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和悦州,小上海
47193800000023

第23章

除了代写书信,佘先生还替人写状纸。这样的事情一般的人是不肯做的,但是,佘先生却肯做。佘先生是一个好激动的人,听着听着,他就有些义愤填膺,于是就拍着桌子,发起怒来,好像他就是那事件的当事人。这就注定了佘先生的这一职业不能长久,果然,不久佘先生的桌子就被撤去了。后来我上中学的时候,就看到佘先生坐在我们学校的校医室里做起了校医。我想这是佘先生的因祸得福吧。

媒婆

麻大姑是我的邻居,她的职业是媒婆。老人家一辈子不知撮合了多少对夫妻,有的感激她,但多数人骂他。麻大姑也就是在这样的骂声中渐渐老去。

戏台上的媒婆摇着大蒲扇,握着一根长烟袋。但是,我印象中的麻大姑却不是这样,麻大姑穿着她女婿的解放装,有时兜里会插一支钢笔,就像当时的一些女干部。

麻大姑的丈夫姓陈,因此也有人叫她陈大姐,孩子们叫她陈奶奶,但也有人就依据她脸上的麻点叫她麻大姑,但无论是叫她麻大姑还是陈大姐,她似乎都不介意,可见麻大姑性格中有一种很坦诚很随和的东西。这就使得人们都乐意同她交往,我觉得,做媒婆的人,是需要这样的。

如果不是她脸上的一些麻点,麻大姑年轻时应该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她有着一张典型的瓜子型脸,两片薄薄的小嘴唇,吐起词来又快又准。她是街道上的小组长,每次街道上学习或是开会,麻大姑总是第一个发言。她发言时不乏幽默,即使是最严肃的会场,人们还是不时被她的幽默逗出笑来。所以不独居民们喜欢她,连街道主任也喜欢她,有了她,也就免除了会场上的尴尬。

在大通,有的人家几代下来都是麻大姑做的媒。从麻大姑嘴里道出来的姻缘没有不在理上的。男比女大,麻大姑说,男人大好,老夫少妻,痛得活唏。女人大同样好,女大一,有的吃,女大二,挖金窖,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免受气。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下街头豆腐店里的瘸子看上了上街头老张家的二姐。瘸子三番五次地前来求亲,都被张家骂回去了。后来瘸子找到了麻大姑,麻大姑于是来做张家的工作。麻大姑说,瘸子腿瘸心不瘸,二姑娘脸模子不孬脾气孬,什么缸,配什么盖,马桶盖上切猪菜,二姐要是嫁个厉害的,一天给你三顿打,日子再好也是坏。张家人被她说笑了,最后还真爽爽快快地将女儿嫁给了瘸子。

过去的小说戏剧中都说媒婆贪财,其实,就我所知,麻大姑做媒所受的彩礼不过是两条糕,一包糖而已,再就是一餐酒席。而她做媒的结果却不一定人人感激。即使是婚姻和合,儿女成群的,遇到什么事该骂她的还是骂。有一个烧老虎灶的宣大嫂,经麻大姑介绍嫁了一个北方老侉。老侉年近四十才有了这房亲事,把宣大嫂恨不得抱在怀里亲着疼着。但是,每到分娩时,在那个鬼门关口上的宣大嫂总是歇斯底里地大骂男人,什么脏话丑话都骂出来了,骂着骂着,连麻大姑也捎带上了。可是,宣大嫂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生孩子就像张艺谋电影中说的,“一撇腿一个,一撇腿又是一个”,一直生到第九个,这才罢休。

麻大姑是活到年过九十才去了佛国他乡的。听我母亲说,麻大姑晚年每天打打牌,搓搓麻将,最后就倒在了麻将桌上。当然,很多年前,麻大姑就不再给人做媒,麻大姑说,现在的年轻人,她的那点老黄历不够用了。

挑水的老陈

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人们先是叫他老陈,后来叫他陈伯伯,再后来,就叫他陈爹爹。叫他陈爹爹时,他就再也挑不动水了。

