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艳的第一次约会就这样过去了,如果那也叫约会的话。我恨透了自己,为什么在自己心爱的女孩面前显得那么呆头呆脑,昔日的才情怎么在那一刻竟消失殆尽。我就是这样的懦弱,在心爱的女孩面前垂涎三尺又不敢吭声。既然我在女孩面前不敢把什么都说出来,或不能把什么都做出来,我当然就灰溜溜了。我爱艳,我那敏捷的想象力使我血液沸腾,我越来越像个羞答答的情郎。谁都知道这种恋爱的方式不会有什么发展,而我实际上也所获甚微。我只有运用我的想象力,否则我什么也得不到。
说出我在这些日子里的思想是多么无聊和乏味,但正是这些,说明我是多么痴心地爱着艳。
这是一个悲剧,从一开始便是一个悲剧。在我后来的夜晚里,我梦里的影像几乎全部是她——艳。
7
除了她之外,没有一个女孩能让我变成这样。
“艳!”在夜晚,我常常轻呼她的名字,有点平淡无奇的名字。我的忧郁是伴随着艳的爱情而降临的。我爱着她,这个最初的女孩身上总潜伏着一种毁灭性的预言。
那些日子对我来说是毫不安宁的。就是在夜晚,我一走入梦境,就会为她而颤抖。我一入梦,她的身影就遍布我的梦境,那张生动美丽的面庞笼罩着沉重的宁静和忧郁。在模糊的斑点里,在远景中她在向我缓慢地移动,她的长裙总是不断地闪动,她那团红色的影子使我必须屏住呼吸,在充满沉寂的路上,在我巨大的怀抱中,她幻变成一个熟悉的影像,不断地使我快乐,又使我沮丧。我时常在梦中惊呼,“艳……艳……”
在不明确的时间中我走向她,我走向她的时候内心是那么甜蜜,充满惊奇。在她面前我陷入一种经久不衰的昏沉,我一睁开眼睛她红色的身影便使我晕眩。在无形的视线中,我抬起头,她轻轻地吸气,那娇弱的颈子不断地悸动,她的双眼紧闭,她的胸部一起一伏,我感到体内的某种疏远的,隐秘的血脉正在遇到阻碍,正在破裂。啊!爱一个人,就是消失在她的充满迷惑的目光之中。
我常常在梦中朝向她奔跑,在这样的场面中,她常发出一些捉摸不定,随着夜色变化而发出的声音。她随着逶迤的云朵飘移,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她是一只候鸟,像在沿着我的血脉作无止的飞翔。
在我的梦境中一直贯穿着些这样的声音,“我真害怕,我真害怕……”别的什么也没有,就是这些话,扔也扔不掉。艳有一种非常悦耳的声音,她在一些类似流水潺潺的夜晚,用流水潺潺的声音告诉我,“就在那儿……是的,就在那儿……别的地方没有……就在那儿……。”她的声音几乎贯穿了我梦境的始终。
我已记不清她在梦里和我讲过的任何灾难、喜剧和悲剧。她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就像风声托起平静的池塘。但是,我没有在梦中讲述过艳,从来没有。在梦里我差不多忘掉了她的名字。我的记忆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内心的天空,飞荡而过一些感情的精灵。在梦里一直试图让记忆鲜活起来,在那位女子面前,我必须平静如初。她讲述爱情,仿佛是在帮我找回记忆。
有一次,我们走着,忽然下雨了,艳站在雨水里,我也站在雨水里,我们全身湿透,茫茫然地望着远方。很久很久,我们才回到屋内,她倚在窗台上,似乎还在期待着雨滴,直到我走到她身边,一种意外的语言传入她的耳朵。她的肉体隐藏的秘密散溢着香气,她告诉我,在雨水中她看到了一对男女,那个女人身上布满沉闷的记忆……
“你看见那一男一女了吗?”这是艳在梦中反复问我的问题,她的声音重叠起来,形成难以忍受的气流朝我的内心涌来。
我说我爱一个女孩,她叫艳。她长得很美丽,我闭上眼睛就看见她潮湿的身子贴过来,她的液体在迷朦间流淌,浮着久远的记忆,她掀开了我内心中原始的冲动,我感到在剥腐分化,我几乎崩溃了。
在我的梦境,艳犹如虚幻的影子可以藏在任何一个地方。直到和后来的情景一模一样,连我的影子也和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艳占据了我的整个梦境,在梦里,我总试图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完成我的使命。这便是我的爱情,它支配着我。
这些在梦境中的沉甸甸的、可疑的、遥远的东西最终还是逃不脱它的宿命,化成了虚无。
8
我准备出一本诗集,献给艳。当时我根本看不到我对艳的爱情是凌驾于现实之上,充满了虚无与幻想。其实,自从喜欢上艳后我几乎没写过诗,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不需用语言来诠释的,我认为一切华丽的词藻对于圣洁的爱情都是一种玷污。但我的内心又充满了矛盾,我又是多么想用笔给艳写上我心中隐藏已久的诗情啊!
