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和悦州,小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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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很多年没有发大水了,原以为上游建了大坝,生活在大坝下游的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没想到在一连气的地震、干旱、再接着地震后,这条平静了十几年的长江,如今又发起了脾气。

几天前在“铜陵市民论坛”发帖子,问铜陵的朋友“有否知道大通上水了没有”?第二天就有回帖说,早就上水了,最深处有80公分。我知道,这并不是媒体上所说“百年未遇”,对于老大通人来说,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大水。

过了几天,再上铜陵市民论坛,我注意到铜陵市民论坛上我的帖子后有一条跟帖:“回黄大哥;大通老街进水了。想起小时候,划着菱角船(或者叫腰子盆)在上了水的老街上玩,是何等的惬意。可惜昔日不再。”虽然不清楚这位朋友是谁,但我却知道,他(或她)一定就是老大通人,或者,他(或她)就是曾经同我一起在水街上戏水、钓鱼的童年伙伴。水,就像日后我喜欢的禅一样,让大通人的性格中多一份淡定,面对人世间一切苦难,全漠然置之,留下的就只有属于我们的欢乐。

小心火烛??常常是在半夜里,我被那种令人惊悸的火钟声惊醒。这时看到母亲披着衣服,正站在门口与邻居大声地议论着什么。街道上有急急的脚步声,远处传来嘈杂的喊声和女人尖锐的哭叫声。我将头伸出了窗子。远处,天空一片绯红,飞溅的火花不时带着啸叫,飞向更高的天空。那是烧红了的瓦片。于是,我听到了从天主堂传来的火钟声。那声音越过黑暗,一声一声地敲击在镇子的上空,恐惧,也像黑夜一样漫无边际地向人们挤压而来。我把头宿进了被窝。

其实我怕的不是火,而是那救火的钟声。火总是离我们很远,而救火的钟声却声声入耳。不知多少回了,我总是在睡梦中被它的声音惊醒。

那是我记忆中烧得最猛的一次大火,大火发生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人们早早地睡下,电影院里在放着一部很老的电影。风呼呼地叫着,夹杂着从电影里传来的“哒哒”的机枪声,让人感到这夜的寒冷。

父亲并没有睡觉,马上就要过年了,他为了赶制一张木桌而在忙碌着。此刻,屋子里堆满了刨花,杉木的幽香久久地回荡在屋子里。父亲忙完了一切,然后就坐在火桶沿上一遍一遍地抽着黄烟。黑暗中,父亲烟袋上的火头一闪一闪的,映衬着父亲瘦削的脸以及下巴上一动一动的胡子。

这时,打火更的小友子从下街头一边敲着竹梆一边唱歌样地走过来:小心火烛!火烛小心!水缸挑满!灶门口扫清……。每天晚上到了这个时间,小友子的竹梆声总是准时响起。这似乎让人知道,夜已经很深了,于是,喧闹了一天的街道渐渐地安静下来。偶或传来几声狗吠,这声音更让人感到一种久远的宁静。

我很快地进入梦中。就在这时候,那令人心悸的火钟声骤然响起,我从梦中跳起来,于是就看到那半片被大火烧红了的天空。

第二天早上上学时,那条在我的视线中存在了很久的街道已经被一片烧焦的瓦砾所替代,瓦砾上正冒着烟气,有一股令人恶心的焦糊味代替了昨日新鲜的豆浆味。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那片瓦砾上歇斯底里地哭叫着……

母亲说,昨晚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四个时辰。大钟的绳索曾一度被人拉断,暂歇的救火钟声让人们误以为火已经熄灭,但是,不到一刻钟,那钟声又响起来了,一直响到黎明。

