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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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种属于土地的归去来——莫言的生平(11)

那个时代全面的“土改”使得命运的偶然加剧,勤劳致富并不一定会带来安稳踏实,五毒俱全,遭家败业也不见得就贫穷到底,多少有点《活着》中福贵的影子。诚然,当只拿财产这一条标准来衡量身份,已经让很多作家看到其中的荒唐,中国传统的对于勤劳褒奖已经行不通,所以就带来一种格外的沉默。这大概也是蓝脸和莫言爷爷为何选择单干的原因,因为他们有着超于普通农民的致富法宝,就是更加聪明勤劳,他们不想自己成为他人懒惰的理由,也不想有个让自己懒惰的理由,所以宁愿自给自足,靠自己的本事吃饭,这一直是中国农民固有的想法,在一个大集体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颗高尚的心,这也是很多国有企业,很多厂长,很多小队长,为何凭空就比别人吃得好的原因,他本身也不是纯粹的,只是他的贫穷,或者难以琢磨的命运让他偶然成了头目,那漫长的岁月中,他会为这种不劳而获沾沾自喜,甚至理所应当。

右派

小时候,莫言放学后,要放羊或去给羊搂草,就往胶河农场后面的河堤上跑,看着那一片农场的瓦房发呆,心里说,长大了要当个“大右派”,因为右派实在太有本事了。莫言说他们认为:

“天下的难事,只要找到右派,就能得到圆满的解决。牛不吃草可以找右派;鸡不下蛋可以找右派;女人不生孩子也可以找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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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莫言的记忆中,有个右派是山东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在农民夜校给农民讲课,写了一个“人”字,从甲骨文开始讲到了人民公社,历时三个晚上,还没讲完。真真是有大学问,父亲他们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大众日报》的总编辑,背着个粪筐子,在田野里遛个弯儿,转眼就在黑板上写黑板报,根本不用打草稿。以及山东省建筑设计院的总工程师,他设计了一个二层小楼的仓库,画了图纸再一指挥就能建好,这粮仓盖的“远看像座庙,近看像草帽,出来进不去,进去找不到。”①红砖红瓦,但是是高密东北乡最高的建筑,独一份儿。

右派不能算是凄惨的,或者说在“文革”后的那些忆苦思甜的文章中,很多还是不写实的,右派在莫言的村子里就过得很好,平时一团和气,吹拉弹唱,还开运动会呢。有个拉二胡的右派,拉什么都能把人感动哭了。况且,那个时侯,村民们都羡慕右派,因为右派不干活照样有粮食吃。

小说《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这文章主要是写右派的。右派们在这篇小说里像是水泊梁山下来的108个好汉,各有各得本领。莫言说要不是有这些右派在自己的小学里教文化,恐怕他这个五年级水平的孩子是写不了小说的,能人太多了,学的知识也就多了。

小说用运动会来展示右派们的风采,还安排了一个颇为奇特的结局。结局是警察来抓人,在长跑比赛中,这样的结尾无疑是最为巧妙的,就剩下三个人了,再向下写无非是谁得了第一,有什么奖励,再有个颁奖仪式,就落了俗套了,不如安排个抓人,抓人就抓人吧,抓几个?我们潜意识里当然只有一个是犯人,警察的意识里也只抓一个,可是到了最后,三个人却都主动说自己犯罪。莫言口里总说右派们都不简单,这一下就更不简单了。

小说《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中的主角就是朱总人。莫言老师朱宗文是原型。小说介绍到:

朱总人是我们大羊栏小学的代课教师。他家庭出身富农,本人成份右派。搜检留在脑海里的三十多年前的印象,觉得当时的他就是一个标准的中年人了。他梳着光溜溜的大背头,突出着一个葫芦般的大脑门;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眼镜腿上缠着胶布;脑门上没有横的皱纹,两腮上却有许多竖的皱纹;好像没有胡须,如果有,也是很稀少的几根;双耳位置比常人往上,不是贴着脑袋而是横着展开。人们说他是“两耳扇风,卖地祖宗”。他的出生年月不详。他也许还活着,也许早就死了。他活着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他曾经对我们说过,当我们突然发现他不见了时,他就到一个能将肉身喂老虎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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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莫言村子三里,的确有一个国营农场——胶河农场,那里面有四百多个身怀绝技的右派,《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里记录了这些人,这比赛是在莫言小学举行的“五一节运动会”,莫言小时候就写过一篇作文,从此让老师赏识,多年后,又写了这样一篇小说,莫言说,他主要是想为朱宗文老师写点什么。小说中提到:

这些右派里,有省报的总编辑李镇,有省立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刘快刀,有省京剧团的名旦蒋桂英,有省话剧团的演员宋朝,有省民乐团的二胡演奏家徐清,有省建筑公司的总工程师,有省立大学的数学系教授、中文系教授,有省立农学院的畜牧系教授、育种系教授,有省体工大队的跳高运动员、跳远运动员、游泳运动员、短跑运动员、长跑运动员、乒乓球运动员、篮球运动员、足球运动员,标枪运动员,有那个写了一部流氓小说的三角眼作家,有银行的高级会计师,还有各个大学的那些被划成右派的大学生。……

可见右派们是来自各行各业的顶尖人物。文中还特别提到了唱戏的蒋桂英:

我们村的麻子大爷候七说,解放前,蒋桂英隔着玻璃窗跟一个大资本家亲了一个嘴,就挣了十根金条,如果不隔着一层玻璃、如果跟她通腿睡一个被窝……我的天,你们自己想想吧,那需要多少根金条!就是这个蒋桂英,竟然跟我姐姐一起在鸡场养鸡。……尽管蒋桂英嘴馋加“腰馋”,但人家那根嗓子的确是好,的确是亮,的确是甜,人家的确会“拿情”,人家的眼睛会说话,蒋桂英一曲唱罢,我们村那些老光棍小光棍,全部酥软瘫倒。尽管有的革命干部当众骂蒋桂英是大破鞋,但见了人家还是馋得流口水。

右派们刚刚来的时候,我们还因为这是一批“酒囊饭袋”有意见,但随后就看到了这批人的厉害:

省报总编辑李镇,负责办黑板报。场部的齐秘书办期黑板报,那谱摆得,大了去了!他要先写出草稿来,反复修改,然后拿着些大尺子小尺子,搬着凳子,端着粉笔,戴着套袖,来到黑板下,放下家什,摆好阵势,然后,前走走,后倒倒,有时手搭着眼罩,如同悟空望远,有时念念有词,好似唐僧诵经。折腾够了,他就开始往黑板上打格子,打好了格子才开始写字,写一个字恨不得擦三次,我们围着看看都不行,好象他在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既怕羞,又保密。可人家李镇撅着个粪筐子到田野里转一圈,回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就写,根本不用打草稿。那粉笔字写的,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不但字写得板整,还会画呢。人家在那些字旁边,用彩色粉笔,画上些花花草草,那个俊,那个美,看得我们直咂嘴,怪不得划成右派呢。我爹说,你以为怎么的,没有点真本事能划右派?

还有个传奇的会计师——老富:

老富那时候就有五十多岁了,如果现在还活着,大概有一百多岁了。据说这人解放前是胶济铁路的总会计师,解放后被吸收到银行工作,他本事太大,连共产党也不得不用。他能双手打算盘,双手点钞票,还能双手写梅花篆字,就像三国里徐庶的老娘一样,我爹说。那时我们十几个村子都归胶河农场领导,每到年终,各村的会计都要到场部来报账。场里让老富来把总。一个人像流水一样念数,十几把算盘打得就像爆豆一样,人人都想在老富面前显身手。我叔是村里的会计,他从小在药店当学徒,磨练出一手好算盘,在十几个村里小有名气。我看过我叔打算盘,那真叫好看,你根本看不到他的手指是怎么拨弄的,你只能听到啪啦啪啦地脆响。提起打算盘,让我叔服气的人还真不多,但我叔看了人家老富打算盘之后,一下子就变得谦虚谨慎了。我叔说,人家老富打算盘时,半闭着眼,一会儿挖鼻孔,一会儿抠耳朵,半天拨动一个珠,等我们劈哩啪啦打完时,人家早就把数报出了。有时候,我们十几个人的得数都跟他的得数不一样,他就说,你们错了。当然是我们错了。

还有“右派”运动员的一些精彩故事,比如标枪运动员马虎:

马虎一点都不马虎,他的标枪投得,只差一厘米就破了全国纪录。但我们认为,标枪比赛,光投得远还不行,还应该讲个准头。……如果讲准头,马虎是毫无疑问的全国冠军,弄不好连世界冠军也是他。……有人要问了,为什么老百姓不打野兔改善生活呢?没有枪,没有弓箭。场里领导也想吃肉,就让马虎带着几个搞体育的右派去抓兔子。马虎下放不忘本行,劳改还带着标枪。他把从省城带来的那杆标枪的尖儿用砂轮打磨了,尖锐无比,闪着白光。他举起标枪,朝着那些狂奔的兔子,连准也不瞄就投过去。标枪在高空中飞行,发出簌簌的声音,好像响尾蛇似的,飞到兔子头上,猛一低头就扎下去,几乎是百发百中,不是穿透兔子的头,就是砸断兔子的腰。一上午就穿了四十多只。当然,他有这样大的收获,也离不开那几个右派的帮助。那个短跑运动员张电和长跑运动员李铁,负责把兔子往马虎面前赶,他们两个起得作用,就像两条出色的猎狗,一条善于穷追不舍,一条长于短促出击。有一条因为拉稀体力不佳的兔子,跟张电赛跑,被张电一脚踢死了,你说他跑得有多快。那天,马虎张电他们,浑身挂满了兔子,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似的,受到了全体右派、全场职工与干部的热烈欢迎。