不错,他的职业就是挑水,挑着一担大号的水桶,水桶用桐油油过,因长年被水浸泡,通体油红发亮,水桶上用毛笔写着“陈记”二字,当然是先写好字,再刷桐油的。我知道旧时这条街上有无数家店铺,店铺的门前挂着的招牌写着店号,“裕昌”、“隆泰”或是“鑫荣记”、“大发”等等,老陈的水桶上的“陈记”就是老陈的店号,那两只大号水桶就是老陈养家活口的本钱。

我们是吃着青通河里的水长大的,把青通河里的水运到家里来,唯一的工具就是水桶。在我们家,挑水的活计就由我担当了。当然,我的水桶没有老陈的那么大,老陈是大号的,我的是小号的。但我家的水缸却是大号的,因此,每次挑水,对于我都是一种苦役,我对这活计怨恨不已。整整一个上午或是下午,我就往返在青通河与厨房之间,直到双肩红肿,才能喂饱那只该死的水缸。于是,母亲用那只装着明矾的竹桶在水缸里搅几下,搅出几圈旋涡,过一会儿,那原本浑黄的和着泥沙的河水就呈现出清凛凛的颜色来,就像现在的自来水一样。

我一直羡慕很多与我一样大的同学,他们不用挑水,替他们家挑水的就是老陈。其实,老陈挑一担水才五分钱,挑满我们家这样大号水缸,大约需要三个来回,一角五分钱。但对于我这样的家庭来说,一角五分钱可能就是一天的菜金。而换算到老陈身上,他一天大约能挑二十担水,那就是一元钱了,那又是多少天的菜金呢?所以,对于老陈来说,挑水这职业未必不是一个很好的职业。老陈的妻子麻大姑在街道上没有正式工作,但她却有一份职业,替人说媒,媒婆就是麻大姑的职业。说得好,一年的收入也不一定亚于她的丈夫老陈。因此,像很多丈夫一样,老陈也是有些惧内的。这方面我虽然举不出什么例子,但我感觉得出,也约略听别人说过。当然,也这是因为麻大姑是街道上的小组长,也算是一级干部,每次街道上开会学习,麻大姑总是一家一家地通知,或者就站在那一片街道上,对着天空大声地叫着:各家各户注意了,晚上学习啊,老地方!我在《麻大姑》一章中已经说过她了,现在留着文字说老陈吧。

老陈做着挑水的职业,身体当然是非常好的。无论冬夏,老陈都只是穿着一双草鞋,卷着裤腿,往来于青通河与石板路之间,那条巷子的石板路被他的大号水桶滴得湿滑滑的,他的草鞋走在湿滑的巷子里,发出有节奏的“呲啦呲啦”的声响,那条竹子扁担颤颤悠悠,老陈喘着气,从巷子口出来了,然后就进入一个门洞里。冬天,青通河里的水退下去,退到很深的河床下,河滩被松软的淤泥堵塞了,下河洗菜或是挑水就麻烦了。老陈就一块块搬来片石,在河滩上铺出一条路来,方便了他自己,当然也方便了大家。从河滩上回来的女人都会说,幸亏老陈啊,要不这路怎么走?

你别看老陈只是一个挑水的,但他在街道上是很有威信的,因为他和他的妻子家庭成分都好,都是三代贫农。麻大姑是街道上的小组长,而老陈也时常会被请到某个会场,向人们进行阶级教育。我一次也没有听过老陈的阶级教育课,但我相信,老陈一定讲得很生动,他的大嗓门,也一定能吸引很多听众。

就像我在文章开头时说的,等到人们叫他陈爹爹时,老陈就再也挑不动水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老陈,大约是五年前。当时他正坐在一个黑黑的门洞里喝酒。这地方原先是一家药店,后来就做了住宅。房子已经很破了,似乎也只有老陈一家住在里面。他喝酒的神情同他挑水一样,动作很生猛,又很悠闲。他每喝一口酒,就会伸手抹一把漏到下巴上的酒或者是口水。他已经不认识我了,但我一说起我父亲的名字,他立即就想起来了。也就是从那天我知道,麻大姑死去很多年了,他唯一的女儿也都做外婆了,女儿在县里买了房子,房子很大,一直想接老陈去县城里住,但老陈不肯去。他抹了一把下巴上的酒或是口水,用手一指这栋已经四壁漏风的老房子,说,我住在这里多自在,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我才不去她们那里呢。