很久没有听到打火更的声音了:小心火烛,火烛小心,水缸挑满,灶门口扫清……

有的吃,无的吃,买张画儿贴个壁

每次回家过年,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楼上两个房间的四面墙壁包括天花用旧报纸重新糊一遍,再买几张年画贴上,我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我们所住的房子,从前是一家饭店,饭店歇业也有三四十年了,后来房管会就把楼下和楼上隔出若干间,承租给居民。我们在这间屋子住了快二十年了,两楼一底,楼下是厨房,楼上是两个房间,后来父亲又隔出一间,两变三,这样,即使我们兄弟姐妹全回来,也大抵够住。只是,房子年数久了,其中靠西的那面墙的墙砖早就开始松动,不知什么时候换成木头条子,再糊上泥,又很多年了,糊上的泥也开始脱落。夏天倒也能对付,冬天就一处漏风,一屋漏风;一处渗水,一屋就在泥泞中。糊上报纸,既能让房间出新,又能抵挡冬天的寒风。

去年新糊的报纸,一年过去,就又被风吹雨打得面目全非,因此,用报纸糊墙的工作每年都做,每年也都是我做。旧报纸是哥哥从单位拿回来的,有的是父亲从废品收购站买来的,因父亲认识收购站的徐伯伯,那些报纸当然等于白送。

我的这项工作做起来大约需要大半天时间。先用沸水把面粉调成浆糊,几乎大半个脸盆,再用鸡毛掸子将墙壁上的浮灰掸净,接下来就开始往上糊报纸了。我平时不大看报,利用这一刻的时间,总算对前一年或这一年发生的一些大事件有了大致的了解。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访问我国,周恩来总理到机场迎接;上海造船厂又一艘万吨级货轮下水;我国又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上天。到下一年,又有首都群众数万人夹道欢迎柬埔寨国王诺罗顿西哈努克国王,还是周恩来总理到机场迎接……

这样读读糊糊,糊糊读读,到下午二三点钟,两个房间的四面墙壁,包括天花,都被旧报纸重新糊过一遍。屋子里有一股浓浓的浆糊的气味以及旧报纸所散发出来的潮湿的霉味,但整个看来,房间里亮堂了不少,也整洁了许多。父亲回来,他把春节要用的烟、酒以及必要的糕点放在那只比我的年龄还大得多的条几上,父亲朝房间四周看了看,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我的工作是满意的。父亲说,你去买几张画来贴贴,有的吃,无的吃,买张画儿贴个壁,顺便你把头剃剃。我说我知道了。我在楼下洗了洗手上粘滞的浆糊,上街去了。

临近春节,新华书店前人来熙往。平时专门给人代写书信的佘老头今天不写书信了,他在书店门前摆开一张桌子,开始替人写起了春联。老头的字不错,我请他给我写了一幅春联,他问我写什么内容,我说随便,他就写了“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又写了一幅“听毛主席话,跟共产觉走”,是贴在厨房,也是大门上的。

来买年画或对联的人很多,有大通本街人,更多的是附近乡村里人。书店在门前临时搭了块铺板,铺板上摆着各种年画,刘海戏金蟾、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盗仙草、贵妃醉酒、小二黑结婚等;后来是样榜戏人物,大寨铁姑娘、大庆王进喜等。随着四人帮的垮台,又有了四季挂屏、山水人物以及寿星献桃等。而到了盗仙草、刘海戏金蟾又重新出现在新华书店门口时,似乎又过了一个轮回。这一年十月,父亲过世了。

那一年,我没有再往墙壁上糊报纸,也没有买一张年画。又过了一年,我们离开了大通,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买过一张年画。但我总记得父亲说过的那句话:有的吃,无的吃,买张画儿贴个壁。

十七条鱼

我要说,我从小就会扳罾,你信吗?

你说,我信。你说,你生在水域丰沛、前有江河、后有湖泊的大通,不会扳罾才叫奇怪呢。

我说,你说得太对了。可是,我要说我曾一罾扳上来十七条鱼,而且是清一色的鲑鱼,每条鲑鱼都在八九两朝上,你会信吗?你看着我,你脸上的表情写明了:你在吹牛,你在调动你作为作家的思维和想象,夸张是你们写作时惯用的手法。我说,我知道你不信,但我要告诉你,这都是真的,一点也没有虚构的成分。

