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菩提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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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肉身(2)

藤野先生说:“你必须做掉它。”

“那就请先做掉我吧,”秀子说着,坚定地拿起一把剪刀。首先妥协的是藤野夫人,她宽慰丈夫说:“战争期间,就不要难为她了吧。”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日本人的军队是在这一年腊月的一个傍晚再次攻进六邑城的。恰恰在这一天的下午,周风清的祖父带着他的孙媳来到六邑城里。在见到祖父的一刹那,周风清头脑当即涌出一个决断的想法:逃走,带着他的藤野秀子!

周风清将祖父和苇英安置在一个小旅社里,他支了一个由头,赶紧跑到藤野秀子的家里,然后抱住秀子,失声痛哭起来。

“好好说,谁欺负你了,我的小猫,我的宝贝。”秀子抱着他的小男人,像抱着她腹中即将出生的婴儿。

秀子听完周风清的叙述,母亲的话终于得到证实,这一刻,她反而相当平静,说:“我爱你,我和她,共同拥有你还不行吗?”

秀子的话让周风清肝肠欲断,他用眼泪和热吻堵住秀子冰冷的嘴唇,说;“不,我只爱你,其他人都跟我没有关系。”

秀子宽慰地笑了,说:“这就够了,不要哭,让我们想一个好办法。”

不知什么时候,藤野先生捧着一把精巧的宜兴紫砂茶壶走到屋里,藤野优雅的风度中多出一份威严和强硬,说:“到日本去,立刻就走。否则,我将以重婚罪起诉你。”

一件看来很复杂的事情似乎就这样快地决断了下来,藤野的一家人开始收拾行李。虽然走出天平山镇将近三年的周风清家族的荣誉感早以荡然无存,但是,他那骨子里的家族的亲情却并没有就此泯灭。在这个枪声四起的夜晚,他毕竟放心不下寄住在那家小旅社的年迈的祖父和无辜的苇英。他觉得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向他们作最后的交待。

秀子追出门去,她紧紧地将她的小男人抱在怀里,将她的热吻,永不知足地印到周风清的脸上。她紧紧地抱着这个有着一股山里人的憨厚,山里人朴实的小男人,一刻也不肯放松,她似乎感觉到只要她稍一松手,她的这个可亲可爱的小男人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周风清轻轻地拍打着她说:“我就会回来的,放心,我立刻就回来。”

周风清几乎是在一走出藤野的屋子就被满街的日本宪兵和狗一样紧随其后的汉奸抓住了。他在抗日大游行中的出色表现,早已被汉奸牢记在心。他被关押在一座工厂的大仓库里。在那座大仓库里,已经关满了本城各界市民和学生。大仓库里一团漆黑,看不清人们的脸,只能感受到一股股热烘烘的人的气息和挤挤挨挨的肉体。没有人敢说话或发出任何一声叹息。如果某处发出一丁点声息,门外就会射来一排子弹,几声惨叫之后,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就会扑了过来。在这个时候,周风清突然想起周姓家族世代相传的念佛的习俗。他在心里默念着佛号,然而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从小听惯了的佛号上面。他感到死亡是那样紧紧地逼近着他。在这种杂乱的思绪和极度的恐惧交织之中,终于有了一线光亮从那扇窗口透了进来。天就要亮了,他在周围发现了一大群熟悉的面孔。

开来几辆军车,日本人像赶鸭子一样将大仓库里的人押到一辆辆军车上。剧烈的恐惧笼罩着人们,没有人敢发出声来,但每一个人都清楚,这一辆辆军车将把他们带到怎样的地方去。军车发动了,有人开始哭号起来。这哭声像瘟疫一样传染给每一个不幸的人们。天空中似乎有一轮昏昏然的太阳,然而天却下起了小雪。人们的哭声和那满城炸鞭一样的枪声像一只无形的大网罩在城市的上空,使那头顶上的一轮灿然的太阳也变得黯然无光。

当军车行到一处大街的时候,车队忽然停了下来。押在车队前面的中国俘虏突然发现,一个身着杏黄长袍手掐念珠的和尚正双膝盘坐于街道的中央,那和尚的手中敲着木鱼,口中念着长长的佛号,完全沉浸在自己独特的境界之中。奇怪的是,大开杀戒的日本人并没有将军车朝那个老人直开过去。在经过一阵商议之后,日本人从每一辆军车上丢下一两个中国俘虏,这时那个老人才敲着木鱼,念着佛号扬长而去。

