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老徐娘扶朱友贞起来,又上上下下地仔细瞧了瞧,凄声道:“孩子,你可回来了!娘亲日夜牵挂于你,想你想得都快发疯了!回来了便好,回来了便好!”她口中说话,眼中却早已流下泪来。她擦了擦面上的“喜泪”,又柔声道:“贞儿,此处不比他处,还是叫‘娘亲’的为是。”
“娘亲说得是。”朱友贞恭声道。朱友贞身子退于一旁,垂手立了,笑了笑,又道:“孩儿真是不孝,让娘亲烦心。娘亲,日子长着呢,以后便会好过了!”
此时,黄浩才有了说话之机,他唤了声“婶母”,恭声道:“小侄叩请婶母金安!”身子却早已跪了下去。
半老徐娘听得说话声,才见黄浩跪身于面前,疾忙扶黄浩起来,不好意思地一笑,讪讪地道:“原来浩儿贤侄也到了。你看婶母,见了贞儿,只顾了高兴,竟然将贤侄给冷落了,真是不该!贤侄,此处并非说话之处,还是入宫再叙吧。”扶了朱友贞,入宫坐了,又命人取过座来,吩咐黄浩与朱友贞二人坐了。
半老徐娘瞧了朱友贞、黄浩二人一眼,轻声道:“孩子,前面的事儿都妥了么?”半老徐娘虽是身居后宫,但前宫的争斗之事却早已有人传过信来,是以亦是晓得一些的。
黄浩听得半老徐娘发问,不待朱友贞开口,便欢声道:“回婶母的话,诸事已妥,贞弟已继承皇帝之位了。”
“唉,宫中混乱之日总算过去了!”半老徐娘以手加额,惊喜道。她笑了一阵,又肃声道:“贞儿继承了大统,日后可要当个好皇上,凡事须与你浩哥及大臣们好好商议,千万莫要自以为是,更不可任性妄为!娘亲偌大年纪,亦不想甚好处了,只求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便心满意足了。贞儿不须时时为娘亲操心,还是将精力用于国家大事上为是。”
“娘亲吩咐得是!”朱友贞站起身子,垂手道。他忽的想起一事来,鼓了鼓勇气,终于轻声道:“娘,贞儿想去瞧瞧他。”
“贞儿要去看何人?”半老徐娘心中略感诧异,笑问道。
“娘亲,他、他、他行为虽是有些不端,但毕竟是孩儿的生身之父啊!孩儿想去他的墓地上瞧上一瞧。”朱友贞面红过耳,苦苦一笑,讪讪地道。
便见半老徐娘身子一颤,听得她失声叫道:“贞儿,你是说那个、那个、那个老贼么?贞儿切莫再提起那个老贼!”
“娘亲,怎么了?娘亲,死了死了,人一死百了,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都化为乌有了么?且是无论如何,贞儿也是他的亲骨肉啊,贞儿也该去看他一看啊!”朱友贞惊叫道。
“贞儿,唉……”半老徐娘面色一变,叹了口气,却未再说下去。
便在此时,却听一声诵佛声传进门来:“阿弥陀佛,四妹,也该说与贞儿听上一听了。”
黄浩三人吃得一惊,向了门口瞧了过去,却见一位青衣老尼慢慢地踱进门来。这青衣老尼径直走到朱友贞面前,拉了他的手,深情地道:“贞儿回来了。”
朱友贞慌忙对了青衣老尼跪了下去,叩头道:“孩儿拜见太后娘娘。”
“阿弥陀佛,贞儿,老尼六净,哪是甚么太后娘娘?”青衣老尼拉朱友贞起来,又弹了弹朱友贞身子上的尘土,口中叹了口气,喟然道:“唉,时至今日,贞儿尚是识不得自已的身世,当真可怜、可叹!”
“皇娘,你、你、你说什么?”朱友贞大惊失色,一把抓住青衣老尼的手臂,用力晃动着,口中发出急促之声。
青衣老尼似是被朱友贞抓得手臂有些疼了,抑或晃动得有些痛了,不由咧了咧嘴。青衣老尼推开朱友贞的手,又扶住他的身子,寻了一座坐了,嘶声道:“贞儿,朱温、朱温、朱温不是你爹!”
