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对此可谓深有体会,时尚编辑这个行业听起来再如何阳春白雪,也得柴米油盐做基础,更何况这个圈里的人十之八九是购物控,一场金融风暴,搞得消费指数直线下降,甚是苦恼。Eric甚至苦着脸诉起苦来,说自己的购物水准已经由Diesel跌到了lee。阮微点点头,再问如果只允许满足一个消费愿望的话,每个人会提什么。
结果表明,人性是贪婪的这句话果然没错,每个人心中都持有一个鱼和熊掌兼得的愿望:都想知道在现有的经济状态下,怎样保持住生活质量不下降。
也就是说:钱要少,东西还要好。
阮微通过投影仪把郝多多的选题进行展示,卞琳大气也不出,只顾死死地盯住屏幕。选题内容揭晓出来了,原来是《旧衣新穿》,教授读者利用大热中的小配饰,来装点衣橱中的过气衣衫,以达到节俭的目的。
卞琳是天底下反应最快的人,马上就知道郝多多这个选题赢在哪里了。用政治术语来说,敢情是顺应了民心。
她回想起来,在自己查资料的过程里,是看到过“Masstige”这样一个词,好像指的是mass(大众)与prestige(名声、魅力)进行组合,也就是说物美价廉这个在时尚界从来说不上话的词,正在大热之中。
当时她满脑子都是大牌和奢侈品,对此毫无感觉,因此活生生错过了一个新概念。卞琳心里升腾起一种复杂的感觉,懊恼中夹杂了一点儿不得不承认的佩服。
阮微看了看众人,又说道:“我们经常强调的‘热点’,不仅限于品牌和时装周的‘特权’;有时候大众会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当下时尚。”
卞琳刚做了个“特权性选题”,阮微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提起这茬儿来,尽管她只不过是就事论事,但卞琳少不得要心里敏感,觉得说的就是郝多多和自己。
她感觉一阵憋闷,钟亦美又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那意思是该帮的她可都是帮到了,卞琳自己不够争气。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明显,她随口补赠了点安慰:“就算这一次郝多多评上了首席,也还有下一轮提拔呢,到时候怎么着都该轮到你了吧。”
卞琳脸阴沉沉的,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她嘴上不吭声,心里不屑地想,当我脑袋没发育好呢?谁不知道越快坐这个位置,就离编辑部主任越近一步。
卞琳不甘心自己被甩下这一步,又作不得其他办法。回到家里,少不得一夜无眠。
她本来就瘦,这一来脸盘更加小了,眼睛是又大又无神,仿佛一夜间失去了光彩。就算前一段她在家里连轴转熬夜,也没有这么憔悴过。
卞琳没精打采地来到公司,还未打开电脑呢,却听Eric说起社里今天发生的大事来。他兴高采烈地宣布打听来的秘密(其实也不是秘密,因为没过几分钟社里就公布了),说是摩那终于摆脱了小日本的束缚。
卞琳的烦恼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分散了一些,她看着Eric:“什么意思?”
Eric一脸得瑟:“还不明白吗?就是我们公司不再跟日本合作,自成一国了!”他右手握拳再向天高挥,摆了个振臂欢呼的POSE。
要说摩那闹独立其实也不止是这一两天的事了:摩那是靠跟日刊合作起家的不假,可日本方面仗着做杂志的核心技术掌握在自己手里,长期处于强势地位。每期要求采用大量的日版内容不算(内容占比越大,股份分成越多),对中方内容也经常指手画脚,按的又只是自己那一套标准,也不管适不适合中国国情。
时间久了,社长就产生了解除合作的想法。眼下趁着经济不景气,双方的投入方式,各投多少,股权要不要改变等,这些平时里总算是还可以和和稀泥的矛盾,一时间全盘暴发,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分家的想法给落成了现实。
这情况关系到体系架构,在摩那自然是一顶一的大事,卞琳好奇了一会儿,很快又回到现实来。
她知道就算摩那要跟美刊、法刊合作,《佳人》也还是《佳人》,她卞琳也还是卞琳,做的是分内事,拿的是变化不大的薪水,没什么大区别。
一想到“分内”这几个字,卞琳心里马上隐隐作痛,她想起的是首席编辑的“分内”。于是被好奇心冲散的烦恼马上又聚拢起来。
钟亦美从主编室走出来,一副狐假虎威的表情,传达阮微的意思说:“主编让大家到会议室开个短会!”
