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和悦州,小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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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和悦洲

站在长龙山上看鹊江对岸的和悦洲,和悦洲真的就像一片绿色的荷叶飘浮在那一片江面上,只是它并不随风而动,它永远地浮在那片江面上,不知有多少年了。

把荷叶洲改名为和悦洲的是清时的一位官员。彭玉麟在大通人心中的位置不亚于包青天,只差没有给他立一座彭公祠了。“和悦”替代了“荷叶”,读音没变,意义却不一样了。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哪一位统治者不希望他的人民是为顺民,彭玉麟当然也是,他希望他属下的这片土地和平安宁,商贾之间公平买卖,鸡犬相闻,歌舞升平,这当然也是百姓的愿望。

和悦洲的鼎盛,可以追溯到清末民初,老人们说,和悦洲被称作小上海,和悦洲有三条一马平川的街道,有十三条幽深神秘的巷子。三条街道上都跑黄包车,三条街上都有货栈和商行,当然,那三街十三巷也有妓女和嫖客。

现在,和悦洲早已不见昔日的辉煌和荣耀,它被现代文明远远地抛弃了,抛在了这片越来越狭窄的江面上,历史从它的面前匆匆流过,它看惯了历史,历史也看惯了它,现在,它仿佛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在一切狂澜和暗流的面前,反而显得无比沉静,无比自在;它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种追波逐浪的年龄,它索性耐下了性子,它似乎要看一看这两岸的青山谁是最后的过客。

我们的脚步击打在这古旧的石板路上,分明听见了历史在发出略带痛楚的叹息。令人感到惊异不已的是,在那些不知被多少年的风风雨雨洗刷过的墙壁上,至今仍能读出历史更迭的痕迹,那实在是我们向孩子们讲述历史的最好的教材。隐隐传来的鸡鸣狗吠仿佛将我们带到一个久被遗忘的年代,蓦地,从一户人家的电视里传来孙俪在清朝的皇宫里发出的深情歌唱,那一刻,我们都无法弄清自己究竟是在历史还是现实中。

其实,只有当你真正走进和悦洲时,你才会真正感到和悦洲的雄浑和博大,它确实像一个大肚能容的弥勒,容进了那么多的房舍,容进了那么多的土地,容进了那么多的男人和女人,同时也容进了那么多的悲伤和快乐。我们看见孩子们在刚刚粉刷过的教室里读书,看见老人在阳光下下棋,看见男人在被江水冲塌的房屋前垒砌新墙,看见女人在菜园里侍弄着她的青青小菜。这实在是一幅美妙的图画,它向我们展示了一种质朴和原始,展示了一种圆满和自足,这是我们在很多的现代城市所难以读到的画面,那么,这究竟是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还是历史特意留给我们的又一种人类文明的范本?

古罗马的庞贝古城据说是在一夜间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的,而和悦洲的衰老,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人们把和悦洲的荒废一古脑栽在日本人的身上,说日本人的兵舰在江上朝和悦洲开了几炮,和悦洲三条街道所有的房屋都轰然倒塌了。流行的抗日剧把小鬼子形容得不堪一击,而这里却把日本人的炮弹说得威力无穷。但老人们说这不是事实,真正把和悦洲化为废墟的是中国的川军,是他们所谓的焦土抗战。

任何诞生和消亡都是历史的必然,当历史的潮音带着现代的气息扑向我们时,我们的心情是平静的,我们不必为失去了的一切而痛楚,也不必为逝去的生命而叹息。就象那在倒塌的房舍前垒砌新墙的男人,就像那些在刚刚粉刷的教室里读书的孩子,就像那将青青小菜挑到渡口去的女人。

圣人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佛说,诸法空相。

一个国民党士兵

1949年春天,大关口突然出现一群头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国民党士兵。一开始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国军士兵的到来会给和悦洲,会给整个中国带来怎样的变化。江上的板划子依然往来于和悦洲和大通之间,人们依然平静地做着自己的生意。

这天晚上,家里突然闯进五六个国民党士兵,他们向父亲提出,要借店里的木料做防御工事。由于时局的混乱,早在几天前,父亲就与几个伙计把店里的木料全部藏到屋后的一个防空壕里。那几个士兵在店里店外睃巡着,终于在后院发现了破绽,并动手去搬运那些木材。父亲那时四十出头,脾气原本刚烈,正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年龄。父亲说,我店里的木材是要打家具卖的,恕不外借。一个士兵不由分说,举起枪托就向父亲打去。父亲吃了一枪托,更加恼怒,他抹了把嘴上的血,举起一把斧子,就要同那个士兵拼命。母亲当时正怀着我,立即涌上前去拦在父亲与士兵之间,并且双手抱拳,连连作揖,说:“这些木材,老总们如果需要,尽管去搬,这年头,哪个还没有个救急的时候。”那几个国民党士兵搬了木材,却威胁着要把父亲带走。这时,一个年轻的士兵出面说,就不要为难这位老板了吧,他也不容易。