“什么?皇娘,你疯了么?”朱友贞骤闻此言,却似听晴天霹雳,一下子便惊呆了。朱友贞愣了半天,方颤声道:“皇娘,我爹不是朱温,那又是何人?难道……”朱友贞原想说“难道我娘亲有不端之事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下肚去。
“孩子,老尼既未疯,亦未傻,却是明白得紧!你娘亲乃品行端正、温婉贤淑之人,又怎会有甚么苟且之事?”青衣老尼早已识得了朱友贞的心意,苦苦一笑,低声道。
“皇娘,那、那、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朱友贞愈听愈糊涂了。
青衣老尼转过头来,对了半老徐娘道:“四妹,大姐老了,话说不明白了,还是你说与贞儿听听吧。”
半老徐娘理了理鬓边的几根松乱的华发,似是在整理思路,又拭了拭眼角的泪花,道出了下面的话来。
“呜呜”、“哇哇”,哀乐声夹着哭嚎声,却也显得热闹异常。循了响声瞧将过去,却见一副巨大的棺木在乐队的引导下,一群孝子贤孙的簇拥下,慢慢地移动过来。
灵柩正行间,忽见一位青衣老尼挤进人群,抢至棺材旁,出手如电,将棺旁孝子诸人的穴道一一闭了,又一挥袍袖,将棺盖拂落于地。
周围瞧热闹者正感诧异,却见青衣老尼由棺中抱出一个婴孩来。便见青衣老尼面色陡然一变,听得她口中轻哼一声,见得她左手抱了婴孩,右手向了孝子诸人的肩头捏下,将他们的琵琶骨一一捏碎,废了他们的武功。孝子诸人身子跌倒于地,一个个口中哀嗥不止。
众人见得青衣老尼面含煞气,又见得孝子诸人半死不活地在地上挣扎,爬起身子来,亦顾不得棺木了,发足便逃,均吓得面如土色,发一声喊,四处逃散。青衣老尼冷哼一声,亦扬长而去了。
却见一个年老妇人瘫坐于地,任由身旁的一位少女拼命扯拉,却是身子一动不动。少女虽是衣衫褴褛,蓬头污面,但细细观来,却是眉目清秀,面绽桃花,具十分姿色。
少女拉了半天,却未能让老妇挪动半步,芳心之中自是焦灼万分。少女抹了把面上的汗珠,抬头看时,却见面前一个人影也无,只有一具瘮人的巨大棺木静静地躺于夜色之中。她芳心一颤,樱口中发出一声惊叫之声,身躯一抖,一屁股跌坐于地。少女在地上坐得良久,费了好大劲儿,才哆哆嗦嗦地爬起身子来,又扶老妇起来,费尽全身之力才负她于背,款动金莲,蹒跚地向前移动过来。少女才挪动几步,忽听似有微弱的啼哭声传了过来。此时,天地间万籁俱寂,却是静得出奇。少女骤闻啼哭声,却觉不亚于猝听晴天霹雳,直唬得樱口中发出一声惊叫之声,又一屁股跌坐于地,背上的老妇亦摔倒于地。良久,少女才回过神来,疾忙将老妇扯上背,举步便走。少女才行几步,却听啼哭声又起。此时,少女倒也豁了出去了,便留意地听了起来。少女一听之下,发觉啼哭声赫然便来自棺内!此时,少女心脏一阵猛跳,似是要蹦出腔子来,直有心胆欲裂、魂飞魄散之感,且是粉面失色,樱口之中只叫出一声“有鬼”来,身子便摔倒于地,登时失去了知觉。少女背上的老妇甩出老远,身子着地,口中发出“哇”的一声声响。
不识过得多久,少女醒了过来。此时,哭声又传入耳中。少女用力抑制住狂跳的心脏,寻思道:“事已至此,怕又有何用?便是真有鬼,大不了让它把命索去了罢了!唉,只是苦了又聋又瞎的老母亲了!”想至此,胆子便壮了些,便又凝神静气地聆听下去。少女如此一静心,清清楚楚地便听得是人啼哭之声而非鬼哭。少女既然识得了非是鬼哭之声,倒也不十分害怕了。她壮了壮胆,手里嵌了块石块,樱口中大喝道:“是谁?快出来!再不出来,奴家便对你不起了!”少女喊了半天,竟然无人应声,棺中只是哭得更起劲了。少女心中无名火起,玉手中的石块向了棺木掷了过去。石块击中棺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静夜中听来,格外瘮人。石击棺木,哭声顿止。此时,少女倒也不再害怕了,鼓足勇气,身子上前几步,凑近棺木,引颈向了棺内瞧将过去。借了朗朗的月光,她清楚地瞧见一具面目狰狞的僵尸便躺身于棺内。她樱口中发出“嘤咛”一声惊叫之声,香臀又蹲坐于地。
少女身子向外爬了几步,正欲离开,忽听棺内哭声又起。少女将心一横,移过身子,秀目又向了棺内仔细地搜寻过去,但见僵尸旁边赫然便有一个小小的婴孩,正双腿直蹬、两手乱舞地哭得起劲儿。
少女见了小孩儿,却也半点不怕了,玉手伸入棺中,抱小孩儿出来,瞧时,却是一个面如满月的男婴。却也怪得紧,小孩儿在少女怀中,竟是不哭不闹的,乖乖地睡着了。
少女一手抱了小孩儿,一手搀了老母亲,寻来寻去,寻到了一座破窑。她找了些柴草,铺于地上,将母亲和小孩儿安置了。少女在给小孩儿脱衣时,却见小孩儿的脖子上挂了一块沉甸甸的小牌儿。她打火燃了些柴草,借了火光,清楚地瞧见小牌上便雕有七个神像;背面刻有二字,却是“玄武”二字。少女见得二字,才识得小牌上所雕神像乃是二十八宿中北方玄武七宿之像,即是牛金牛、斗木獬、女士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俞七神之像了。少女瞧了一回,便收牌于怀。
这少女身为一行乞之人,且是一个女儿家,所以能识出小牌子上的篆字来,原是少女的父亲乃是一位饱学之士,家境亦不似今日之贫寒,却是极为殷实的,少女又是独女,自是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的,父亲自幼便教她读书识字,是以她虽是小小年纪,经史子集却均是极为精通的。只是唐懿宗咸通年间,北省发生涝灾在先,又发生大旱于后,一时之间,赤野千里,更无半点绿色。大灾过后,定有瘟疫,何况水、旱连灾之后?旱灾才过,瘟疫便如猛虎一般任意肆虐起来。顷刻之间,饿殍、病羸遍地,更见哀鸿满畴,兽走鬼哭!少女的父亲便是在此时被病魔夺去了生命的;少女之父既去,少女之母自是悲恸异常,整日啼哭不休,竟致双目失明,急火又伤肺腑,两耳便又失聪了。她一个十余岁的少女,伴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老母亲,又如何谋生?只得随了讨荒之人一起走出了故土热乡。少女既然精通文墨,是以便也识出小牌儿上的篆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