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谁也不服气达里奥·福,他在那时候的过人之处就是他是个极具个性的剧作家。肯定一个剧作家,就是想肯定戏剧,从而为文学寻找更广阔的出路。至于倾向于个别快要被遗忘的种族的文学,则是一种对于文化多样性的保护,毕竟你把奖颁给了谁,谁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关注,从而引起人类对于多种文明的重新审视,以及对快要失落或者已经失落的民族重新挖掘。
多年来,一旦诺奖尘埃落定,就一定会有两种声音出现,要么觉得实至名归,要么觉得的浪费奖金。即使马尔克斯、福克纳也遭受过这样的待遇,在通过时间的洗礼后,我们看到的的确是诺贝尔文学奖独到的、有远见的目光。如此看来,与其盯着诺贝尔文学奖的是是非非,不如去思考怎样把文学写成一个作家的、时代的、甚至整个民族文化、世界文明的良心,因为最没有可能获奖的,往往是那些为了获奖而孜孜以求的功利主义者。
莫言倒是很淡然,他想安静。获奖的前两天,他和毛维杰(莫言文学馆馆长)一起在高密赶大集,他想回家乡住。接到组委会打来的电话,他说,没什么好庆祝的,晚上会跟家人一起吃一顿饺子,他最喜欢的就是饺子。接受中央电视台《面对面》采访时,莫言说自己的心情是“惊喜而惶恐”,“惊”的是没想到奖项会落到自己头上,“喜”的是果真颁给了自己。惶恐,是担心有了这层光环之后,会不会有更多的人盯着自己找毛病。他还真猜对了,就有人借着给他找毛病来消费莫言呢!
有人把对莫言的态度归结为,“解读莫言”、“重读莫言”、“结构莫言”、“解构莫言”、“消费莫言”,现在需要“保卫莫言”。“莫言”作为一个商标遭到了抢注,一时间,“莫言牌”姚哥庄烧鸡、“莫言”T恤、“莫言”茶具、“莫言”文房四宝……接连出现。女儿管笑笑现在是爸爸的守护神,在微博中替父声明:“迄今到目前为止,我父亲没有进行任何商业代言。我父亲过去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代言烟草。”记者接着问,莫言幸福吗?莫言说,幸福就是什么都不想,身体健康,精神放松。要说自己不幸福,那是装,刚刚获了一个大奖,能不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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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有个观点:他说不是为老百姓写,而是作为一个老百姓写。他获得诺奖,最大的原因恐怕是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有着悲欢离合、嬉笑怒骂,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时而傻乎乎地幽自己一默,时而悲悯复杂人性所带来的苦难,如是而已。
莫言是第一个吗?他是中国本土的第一个,2000年,加入法国国籍的高行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最受“诺奖”青睐的作品是小说《灵山》,获奖理由是:
“其作品的普遍价值、刻骨铭心的洞察力和语言的丰富机智,为中文小说和艺术戏剧开辟了新的道路。”
那一年的12月,他在斯德哥尔摩用中文演讲,我想,他内心深处也有一颗拳拳之心,他对祖国的怀念也会真真切切,或者,他的作品并不是中国当代作家里最好的,但或许因为在法国要自由很多。我想,任何一个中国当代作家都有可能去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如同他们一旦获得会有争议一样。2010年,高行健英国BBC采访时,笑称自己“三生有幸”:
“第一生在中国,第二生在法国,诺贝尔奖获奖以后,我生了一场大病,也可以说是大难不死,又有一生,我自己开玩笑说真是三生有幸。”
我想,每个获奖人都生过一场大病,只是以前没有人告诉你是什么病,获奖之后,他们纷纷跳出来,一时间,你就病入膏肓。周立波在他的节目里说的有趣,就是等你写的小说像莫言那么多,你再去批评人家。2002年,莫言在与王尧对谈时说:
“有生之年能够再写一两部自己觉得很好的长篇就可以了,哪怕写一部好长篇,不要太多,我觉得现在什么都是过剩的,包括作家的创作也是过剩的。”
还认为自己的作品减少一半比较好:
“我现在有8部长篇,我觉得有4部长篇完全可以,用写8部长篇的经历和素材写4部长篇,有24个中篇,如果能精简到12个中篇,有80个短篇,能精简40个短篇,那会很好。甚至可以更少。”