卞琳悻悻地盯着她,心疼地想到了自己的MOLO包包。她预料这包是白作了人情,阮微估计得宣布首席编辑的事了。
结果在会上,阮微提也没提这茬儿,她只是简单地说摩那跟日方解除合作的消息后,紧接着宣布说,自己要到《新娘》去,时间一个月左右。
原来摩那虽然从大局上做好了和日本“分手”的准备,但总还是有一些不周到的地方。比如《新娘》是一本刚起步的刊物,诸多方面原来主要靠日本选题做支撑,其主编也不甚得力,社里便派做原创已经很有经验的阮微去支援一个月。
阮微这一忙,就把首席编辑的提升给落下了,大家大小事情向钟亦美申请,因为这一个月里由她代接主编一职。
像以往一样,阮微具有离开会议室的先行权,众人以恭送西太后一样的表情默视着她踱步离开。待到一确定她的视线和听力范围已经鞭长莫及,会议室里马上一片能掀开房顶的欢呼。
虽然跟着这么个走刀弓虫的上司能学到不少东西,但时间久了,大家不免压抑得慌。就像在围城里待久了的人,心里总想出来透透气。
Eric最无顾忌,他笑嘻嘻地冲着多多嚷:“我怎么现在才觉得活在了‘当下’——敢情以前是在旧社会里当牛做马惯了。”
多多也不损他,只顾抿嘴微笑。
卞琳的欢呼在其中最为情真意切,因为首席编辑的事一日不宣布,就一日没有成定局。以她的性格,并不打算在区区一个Masstige中就此服输。
卞琳心里对众人表现出来的欢喜很不以为然,短暂的自由算什么,长久的权力才是她最想要的。
她笑容满面地走向拥有了最新身份的钟亦美:“中午一起去‘俏江南’吧?我请客。”
接下来的一个月,因为阮微不在,钟亦美过得很是舒服。她明里暗里借机修理了郝多多等一两个不受自己待见的家伙——好在都是些小伎俩,比如在选题上折磨人啥的,此为小事,不提;又不忘对卞琳之流懂得察言观色体现出奖罚分明的一面。
钟亦美觉得自己简直爱死了这种凌人之上的感觉。她甚至巴不得《新娘》那边出点儿状况啥的,好让阮微索性待在那边得了。
因此一个月之后,对于阮微的如期归来,她一点儿也没有觉得欢迎,脸上还得表现出期盼已久的表情。
阮微不管她这一套,只嘱咐她将这期已经截完稿的选题递交上来,自己过目一遍。
钟亦美对于重又回到编辑部主任的岗位上,内心颇有点儿失衡。她找个由头对卞琳发牢骚道:“有些选题都开始排版了,她这会儿还来过目——到时候不满意的选题淘汰出来,大家又得重新忙碌一遍!”
钟亦美业务不行,因此对此格外敏感。眼下她话里话外,都充满了能力上不被信任的失落。
卞琳可不管这个,谁坐在主编的位置上谁就是老大。就像钟亦美当初对自己的落榜冷眼旁观一样,眼下她对于钟亦美也只剩下个敷衍了:“就是就是,我看你审得就蛮好的。”
卞琳更关心的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事情,眼下听钟亦美说完情况,她便暗暗动起脑筋来,心想下一轮竞争得在两个月之后,首席编辑的提拔估计不可能等到那个时候才进行,所以很有可能是近期的事。
因此她琢磨着,这一期的选题至关重要。
第二天在《佳人》,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阮微看了这期的部分稿件之后,指着其中的一个选题,对钟亦美狠狠地发了一通火:“你以为现在还是没有网络的年代吗?多少人还会指着杂志知道上个月的时装周趋势?我们能够和网络竞争的只有靠深度分析,而不是现场直播!”
让阮微大加火光的是因为这期最重要的选题,时装周。由钟亦美亲手操刀,却遭到了主编大人毫不留情的炮轰。阮微刻薄地奚落她的内容除了“现场直播”,看不到任何新意,说:“要是不看年月日的话,恐怕连你自己都分不清到底哪场是去年举办的,哪场是前年举办的,哪场才是今年举办的!”