周风清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老人就是天平山木塔寺的方丈月白长老。

得了性命的中国俘虏顾不得谢过什么人,他们立即仓皇地消失在大街小巷里。

车队继续向郊外开去,奇迹出现了,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月白长老又堵在一个路口,仍然是那种坐姿,仍然是敲着木鱼,念着长长的佛号,于是,日本人又从每辆车上丢下几个中国人,老人似乎并不计较人数的多少,于是又敲着木鱼向小巷的深处走去。

被死神紧紧地扯住咽喉的人们终于被拉到一处江边。在震天的哭号声中,一批批中国俘虏被用刺刀逼赶着往江水里走去。乌黑的人头沉入浑黄的江水,再浮上来,接着又沉下去。中国人的头颅在江面上一批批地消失,奔腾的江水打着无数的漩涡又继续向下游流去。

周风清突然想起不久前木塔寺的那场大火,以及大火引起的爆炸,八十多个中国僧人的冤魂久久地在木塔寺周围游荡。这给了他无数恐怖夜晚的惨剧至今未能从他的记忆中抹去。在这些日本人的眼里,中国人的生命是那样的无足轻重,肆意地屠杀中国人,成了这些日本人的一种即兴的游戏。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就要死了,而他才活了十九岁,生命对于他还刚刚开始。在这一刻,他多么想再对他的藤野秀子说,秀子,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吗?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被撵下车来,在刺刀的威逼下,一步步随着杂乱的人流向那片死亡之水走去。

忽然,一阵幽然的梵音自天边响起,在江风的吹送下,月白长老的佛号声声清淅地传了过来。在那座高高的江堤上,一件鼓满寒风的杏黄长袍在灰暗的天幕的衬托下显得那样灿然那样耀眼。日本人举起枪托指向那个老人,但是,老人的佛号如行云流水,老人的木鱼似马蹄得得。又一批幸运的生命逃脱了死亡的追逼。

好多年后,当渐入晚境的风清方丈像他的师父月白长老一样坐在木塔寺院内的白果树下一遍遍地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能不承认,那过去了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种命运的蓄意安排。

那一年的冬天,周风清逃离了那个恐怖的江岸,不知所终地在江堤上奔跑着。趁着夜色,他躲过一阵又一阵呼啸的流弹,在混乱中不顾一切地来到藤野先生的小楼前。然而面对他的却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熊熊的大火。他冲向那团大火,声嘶力竭地叫着藤野秀子的名子。他嘶哑的声音很快湮灭在阵阵狂风和四处轰然倒塌的房屋声中。像要压塌他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那座日式小楼终于在他的面前轰然倒塌,他也被一阵迅猛的热浪掀翻在地。

不知什么时候,月白长老来到他的身边。于是,他像一尊木偶,被一言不发的老人带到城外一个荒芜的小屋。城里的枪声仍然不断,然而一连几天,月白长老只是一个劲地念着佛号,老人完全沉浸在一种忘我的意境之中。

几天之后,城里的枪声渐稀,长老也终于从他的禅定中醒来,他睁开双眼,用一种极其慈爱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因为我是您的同乡,”周风清想了想说,“您是我的师父。”

像一代又一代的天平山人一样,周风清在他即将举行婚礼的前夕曾按照习俗在木塔寺完成了为时一个月的临时出家生活。正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几乎一刻不离地追随在月白方丈的身后,因而能感受老人那高山一般的坚毅以及老人那深邃的内心中无时不在的忧郁。与此同时,他仿佛也感受到老人对他的那种超乎寻常的信赖和某种隐而不露的希冀。

那是木塔寺大火前的一段极为平静的日子,但是,风清发现,老人总是没等天亮就从床上爬起来,他冒着绵绵细雨从木塔殿走到大雄宝殿,再从东边的毗卢殿绕回来,然后就坐在那棵巨大的白果树下,望着渐渐泛白的天空散乱着自己的心思。有时候,老人会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然后便睁着一双惊悸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天空。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都是与一个道行深远的僧人不能相称的。正是在那时候,周风清开始隐隐地感觉到,一场飞来的横祸将降临这座千年寺宇。

“早在大火前的一个月,您好象已经有了某种预感。”风清说。

“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天意,”月白长老说,“旷古未有的浩劫,八十多个僧人死于非命,上千年历史的寺庙在倾刻间化为灰烬,无数的珍宝被掳掠一空,而我却未能保住这些。”

“现在我明白了,有人为了那些珍宝,于是就蓄意制造了那场大火好杀人灭口。”

“真如大师的肉身,那才是真正的中华瑰宝。”老人仰望着窗外的天空,像是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之中。这时候,老人的眼翳里突然闪烁着痛苦的泪花,他捶打着自己的额头,痛不欲生地说:“是我将豺狼引进家门口的,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啊。”

周风清的情绪被月白长老完全调动起来了,说;“您是说,大师的肉身并没有同木塔寺一起毁于那场大火?”