右派朱老师在小说中跳高赢了、跑步赢了,打乒乓球、斗恶霸,简直无所不能。给莫言他们家阉猪的手艺人老董,也是个厉害的右派,一刀下去,酒精一擦,小猪就可以继续跑出去喝水了,那时候的乡村土兽医,有的把猪肠子都拉出来,倒一遍,才能找对地方阉割;还有就是有百米十秒七的体育陈老师,打起鸟来更是百发百中;再有农场里有着各种名贵牲畜,那里负责养殖的都是省农院畜牧系的老师和学生,老师是“右派”,学生也是“右派”。这些往事,比如那个老董,就写进了小说《牛》。

知青

知青和农人的想法不一样,农人看到下雨,就担心收成,怕吃不饱,而知青们则喜欢下雨天,因为不用上工了。他们平时就是一副开朗乐观的样子,绝对不是死气沉沉,他们穿着游泳衣下水游泳,总是带给我们新鲜的事物。《司令的女人》里,知青英俊漂亮,会拉手风琴、一口白牙,刮风就带着风镜,给乡村带来新鲜的词语,每隔上几天就会给贫下中农表演个节目。他们之间还有一些负面新闻,比如“宋鬼子”就跟“茶壶盖子”好上了,“宋鬼子”偷乡亲们的鸡吃,被乡亲们为了留住鸡反倒推荐他进城做了工。村里的老人说:

“游击队拉驴,知青抓鸡,一代不如一代。”

老师

莫言在家乡只有小学教育,或者说他这一生的基础就是那从1960年秋到1966年读了不到六年的小学教育。莫言在大栏小学学习,当时学校用的是单家的大瓦房,就位于大栏胶河古石桥以东200米,河南岸,平安庄东西大街以北。地主家的瓦房自然很少见,北边是就见房屋,后墙河堤上时一户人家,一块菜园,西边有厢房7间,最南边靠着大街的地方被开辟为教师宿舍和3间教室,莫言就在的班级就紧靠大街。中间东侧的房子分给了社员,学校的围墙低矮破败,那时候周围八九个村的孩子都来这里上学。学校离莫言家很近,就在他家东边,中间只隔着一条南北胡同,在莫言家里,可以听到孩子的读书声,打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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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毛维杰的文章介绍:

学校校长是王金榜,老师有尚怡、孟贤惠、于锡惠、张作圣、王兆聪、朱宗文、王润之、张焕文,伙房师傅1人。别看学校是所乡村小学,但教师来自五湖四海,师资搭配合理,藏龙卧虎。

莫言在回来的回忆,学校有一段时间有胶河农场“右派们”的孩子,所以右派们就来当老师,虽然只是小学,水平却有高中那么高,这也是为何莫言能依靠小学文化走上创作之路的原因之一。

给莫言留下印象的第一个老师是孟贤惠②,长得清清爽爽的,经常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衣服,散发着一股好闻的肥皂味儿,是高密河崖镇陈家屋子人,与莫言妻子家同村。有一次活动课,全校师生在操场西南角听王校长讲话,老师跟着学生站在队伍后面,莫言个子小,站在第一排,莫言内急,但又不敢去,就别别扭扭,扭来扭去,后来忍不住说,校长我要上厕所,校长在讲话,当然不会理睬一个小屁孩,莫言就边跑边哭:

“我拉到裤子了……我自然不知道我的行为带来的后果,后来别人告诉我说学生和老师都笑弯了腰,连校长这个铁面人都笑了。我只知道孟老师到厕所里找到我,将一大摞写满拼音字母的图片塞进我的裤裆里,然后就让我回了家。”

莫言觉得闯了大祸不敢回家,同学李忠领着他回去,自然被母亲一顿臭骂,骂完了,母亲说:

“你糟蹋了衣服不要紧,要紧的是给孟老师糟蹋了珍贵的教学拼音卡片,咱庄户人哪能赔得起!”

这件事让莫言感受到了一个女老师的温暖,十几年后,莫言从妻子那里知道,原来妻子叫孟老师姑姑,妻子还说姑姑夸过莫言,说他:

“俺姑说你不但聪明伶俐,而且还特别讲究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