于是,我便在本市的几家出版社之间来回奔波。在这个城市,我算是位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可出一本诗集并不容易,那些出版社的头头拿着我的诗稿一边抽烟一边不住地点头,可最后却叫人失望得想跳楼。他们从来没有把诗集列入出版计划。
我准备自己掏钱出,为了艳,为了心中圣洁的爱情,我准备省,不要命也要省出足够的钱来出诗集。
然而,知道我要出诗集的第一个人不是艳,而是蓉。
现在我毫无理由地把蓉扯了进来。我必须说明的是我后来喜欢上蓉也是毫无理由的。我们无法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这是无可奈何的。爱情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而爱?爱情究竟要将我们引向何方?这些我都无法回答。
我没有办法,自从我糊里糊涂地喜欢上艳后,我就不属于自己了。我做什么差不多都是因为艳,可我又在努力让艳不知道我为她所做的一切。
我是在一次自习课上和蓉谈起出诗集的事的,蓉坐在我的后排,就在我结结巴巴地和蓉谈出诗集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影像,她从窗外走过,用手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长发,这是多么熟悉的动作啊!我如一个早已遗忘的灵魂,我的眼里那时肯定闪烁着悲哀,要不蓉不会突然迸出一句:“你怎么了?”
这似乎是早有预谋的疑问几乎让我抬不起头。在蓉面前,我无话可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成了爱情的奴隶。
“你和那个艳怎么了?”我想蓉那时肯定这样问过我,尽管我没有把她当时的形态记下来。
我没法回答,我内心中的一些秘而不宣的事情我是永远不会向别人开启心扉的,包括我最爱的人。我的心里很是伤感,无奈。
现在,我得说说蓉这位女孩。她很开朗,并且常常把自己扮成一个男孩,她那副神气又天真的骄傲,很符合她扮演的那种角色。她的身段,她的姿态,也特别美。天哪,如果我使劲想下去,她肯定胜过了艳。而事实上,与艳那类型的女孩相比,我是偏向于喜欢蓉这类型的女孩的。但我偏偏喜欢上了艳。
“你喜欢就去追啊!”在后来的岁月里,我记住了蓉的话。
爱情之中藏有隐形的手,这双手在剥夺我,除了爱,我什么都没有了。
9
那个宁静而忧郁的冬天,我开始整理我几年来零散的诗稿。其实,那些文字,与爱情无关。从那些文字里我现在才读出,有一种存在远远超过爱情所能掩盖的现实。如果不是基于对永恒生命衷心寻觅而结缡的爱,它不比一介微尘骄傲。我只有失去她,永远地失去她,才能挽回我自己。
蓉有搭没搭地抽走我的诗稿,在我的印象中她并不读诗。也许是我的诗,有点特别吧!