其实,莫言之所以获奖或者因为他具有了一种同化生活的能力,倘用记忆说话,就难免遇到记忆困境,就是有那么一天,记忆用完了,该如何下笔?莫言认为,写作不能是炒冷饭,用完部分,把剩下的部分搜集搜集再写一篇;或者去体验生活,回来之后写的作品还是生硬的。也就是说,作家要有一种对不同生活的亲近感,进入那种生活,你就长住了,就是那生活中的一份子。或者,只有具有了这种同化生活的能力,才能写什么像什么,而诺贝尔文学奖缘何给莫言呢?毕竟总有第一个,中国作家里,莫言对生活的掌控并不是最好的,但好在他写的任何地方可以是高密东北乡。
(二)“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后——争议
莫言的诺贝尔文学奖证书的扉页上有一幅瑞典艺术家为他而创作的画,画的线条优美,色彩丰富,莫言解释说这幅画代表了土地。诚然,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的前后都是一个跟土地紧紧相连的人,他说过自己是高密东北乡的国王,他的兴衰荣辱本就由不得外人干涉,但实际上他得让王国国际化,也就是在这个国际化的过程中,他承受嘈杂并且必须承受嘈杂后的寂静,甚至没落。
“诺贝尔文学”奖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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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话多,就像莫言小说在获得诺奖之前,就多有争议。莫言的小说读多了有种危机感,就是缘何如此似曾相识?只可惜,自我重复不是抄袭,最多被人认为江郎才尽或者道德败坏。江郎才尽是因为就是写那些记忆里的童年旧事,所以难免重复,莫言驰骋的想象力也难为无米之炊,只要记忆被用干净了,便难觅新作。道德败坏就大大不要了,单单为了发表作品的数量而把自己的作品左抄抄右抄抄,把重复的东西故意拿给读者看,这实在让人寒心,况且抄自己的作品不算是抄袭,谁也告不了自己,安全得很。甚至有人认为,有些作品莫言根本没自己写,而是找枪手替自己参照旧作改编而成,或者在模仿旧作风格的过程中,为了达到真实性而抄袭一些,转换一些,看似不留痕迹一些。倘是这样,就更为罪大恶极了。但这很荒唐,莫言自己还常说,自己的作品总是在寻求突破,声称:
“不断地求变,是我二十多年来的奋斗轨迹”。
我想,或者是因为那些童年记忆太过深刻,或者因为小说情节实在需要,但我心里,很瞧不起这样的雷同,有的作品里,连名字懒得变,比如《牛》里有几头牛分别叫做双脊、大鲁西、小鲁西;到了《幽默与原型》里还有几头牛分别叫做双脊、大鲁西、小鲁西……或者,也也有原因,就像莫言写完小说改不了《红高粱》的王文义一样,莫言觉得把这些真实的名字改了,就会缺少韵味。我记得很久以前,当我写小说想要偷懒的时候,会把一篇长小说拆成两篇短小说分别交功课,但必须稍作修改,以保证绝不雷同,雷同,实在太过丢人。不过仔细一想,莫言很难知道自己如何重复,因为写的太多,不像我,就写了几篇,记得清。当写了成百上千部作品的时候,就难以找的清在哪里,况且,莫言认为,作家作品与亲身经历相合,会获得亲切的感受。如此看来姑且原谅这个亲近过度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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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至今最广受争议的作品有《欢乐》、《十三步》、《丰乳肥臀》,这三部小说。其实这三部小说的前两部是读者很难看懂的,就是因为莫言的文体实验,造成小说本身失去了可读性。《欢乐》被认为是不知所云、亵渎母亲,《十三步》则是叙述视角的不固定导致无从突破,《丰乳肥臀》多半因为它露骨和不“共产”。
《欢乐》和《十三步》争论的焦点在于能否读懂,《丰乳肥臀》的争议在于很多人认为这个作品亵渎了共产党和新社会,而美化了国民党。《丰乳肥臀》是按照现实真实来写,用民间的观点来看待国共斗争这段历史,就像你永远在内地看不到《大江大河一九四九》一样,很多历史,由不同的人书写,就有不同的角度。这一点,我免不了欣赏美国,美国这个国家很奇怪,他允许官方的电视台播映关于美军侵略别国的真实影片,而中国有着很严格的审查制度,所以有时候,我很佩服中国的导演,左不能拍右不能拍,还要电影卖座,如果有可能,获个奖。这其实很难,这也就是为什么李安能两度问鼎奥斯卡,而中国的导演近年来几乎就没获过什么奖项,反倒一些独立电影,没有公映的电影获了不少奖。特别是在上个世纪,不允许把国民党刻画得的有人性,国民党就是惨无人道的,共产党就是没有缺陷的,其实,历史谁都清楚,只是不肯承认,莫言承认,小说中的很多事情都是村里的老人亲身经历的。
