要了冰激凌和小松饼,自己喝玫瑰花茶。我用小叉子把松饼弄得千疮百孔,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她说话。
她比我放松多了,很随意地说:“幸亏今天我那个孽障弟弟不在,我才能开车出来,要不然你该等多久啊。”
她开一辆奶白色的敞篷甲壳虫,戴一副CD的茶色墨镜,可是下了车,取掉墨镜的她,活脱脱就是在校女大学生的模样。
我面前的冰激凌融化得差不多了,平时我是那种看到一支可爱多都要跟康婕抢的人,今天占了这么大的便宜,竟然什么都吃不下。
罗素然一直微笑着,她的笑容让我浮躁的情绪全部得到了缓解。
我开始说话,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说给她听,说我打了人,说周暮晨抛下我去医院照顾孔颜,说谭思瑶和冯妍伙同我一起做坏事,最后后果却由我一个人承担,说后来知道了孔颜的身世,又觉得她很可怜,说康婕对我好,可是看到她家里那个样子,我也一点忙都帮不上,最后说到为正校纪校风,我就这样被开除了,我不敢回家,不知道怎么面对妈妈……
不说不知道,一说我自己都吓一跳,原来我也可以这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说着说着我就哭了,其实我多想控制住自己,即使要哭也哭得稍微斯文秀气一点,这么狰狞的样子就暴露在偶像面前,她会不会被我吓到,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见面了啊。
可是她真好,她给我纸巾擦眼泪,一直默默地听我说话,而且我注意到,她的手机响了好几次,她都悄悄地摁掉了。
作为一个电台的主持人,她很理解一个人在诉说的时候不应该受到打扰,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抚慰我。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是周围的客人都从喝下午茶变成吃晚饭,她依然没有露出丝毫厌烦的样子,而是跟我说:“来,我们先吃饭,待会儿我送你回家,你好好跟妈妈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个人都解决不了,明白吗?”
那晚我吃了牛排、青菜和沙拉,我吞咽那些食物的时候就像在吞咽自己的恐惧和犹豫。
她用眼神告诉我:不错,加油。
她把我送到家门口,从包里拿了一包极品芙蓉王给我,我很疑惑:难道她是要我去礼品回收店卖掉吗?
她笑着说:“我其实是不赞成女孩子抽烟的,但是香烟中含有的尼古丁和烟碱,有一定程度的镇定作用。这段时间你可能需要它,但是我希望你有节制一点,别上瘾。”
我下车之后,她看着我的背影,过了几分钟,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下午那个被她一直摁掉的号码。她的手机是Nokia8600,手机外壳滑下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是透明的,所以这款手机有一个很美的名字—月光女神。
电话那边是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下午怎么不接电话呢,做什么坏事呢?”
她轻声地笑:“既然是做坏事,就肯定不会让你知道。”
对方也笑:“我下午看到你的车了,当时有事,就没去找你,跟谁约会呢?”
她叹了口气:“跟一个小姑娘,认识蛮久了,今天第一次见面。她挺漂亮的,我很喜欢她。”
“那就介绍给你弟弟做女朋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那还是算了,我弟弟那个浑球害我一个人就行了,别连累无辜,不如介绍给你儿子,蛮登对的。”她乐不可支地说。
“我儿子有女朋友的,今天吃饭还说,那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哭了一天,真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罗素然笑了笑,挂了电话,然后戴上墨镜开车回家,晚上还有节目要录。
我在楼下抽了三支烟之后,终于鼓起勇气上楼了。
平常爬两三分钟的楼梯我仿佛爬了一辈子,我多希望我家住在珠穆朗玛峰啊,我多希望我一辈子都爬不上去啊。
那样的话,我就不用面对妈妈了。
不用面对她的伤心、失望,或者说是,绝望。
我打开门的时候,真有一种奔赴刑场的感觉,尤其是一打开门,看到妈妈坐在客厅里用一种要把我撕碎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的脑袋里只有两个字—死了。
我走进去,每走一步脚都是软的,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惨白的日光灯照在妈妈的脸上,她仿佛苍老了十岁,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就先开口了,她不是骂我,而是说了一句比骂我更让我难受的话。
“怎么才回来,吃饭了没有?”
我一听到她说这句话就开始号啕大哭,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咧着嘴,像个破损的布娃娃,语无伦次地絮叨:“妈……我错了……对不起……其实不是我一个人做的……”
她一直任由我哭,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
哭着哭着我被哽住了,然后不断地打嗝,怎么都停不下来。
妈妈起身倒了一杯水给我,杯子上的多啦A梦笑嘻嘻地看着我。
过了很久,妈妈终于说话了:“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哭了,说起来也是自作自受。如果你还愿意读书的话,我去找人想办法帮你转学。”
这些年来,我第一次仔细端详她,她真的老了很多,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孩子长大,靠着单位那点微薄的工资,数十年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子,辛苦地维持着家里的生计。
在她偶尔抱怨我学习不刻苦的时候,我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你想买什么就买啊,别拿我出气。”她也只是瞪着我说:“老娘要不是为了你,当然可以想买什么就买啦。”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她是一个爱把付出挂在嘴边的人。
现在想起来,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墙壁上。
夜渐渐深了,她慢慢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关门之前跟我说:“先去睡觉吧,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午夜的节目里,罗素然的声音依然亲切如初,她说:“我今天见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她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好,失恋、退学、被朋友出卖,接踵而至的灾难几乎摧毁了她的生活,我能为她做的仅仅是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陪伴她……”
我把头蒙进被子,无声而剧烈地哭泣着。
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投错了胎,因为我跟妈妈实在是相生相克,而在这个夜晚,我忽然明白,相生相克,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依为命。
这个世界,只有她会不计代价地保护我,只有她会在我被外界伤害得体无完肤的时候给我一处栖身的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