最近一次去大通时,那家原先的药店已经被刷上“危房”的字样,不知道老陈搬到哪儿去了。他比我母亲年龄要小,我知道大通的老人都是长寿的,我相信老陈一定还活着,活得就像我母亲一样。

卖跌打丸的汉子

卖跌打丸的一般总是出现在下街头码头一带,他们先是敲着一只小铜锣,牵着一只猴子,让猴子翻着跟头,做着滑稽的表演。当把人吸引得差不多时,那汉子便放下铜锣,朝人们作着揖,哑着嗓门说:“各位大爷大娘,各位大哥大嫂大兄弟大妹子们,我们走江湖的,无非是混口饭吃,今天,小可向大家要饭来了,有钱的,就给口饭钱,没钱的,请替我把把场子……”于是,人们自觉地围成一个圈,围出一块场地,让那卖跌打丸的表演。那汉子走着圆场,并且一件件地脱掉上衣。即使是这样寒冬腊月里,他一样把自己的上身脱得干干净净,露出鼓实的胸大肌和胳膊上发达的肱二头肌。他继续走着圆场,一边把一根老布带子束在自己的腰上,每束一道,都要用拳头在自己裸露的胸肌上猛力地捶打着,捶打出很响的声音。等到那根老布带子把自己的腰束得马蜂一样细时,他的原本发达的胸肌就更加突出了。然而他越发用力地拍打着那块开始潮红的胸肌,直把那一块肌肉拍打得六月天桃子一样潮红一片,以显示自己是一个有功夫的人。围观的人已越来越多,围出一道厚厚的人圈,但仍不断有人围过来。大通人好的就是这份热闹,哪怕卖跌打丸的年年都来,他们照样年年来看热闹。

卖跌打丸的似乎觉得人还不够多,他还在卖着关子,说着笑话,甚至不泛荤话,逗得人群发出阵阵笑声。

卖跌打丸的说过很多笑话,我至今能回忆得起的是“七块八角”。他说一个人家的小媳妇新买了一双皮鞋(那时叫“大英皮底鞋”),这双皮鞋花去小媳妇七块八角钱。小媳妇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买了一双皮鞋,生怕人家不知道她的皮鞋花去七块八角钱(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一笔数目了),卖跌打丸的学着小媳妇走路的样子,扭着猫步,就像现在模特在T型台上的走步,嘴里学着皮鞋蹬地的响声:七块八角,七块八角……,围观的人都被卖跌打丸的逗乐了,人圈中爆发出一阵轰然大笑。

他要开始卖他的跌打丸了,他拿出一根铁尺,或者是一柄剑,他说:“各位大伯大妈大哥大嫂大兄弟大妹子这么抬举我,今天我就是死一回也是值的,现在,我要把这把剑从上面吞下去,再从下面屙出来。各位要问了,你有什么本事,敢把这把剑吞下去再屙出来?我要说了,小可也不是天上的神仙,也不是地上的精怪,小可与各位一样,肉体凡胎,小可敢把这把剑吞下去再屙出来,小可全靠这个……”他放下剑,打开一只饭盒,从里面拿出一小团粉红色药丸,弹子球那么大。然而,大部分人开始后撤,他们感兴趣的是卖跌打丸的表演,而不是药。卖跌打丸的把那只粉红色药丸免费地分发给围在前面一排的人,他说:“那些要走的人,我今天一定要让他们后悔得肠子发青,我这药丸,可不是普通的药,你要问了,你是从哪来的药?我告诉你,这是我师父给我的,各位要问了,你师父是谁,他在哪儿?我师父的真姓大名我不会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师父在峨眉山,他老人家今年一百二十六岁了,你别以为我刚才送给你们的是他老家送给我的药,等你吃过一粒药,我会把我师父的药再送给你们,我要是收你们一分钱,我他妈不是人养的,我是婊子养的。”

我一直觉得,卖跌打丸的真不容易,首先,他们要有一套嘴皮子功夫,其次,他们要有不怕怯,不怕受冷落的勇气,而这些,正是我们缺少的。虽然他们卖出的跌打丸实在寥寥,但他们年年都会来,他们年年来时,年年都会有许多人围成一圈看他的表演,这对于他们,或许就是一种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