整理那些零散的诗稿对我来说简直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我把什么都给抛开忘记了,包括艳。
但我怎么能真地忘记呢?我一想起对她的爱情就流下热泪。在这里,我必须把普鲁斯特的那篇文字——《过去爱情中眼泪的来源》抄下来,在今天来看,它对我是多么重要。
过去爱情中眼泪的来源
小说家或者他们的主人公对自己逝去的爱情的追溯在读者看来十分感人肺腑,不幸的是这种追溯非常矫揉做作。将我们逝去的爱情的博大与我们目前的绝对冷漠相对照,成千上万个细枝末节——言谈中再次提到的一个名字,抽屉中重新找到的一封信,甚至碰见某个人,或者进而言之,他事后的心得——使我们意识到一部艺术作品中如此让人苦恼、饱含泪水的对照。我们冷静地在生活中进行这种对照恰恰就是因为我们目前的现状就是冷漠和遗忘,我们的爱人和我们的爱情最多只能给我们以美术享受,烦恼和痛苦的它能随着爱情一起消亡。这种对照带来的令人心碎的忧郁只是一种精神真实,同时也会变成一种心理现实,假使一个作家将之置于他要描写的激情的开头而不是结尾的话。
其实,当我们开始恋爱时,我们的经验——不顾我们富于情感的心灵,甚至爱情的永恒幻想的反对——经常告诫我们,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对我们赖以为生的这个精神上的爱人无动于衷,正如我们现在对除此之外的所有一切无衷……我们听到她的名字不会感到一种肉体上的痛苦,看到她的笔迹也不会发抖;我们不会为了在街上遇见她而改变我们的行程,即使碰到她我们也不会惊慌失措,我们将不带幻想毫无狂热地占有她。于是这种明确的遇见让我们流泪,尽管我们热衷于如此强烈的荒唐预感;而爱情,即将像无比神秘而又哀伤的奇妙早晨降临到我们身上的爱情,在我们的痛苦前面略微展示了它那深邃而又奇异的宏大前景以及它迷人的悲痛……
§§§第四节
你在写一篇小说,你的这篇小说题目叫做《初恋证据》,你先写了一个叫艳的女孩,又写了一个叫蓉的女孩,接着写那个叫艳的女孩,最后你写那个叫蓉的女孩。你说,这是你的初恋史。你不感到羞耻吗?你甚至还没和女孩牵过手呢。
你已经写到了你为对艳的爱情而感到痛苦,你不知道再怎样写下去,但你必须写下去。你要对你的读者负责,你还要对蓉负责。在放暑假之前,你和蓉在一起的时候说过你要写一篇关于她的小说,献给她。你现在动笔了,就是这篇文字,你写了你在爱上蓉之前爱过的两位女孩,你这样写的时候很是担心,你怕蓉误解你,但你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你现在认为爱情是现在进行时,而过去的就像风一样,不值得我们记住。你现在爱着蓉,这个暑假,若不是因为她要去南方的一座城市,你会留在你们原来所在的那座城市和她在一起,而不会回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但你回来了,你每天都给蓉写信,却不寄出去。你还没当面和蓉说过你爱她呢。
这个夏天,你们所在的城市很热,你们最后一个月不用上课,是课程设计。你什么都不会,你平日把精力都花在爱情和诗歌上了。你感到十分空虚和无聊,除了老师在的时侯,你总是呆在蓉的身边,她一边画图一边和你聊天。你说这是幸福的。你真的好傻,你的爱情就只是这个样子。在别人看来这是多么可笑啊!你把它命名为爱情,可它到底是不是爱情呢!也许蓉根本不知道你在爱着她,你很多次想把心底的话对她说出来,可话到嘴边你又咽了回去,在爱情面前你是多么懦弱啊!