那支军队于第三天下午撤出和悦洲,至傍晚,街道上已不见一个国民党士兵。母亲说,那时的街道上一片混乱,石板路上到处是国军丢下的皮箱、散乱的衣物,甚至是成包的面粉和大米。街道上人纷纷走上街头,去拣拾这些意外之财。父亲店里的几个伙计也要上街去拣,却被父亲拦住了。父亲说,说不定他们又会回来,到时候同这帮家伙就说不清了。

远处不断传来枪炮之声,越来越近。天黑时分,家里闯进一个提着枪的国民党士兵,正是那天晚上说了一句良心话的年轻士兵。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睡着了,喝醉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事耽搁了,竟然没来得及同他们的大部队一道撤离。父亲说,你们的大部队刚刚离开,可能还在关门口一带,你快去吧,说不定还能赶上他们。那士兵很快就往关门口跑去,过了不久,又回来了,一脸的惊恐,说他们的人都已过江了,现在已没有一只过江的小划子。店里的几个伙计开始为这个年轻士兵出主意说,解放大军就要打过来了,既然赶不上大部队,就不要再给他们当炮灰卖命了。母亲说,那兵浑身筛糠样的抖着,全然没有了主意。又有伙计说,还不赶紧把你这身黄狗皮脱了,把枪扔到江里去,我们不说,谁也不清楚你的身份。那年轻的士兵急急忙忙地跑了。

第二天清晨,当父亲打开店门时,顿时被街道上的景象惊呆了,只见一排排士兵抱着枪半卧在街道上。这些军队与前几天驻扎在街道上的军队完全不同的装束,父亲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解放大军了。母亲说,夜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真不晓得这些军队是怎么来到街道上的。早饭后,士兵们开始在关门口的那个运动场上喊着口号操练和歌唱。一些胆大的生意人打开了店铺,重新做起生意。这时,父亲的店里来了几位士兵,这几个士兵和颜悦色,他们说要向父亲借几件办公用具。父亲二话没说,就让伙计替他们去搬。士兵们搬了两张桌子,几把凳子,临走前给父亲打了一张借条。这段历史我过去似乎听大哥说过,那时大哥六七岁吧,经常有一些士兵来家里逗他玩,他们送给大哥几粒弹壳当玩具,大哥也喜欢扛着他们操练的木头枪,学着他们威风凛凛地走着正步。

街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商店里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生意。母亲说,那一天你大哥与他的几个小伙伴们到江边玩沙去了,突然就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开始以为发生了地震,后来知道,那是头顶上的飞机正往地面上丢着炸弹。一颗炮弹就落在家门前的运动场上,店里的伙计们说,大兵过江了。母亲在说这些时,大姐插话说,当时她正在江边洗衣,一颗炮弹落在江面上,掀起山一般高的巨浪,姐姐拎起衣服,赶紧往家里跑去。父亲让母亲带着大姐赶紧撤到院子里的那个防空壕里,但母亲却因为怎么也找不到大哥而哭起来。父亲大声地斥责着说,哭有什么用,这时候,一家人还是分开几处的好,即使挨了炮弹,也不至于一家全都丧命。过了一会儿,大哥被隔壁的一个熟人送回来了,大哥说,当头顶上的飞机刚刚出现时,他们几个孩子还懵懂地站在江滩上看着头顶上的大家伙,他们很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鸟呢?直到炮弹落下来,他们才吓得躲到一棵大树下。

第二年,二道街新开了一家豆腐坊,那豆腐坊的小老板看着面熟,终于认出,他就是那天晚上没来得及与大部队一同撤离的国民党士兵。除了父母亲以及家里的那几个伙计,没有人知道这豆腐坊小伙计的真实面目。几年后,甚至有人来替大姐做媒,要把大姐许给那豆腐坊的小伙计。母亲对这门亲事十分热衷,但却遭到父亲的坚决阻拦,母亲只好作罢。

母亲说,过了几年,豆腐坊的小伙计就回他的福建老家去了,从此没有来过。

大关口

是最近几年的事,大关口多了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上面刻着:和悦洲盐务督销局旧址。

冷落了很多年的清字巷渡口这几年开始繁忙起来,一批批外地人来到这里,来到这片已成废墟的沙洲上,我想,他们看和悦洲时的心情应该和看古罗马的庞贝古城是一样的,人们对一切已经消失的历史总是怀有几分好奇,还有几分敬畏。