“为了防止强盗们的偷窃,自清光绪年开始,真正的肉身一直藏在木塔座下的地宫中,而供在木塔内的,不过是一具复制品而已。”老人又说,“出事的头天晚上我就发现地宫的门被人动过。等到我走进地宫的时候,肉身果然就不见了。”

长老的话的确让周风清大为震惊,他当然不会知道,大师的肉身是一代一代木塔寺传承者的重要信物,就连天平山镇一代又一代族长,都没能识破这个对于木塔寺来说至关重要的秘密。而现在,长老却将这一秘密向他和盘托出。

“我明白了,有人盗走了那具肉身,接着就蓄意制造了那场大火。那么,那个盗走大师肉身的会是谁呢?是日本人吗?”

“是的,是那些穿着长袍马褂的倭寇们。”长老望着窗外的长空说:“日本的佛法,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但是,在一些日本人看来,一个没有祖师的宗派如同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到底感到不能满足。”

“您是说,是日本人制造了那场大火?”风清全身的汗毛孔都竖起来了,“那么,除了您,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呢?”

月白长老伸出手来,在周风清的手心里画了几个符号。就像那场大火刚刚不久时一样,老人在他的手心反复地涂画着,他仿佛在做着一种艰难的选择,又像在做着一种儿童的游戏。然而周风清似乎并不能明白老人那近似谶语般的符号,于是老人终于收起他的游戏。与此同时,在风清的脑海里飞快地迭映着一系列的影像……

“木塔寺不能没有真如大师,就像中国不能没有佛教一样。那将是一个长长的过程。可惜,我已经老了。”老人说着,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周风清似乎明白了长老之所以将千年木塔寺的秘密向他和盘托出的意图所在了,他跪在长老的座下说:“师父,您想让我做些什么?”

长老将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粗裂的手心里,说:“这件事,本来应该由我来做,但是,我已经老了,力不从心了,孩子,你愿意把这个过程进行下去吗?”

“你是说,让我出家?”

“人生苦短,你应该看破才是。如其这样,倒不如去做一件与民族的生死攸关的大事,也好为来世多培些福德。”

“师父,您不要说了,您能让我好好想几天吗?”周风清双手掩面,如线的泪珠从他的手指间滴落下来,脚下的方砖地上濡湿了一片。

“风清,十九年前我为你起这个法名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长老长长地嚅了口气,说:“现在,我终于放心了,我也该走了。”

老人的脸上现出少有的沉静,说:“我在这世上的一切恩恩怨怨,终于有了了结,我也要到我自己的地方去了。”长老向他的弟子双手合十,念一句佛号,接着他撩起僧袍,一步步地向那片开阔的江面走去。这时候,从天外传来一阵玄妙的音乐,与此同时,一道炫目的金光投射到那片江面上。在那道炫目的金光照射下,长老已经没入那片浑沌的江水之中,江面上飘起一片杏黄的僧袍,接着,江面上恢复了它特有的宁静。那天外音乐在风清的脑海中轰然而起。

周风清决定去破译长老的那一系列难解的符号。他知道,那将是一个长长的过程,但是,为了能有一个完满的终结,他愿意将此生的一切,都化在那一串长长的符号中去。

傍晚时分,驻扎在花山一带的日本人终于撤走了,但是,逃难到山里去的人们还没有回来,花山脚下笼罩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中。村头的老枫橡树下,数十条野狗在撕抢着一具僵硬的女孩尸体,一只老鸦蹲伏在光秃的枝丫上,冷冷的看着野狗争食的场面。突然,老鸦“呀”的一声锐叫,抖落开乌黑的翅膀,向附近的山上飞去,刹那间,成群的老鸦像是受到无形的惊吓,从村头的桦树林里一起飞了出来,飞到那座怪石林立的山头上。刮来一阵寒风,从附近被烧焦的房屋里吹来一股焦糊的臭味。

几个月前,周风清随藤野先生来过一趟花山。花山被六邑城里的人们认为是最好的避暑胜地,有钱的人们都纷纷来这里建造别墅或各种精舍。那时候,在这棵老枫橡树下,周风清听一个算命的瞎子唱一段山野小调。那山野小调充满了苦涩的韵味,却又能勾起人们对远古民风的向往。那时候,周风清与藤野秀子打着赤脚,在那条山溪里捕捉小鱼。那天他们并没有捕捉到一条小鱼,但是,他们都感觉到自己就是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