阮微是从来不顾及手下面子的,说着这些话时就任主编室的大门敞开着。声音又足够冰冷和愤怒,外间的编辑室听得一清二楚。
主编发飙,大家都很紧张,郝多多冲Eric吐了吐舌头。
卞琳是其中心态最异样的一个。她甚至有暗喜的感觉,眼珠转了转,一个主意马上有了雏形。
当晚回到家里,卞琳做香奈儿选题时的那股狠劲又上来了,她把网上时装周的视频调出来,一场场看了个遍。又查阅了关于无数上个月时装周的评论种种,熬了一整个通宵。
卞琳这回是下了真功夫的,直到天空微微泛白,方案才总算尘埃落定。
吸取钟亦美的教训,她自然不会再做“现场直播”,而是把选题范围锁定在对本次时装周的各种亮点分析上。比如IsaacMizrahi有趣的包袋帽子,可能引发的新一轮异形帽风潮;知名博主开始出现在前排座位上,打破了名刊主编、大牌设计师的专座神话等。
卞琳在作这些解析时心里很是得意,尤其说到那些知名博主的网址时,她基本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在时尚这片江湖上,这绝对代表着道行深浅。
而说“基本”是因为其中有一个人的网址她不太确定,在百度上又搜索不到,得上外文网站去。卞琳嫌麻烦就凭着记忆拼了一个,心想差不多就得了,大局为重。
卞琳的大局是赶在六点之前发出去,这样她一夜通宵的辛苦就会被发现。
阮微看完了钟亦美交上来的所有选题,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照她的性子,这类选题起码有三分之一是不合格的。可她也知道时间有限,毙掉这么多稿子,再做出新一轮替换的话,付出的精力就太大了。
于是她只是挑出其中的几篇“最差”来,在上面做了PAS的记号。
这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儿,阮微叹一口气,又揉了揉疲惫的眼圈。她平时就不怎么待见钟亦美,从这次赶鸭子上架的情形来看,她还真没看错人:钟亦美要是改名叫钟阿斗倒是名归所至。
职场上顶让人窝心的事情之一不是上司不待见,而是下属不得力。阮微心想不能再拖了,得从资深中尽快挑出一个首席编辑来,不管是和钟亦美作个搭档弥补也好,或是做候选人备用,都是当务之急。
而且她想,这个人一定不能再像钟亦美一样,业务能力得对得起这个职位。
想到业务能力,她又心事重重地将目光移到了那几篇淘汰选题上,其中最下层一篇,就是钟亦美那篇时装周的。
阮微知道以钟亦美的水平,就算再重来十次也得不到自己满意的效果。她琢磨着谁作这个补救更适合。
桌面的电脑“叮”的一声,是新邮件的来电提醒。
阮微一边想着谁会这么早发来邮件,一边漫不经心地打开。眼见题目是“时装周最新报题”。她精神一振,忙认真地看了下去。
看完报题后的阮微脸色好看了许多,心想着这和钟亦美那篇老掉牙的选题还真不是一个档次的。
阮微之前光顾着看报题内容了,这会儿她注意地看了看发件人,是卞琳发来的。她盯着电脑屏幕,陷入了沉思。
刚才说过,阮微已经意识到提升首席编辑的事情不能再拖,而卞琳恰好是她的重点考虑对象之一,阮微在邮件上回了个“同意操作”,一边在心里把这事重新做了回权衡。
阮微开始有了倾向,但并不急着下定论,主要是她心里还有另一个候选人的影子,能力强、态度又认真。
她想了想,又把一旁的选题拿过来,做了个简单的统计。阮微的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因为她发现这期郝多多的选题少得可怜。
阮微平生最恨偷奸耍滑的人,她并不知道钟亦美在中间做了手脚,有意卡了郝多多不少报题,只以为下属是趁机偷懒。这一来她平日对郝多多的好印象一下子减分不少。
再抬头看看电脑屏幕,阮微遂下定了用人的决心。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内部人员升职申请表来,在职位上填上了“首席编辑”两个字,人员名字上,又龙飞凤舞写上了:卞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