如果把和悦洲比作一个横向拉长的凹字,大关口正好在这凹字的心形处。大关口就像一个宽阔的胸膛,它伸出两边巨手,似要揽住那一脉江水,揽住那一切江上往来的船只与行人。

文史学者汪军一直以为我是枞阳人,但他偶然在百度上搜索到关于我的条款时,便奇怪地问我,你怎么会是铜陵人呢?而当他在听说我的出生地后说,你应该说自己是和悦洲人。

和悦洲是我的出生地,直到现在,和悦洲大关口与三道街连接处仍有一栋青砖黑瓦的老屋,那就是我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所在。当然,那已不是原来的老屋了。六十多年来,这个世界连同和悦洲都发生了太多的变化,这栋老屋也几经改造,成了现在的样子。最近一些年,我几乎每年都要到和悦洲来,有时是单人独骑,有时是陪同对这片沙洲感兴趣的文朋诗友。在大关口那座破旧的老屋前,朋友们嘻嘻哈哈,争相拍照。大家说,应当在这栋老屋前立一块牌子:某某人诞生地。说过,彼此哈哈一笑。

据说我降生的前夜,母亲在睡梦中感觉被人打了一巴掌,她推了推父亲,说,你好好的打我一掌做什么?父亲说,我何曾打你?父亲说后,母亲说她顿时有一种毛骨耸然的感觉,于是胎动了,天亮后就生下了我。我一直认为,那打了母亲一巴掌的,应该是我。就在那个夜晚,对于这个日后让我尝尽了酸甜苦辣的世界,我或许有些迫不及待了。

和悦洲的历史似乎就是从大关口翻开第一页的,一百多年来,大关口爆发了太多的事件:盐务督销局、无所不能的税卡、自立军与官兵的血腥搏杀……。大关口承载了太多的故事太多的人物,一座大关口,差不多就是中国近代史的又一翻版。如今,大关口前那一片开阔的地带依然开阔着,大关口就像一个能包纳万物的老人,他坐在那里,笑看着一切过往的烟云,只是他从来不说什么。

我记事时,大关口早就没有了盐务局,当然也没有了税卡,我对大关口的认识,全来自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母亲的一个姨父叫李良才,他好象就跟盐务局有直接的关系。母亲说,那时候,和悦洲有半条街都是他的。母亲祖籍安庆,外公在穷困潦倒之际,便投靠了李良才,后来在大关口附近开了一家米行。但米行很快就倒闭了。母亲二三岁就寄住在她的姨父家,中年无后的李良才一直有将母亲收为养女的想法,但还不等这一计划实施,李良才就死了。母亲每说到这一程时总会有长长的叹息。她似乎觉得,这是命运对她的戏弄。但故事讲到这儿,我们倒是舒一口气。如果母亲真的做了李良才的养女,或许就不会有她后来与父亲的结合,当然也就不会有我们了。

无论是盐务局还是李良才,对于我都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留在我记忆中的,就只有大关口熙来攘往的船只,就只有那片白色的沙滩以及沙滩上戏耍的小伙伴们,当然还有大关口平底锅里滋滋作响的油煎粑粑和小脚老太太“洋糖发糕”的叫卖声,这一切都构成我对童年时代美好回忆的一抹浓重的色调。

当然,童年的色彩中也会有沉重的一笔。某个夏夜,一个赤膊的中年男人被人捆绑在大关口的一棵大树下,大树上挂着一盏马灯,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成群的蚊子围着那赤膊的男人。我认识他,他是后街的一个铁匠,我曾去他的铁匠铺玩过,很和蔼的一个男人。但人们说,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犯,他不仅惯于偷盗,还时常纵火,据说最近和悦洲的几次大火都与他有关。当时那铁匠痛苦地狡辩着,极力否认所指控的一切。我对铁匠充满了同情,为他被深深勒进肌肉里的绳子,为那些可恶而贪婪的蚊子。但时过不久,我在大通街上竟然再次遇到这个铁匠,我很想问他,那次人们对你的围殴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几场大火,真的是你放的吗?但他只是从我面前匆匆走过,我什么也没来得及问。

铁匠事件的出现,在我童年的生活中刻下一枚灰色的印记,它让我感到人性的复杂与险恶。

关于大关口的记忆似乎也就是这些了。前年三月,我在二妹的陪同下去大关口看一处打算出卖的旧楼。到大关口时,已是傍晚,天边一抹灿然的云霞衬托着不远处土墩上的一树桃花,桃花下有一辆粉红色的童车,那实在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土墩的一侧,正是我出生时的房子,可惜它早就归于别人。

有越来越多厌弃了城市生活的人回到和悦洲来,和悦洲在经过上世纪初的喧嚣及世纪末的荒芜后正渐渐地归于平淡,我想,这正是很多人需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