1987年,莫言到作协参加军事文学座谈会,他和鲍昌一个车厢,鲍昌那时候是作协的领导,鲍昌说,莫言的《红高粱》写得不算过分,他亲眼看见过北平附近有人把一个地主当众肢解了,一人拿一块儿。同时,那时候,有还乡团,颇有些“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意味。还乡团的报复很惨烈,一个星期杀了两千三百多位共产党基层干部和“土改”积极分子。这其实可以理解,因为土地革命执行的是“极左”路线,打死地主富农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把地主抓上来,贫民主席就喊“乡亲们,穷苦的爷们儿,这个地主怎么处理?”下面就有人喊:“枪毙!”立马就毙了。再拉上一个富农来,贫农们回应:“抽他五十马鞭。”有的地方还提出口号:“打死一个富农,胜过打死一只野兔”,还有的地方施行指标杀人,每个村都要打死一个地主,村里没有地主,就杀死最有钱的。有的地方还实行“抹血政策”,就是每个人都要打一把。莫言说,山东的昌淮地区最为红色恐怖,因为是康生抓点的地方,所以莫言就在小说里写了一个张生,其实就是写康生。这样看来,还乡团的复仇怎能不狠?杀父之仇,你能不报吗?所以《丰乳肥臀》中,莫言最喜欢的人物是阶级敌人——还乡团中的司马库,因为他敢作敢当。
还有就是撤退场面,跟以往不同,没有写撤退中的慷慨激昂,而是写撤退中的失落、死人、抓农夫抢车。莫言把淮海战役放在了高密东北乡,母亲在走了一段时间之后,眼看孩子们跟她都活不下去,就要回故乡,往回走,这样的神来之笔,比母亲最后撤退到目的地,死了都来得震撼。
很多人对这个作品有着天然的偏见,认为这个作家就是低级下流的,完全为了商业炒作,莫言还一度答应出版社将名字改为《金童玉女》,但后来他发现改不了。小说的前六卷还是正常的叙述,可第七卷,讲母亲的罗曼史,也是母亲的悲剧命运,母亲并不是自愿与那么多男人发生关系,而是自己的男人不能生育,却一味地赖女人不会生。这样只能逼着母亲和自己不爱的男人睡觉生子,一个女儿接着一个女儿出生,生不出儿子来,她的苦难就一日不完。有论者称,这一章去掉,小说就会好很多,就没有亵渎母亲的意思了。其实,莫言那样爱自己的母亲,怎么忍心亵渎呢?他是在把母亲的悲剧扩大,首先,母亲有九个孩子,都不是夭折的,而是后来经过种种原因死去的,这在那个年代简直不太可能,因为那时候农村的普遍现实是生十个孩子,活下来五个就不错了。就像《扫帚星》里,叙述祖母当接生婆:
“经她手接下来的孩子,差不多有一千个,但活下来成了人的,连五百个都没有。”
可见,莫言让这些儿女在历史事件中充当各种各样的角色,或者主动给母亲添麻烦,或者不经意给母亲惹麻烦,都是母亲的苦难。母亲因为这些孩子度过一些难关,比如有的女婿给她送吃的,也因为这些孩子受尽了凌辱,比如“文革”时期,因为有和国民党、汉奸、妓女扯上关系的孩子,所以母亲成了被斗争的对象,可她还是心存善念,能帮衬别人就帮衬别人,哪怕是打过她耳光的房石仙都得到她善意的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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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上官金童,也是很多论者不能理解的人物,一辈子就挂在乳头上生活。莫言给出的解释是每个人都有人性的污点,而上官金童觉得食物肮脏的时候,大概就是他对于世间肮脏有洁癖的时候。莫言很欣赏残雪哥哥邓晓芒的观点,“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个阿Q,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都藏着一个上官金童。”或者是张军的观点:“莫言是一个反讽艺术家”。莫言说,自己的恩师徐怀中先生,就是一个能包容各种艺术并且宽容的老作家。
但总有些人,干脆连理论都懒得用,直接把告状信寄到保卫部门和地方公安部,简直就把莫言当成罪犯,想要消灭他。所以在《丰乳肥臀》之后,莫言沉寂了两年,当时领导也给他看了那些信,里面充斥着大批判和诬陷。莫言身心俱疲,想从部队转业了,一方面因为自己实在不想给部队领导添麻烦,再者,自己也不想被禁锢,想去海南开个会,不批;出国,不行;还有精神上的,就是无法自由写作,作品一旦写得过于前卫,就要被批,又会让领导难堪,甚至被人上纲上线,所以无法下笔。还有一方面,因为自己挂着部队的名,但很少写部队的东西,既然浪得虚名,就干脆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