你猜想蓉也许是喜欢你的,可这仅仅是猜想啊。你为什么不坦白地告诉她你爱她呢?你有时用一些拐弯抹角的方法来表达你的意思,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但她装作不明白,也许是害羞,但也可能是她在期待着你在她面前认认真真地把爱说出口啊。
§§§第五节
讲到这里我要回过头来。
自从我准备出诗集并开始行动后,我的日子少了几分空虚和无聊,我知道我在变,我慢慢发现我出诗集的目的不是为了艳,而是为了自己那个光荣的诗歌梦想。
这么说,我是在练习遗忘了。我没有理由忘掉艳,就像我当初毫无理由爱上她。
一切是因为艳的一封信,那封信让我锁住了对她的爱,因为我知道我再痴情也不会有所收获。
那信挺简单,我想,这肯定是天意,否则不会如此。
我和艳的爱情就这样束了。我知道没有人会相信的。我有什么话可说呢?本来一个人的爱情经历是不能强要人相信的。
我只有去喝酒,我不会哭。一个失恋的少年,你说他能干些什么呢?
我喝酒,只有喝酒我才能找回片刻的痛快。让自己变得麻醉,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不是种痛快吗?
我当初所幻想的一切成为泡影时,我还固执地相信,这样圣洁的爱情还停留在我身边。
我已经麻木了,我只知道自己爱着一个女孩,我并不在乎她是谁,我想把她虚构成一个完美的恋人,她只存在于我心中。
我甚至觉得艳离开我是应该的,如果我和艳走到一起了才是多么荒唐而可笑啊。
我把艳的信给蓉看了,这在别人看来也许不可思议。但我确实把艳的信给了蓉看了,而且是我主动给她看的。
蓉笑我,“怎么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我苦笑,我只有苦笑。
蓉望着我,她的目光不容我逃避。她善于捕捉人的意念的眼睛令人惊骇地望着我。那目光向我呈现的是她内心里荡漾的情绪。那真是不同寻常的目光啊!我被它剥得浑身赤裸,无地自容。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她了,我根本不想听到她的名字。”我当时也许是这样说的。
“不,其实你还爱着,你的心不是因为这神奇的爱情还时常激动不已吗?”
以后的事我不想再说。心灵引起的创痛我们谁都体会过,但我必须让它表现得毫无痕迹。
§§§第六节
我要讲讲那年寒假发生的事情。这是我和蓉的爱情的开端。
那个寒假我没有回乡下老家,而是住在那个城市的一栋房子里写作,蓉的家离那儿很近,这让我越来越觉得我喜欢上蓉是天意。
那个宁静而忧郁的冬天现在看来仍充满了温馨,我每天站在窗口想起已逝的爱情就惆怅不已。一个少年独居的日子是何种情形你尽可以发挥想像,但除了孤独还有什么值得我谈的呢?
这种孤独当然不是什么伟大的内心孤独,仅仅只是无处诉愁肠的苦闷。我决定去找蓉,事实上我也只能去找蓉,因为在这儿除了蓉我再也不认识谁了。我一点儿也不善于去和陌生人交朋友。
蓉来的那天上午我一直浸在一种芬芳与甜蜜之中。其实,这样的事情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蓉来后我确实体验到了一种红粉添香的感觉。
蓉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这时,我打开录音机,恰巧是张楚的那首《爱情》:
你坐在我对面
看起来那么端庄
我想我应该也很善良
我打了个哈欠
也就没能压抑住我的欲望
这时候我看见街上的阳光很明亮
刚好这时候你没有什么主张
刚好这时候你正喜欢幻想
刚好这时候我还有一点主张
我想找个人和我一起幻想
我说我爱你你就满足了
你搂着我我就很安详
你说这个城市很脏我觉得你挺有思想
我说我们的爱情不朽
我看着你就信了
我躺在我们的床上
床单很白
我看见我们的城市
城市很脏
我想着我们的爱情它不朽
它上面的灰尘一定会很厚
我明天早晨打算离开
即使你已经扒光了我的衣裳
你早晨醒来会死在这床上
即使街上的人还很坚强
离开离开离开离开你
离开离开离开离开你
我喜欢张楚这个忧郁的摇滚歌手,他那带有浓浓“人味”的抒情总让我浮想联翩。
记得那天我和蓉就是在张楚忧郁的音符充满整个房间的时候开始交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