那是一个平常的傍晚,我大哥从他工作的煤矿回来了。吃完晚饭,大哥说他要去散步。大哥是一个有些小资情调的人,所以他说他要去散步,我于是跟着他出门了。

我们家住在上街头洪家大屋。我在很多文章中都写到洪家大屋,它的位置就在老桥口附近。老桥口是一座桥,它横跨在一道水渠上,而这道水渠将青通河与我屋后的祠堂湖连接起来,从而保证那一片湖泊一年四季都保持着清活的水源。老桥口青通河一侧像一只巨大的喇叭口,我们去时,正有一只大罾被吊在空中,罾的主人正吃着晚饭。那家人姓张,他的大儿子与我哥哥在一个煤矿,因此,他见到我大哥,就很热心,并且邀他进屋坐坐。就在我大哥进屋坐的片刻,我把那只大罾放了下来。那是一只手罾,但比一般的手罾要大。一般的手罾杆头上拴着的只是一根绳子,扳罾的人就将这绳子拉起或放下,从而完成扳罾的动作。而这只罾用的是一截梯绳,即用绳子结成一只梯样的拉杆,只有非常大的罾才会用这种梯形的拉绳。

当我试着要把那只大罾放下水时,却并没有遭到张家人的阻拦,这或许因为我大哥与张家的大儿子是同事的缘故吧。当时我十四岁,但我还是顺利地把那只大罾放进水里。水有点深,罾杆大部分都被吃到水里去了。这时我听到我大哥在屋里喊,你不要乱动张伯伯家的罾,但我随后又听到张伯伯说,没事,让他玩吧,这会儿没有鱼。

青通河里的鱼是一阵阵来,一阵阵去。一般说来,午后是扳罾的最佳时刻,那一刻也是青通河最热闹最繁忙的时刻。现在已是傍晚,我知道一般人是不会在这时候到青通河扳罾的,这也是这张姓人家把罾吊在空中晾水的原因。只有我,出于好奇,也是因这我这个年纪的人好动的根性,我把这只大罾放到了水里。过了大约五分钟,或者是十分钟,我记不清了,我大哥从张家屋里走出来,他催着我说,我们走吧。于是,我决定把那只大罾从水里拉出来,当时连碰运气的念头都没有,就这样,我抓住那根梯绳,将罾一点一点地起出水面。就在我把罾口起出水面的一刻,罾里出现了动静,一条鱼猛然一蹿,在空中划出一道白亮的水光,但它并没有蹿出罾外,它仍然落在罾里。我开始有一丝激动,猛力地抓着那截梯绳,那只大罾一点一点从水里被扳上来。罾还吃在水里,但罾里却开始有了更大的动静,这动静告诉我,罾里不只是一条鱼,而是一群鱼。这群鱼开始觉出危险的存在,它们在渐渐缩小的水域慌乱地蹿动着,搅起一团水花。我大声地叫着,哥哥你快来呀!其实,那一刻我大哥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并且开始帮我努力地把那大罾从水里起上来。张家的人也跑了过来,他们拿着捞兜和水桶,很快地扑到水边。我听到张伯伯叫着:稳住,稳住,别把罾完全起上来。其实,他的叫喊是多余的,这一刻,虽然我们兄弟俩奋力合作,用出所有的力气,也无法把罾从水里起上来,那罾里的鱼太多了。

我们还是稳住了那只大罾,那只罾就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外,那罾里的鱼在有限的水域挣扎着,盲目地上蹿上跳,渐渐地耗尽了力气,结果被张家人的捞兜全部捞出了水面,扔进了水桶。就像我刚才说的,总共有十七条鱼,而且是清一色的鲑鱼,每条都在八九两朝上。

张伯伯说,鱼是你弟弟扳上来的,你都拿走吧。我当然没有意见,但我大哥说,那哪行,罾是你家的。但张伯伯说,罾本来就吊在那里,是你弟弟扳起来的。最后,我大哥提出,十七条鱼,你九条,我八条吧。

围上来看热闹的人们说,今天这些鱼在集中学习红头文件,结果被你们一网打尽了。

直到今天,老桥口一带的人见到我,仍然会提到这件事,提到我一罾扳上来十七条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