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菩提烟魂
47131400000019

第19章 菩提烟魂(4)

住持说:“看来你们真是有备而来,你真想得到那部金经?”

“你,必须!”

“可以谈谈条件吗?”

“条件?可以。”

“你,放了他们,”住持指着他身后的僧人,“马上放了他们,让他们出城,我立刻焚香礼佛,将那套大藏金经完整地赠送给你。”

日军司令阴毒地笑着,慢慢地摇着头,说:“你,高僧……你把我,当小孩?”他用战刀指着那座藏经楼,“金经,在那里?”

日军司令一挥手,立刻有一队日军冲上藏经楼。众僧沸腾了,要同强盗们拼个你死我活。觉空阻止了他们,他用悲凉的腔调说:“我早说过,国难当头,龙江寺在劫难逃,我是让你们逃走,可你们自己愿意留下,既留下,我是住持,得听我的。”

藏经楼上一阵乒乒乓乓,日军用枪刺砸开藏经室大门,又打开那十八只大柜,于是,一只只函套被胡乱堆在大殿前的场地上,堆成一座真正的书山。

日军用战刀砸开那只只函套,又用锋利的刺刀划开那精美的湘绣封面,一本本白纸黑字的经书裸露在阳光之下,一阵风过,经书在大地上化作一朵朵灿然的花朵,喷发出一股股浓郁的香气。

首先受到震惊的不是日军,而是龙江寺的全体僧众。多少年里,他们对着那神秘的藏经室朝朝暮暮虔诚礼拜,因为那是神圣的中华至宝大藏金经。他们礼拜的不仅仅是大乘法宝及创造了这人类博大智慧的佛祖释尊,还有那十八位花毕生心血、用生命的汁液一字一字书写出这金经的明代高僧,他们每一位高僧就是一位伟大的大乘菩萨啊。然而眼前所见者,却是最普通、最一般,在任何一个寺院都能见到的清代乾隆版的木版印刷大藏经。一种受骗的感觉使在场的僧众将疑恨的目光投向站立一旁的住持觉空。但住持的脸上一如往日,他木然地站在那一堆被毁坏的大乘经典而前,双手相托,陷入一种自在的境地。

“你,还有什么话说?”日军司令在他的身边转着圈子,像一只欲扑往灯火的蛾子。

“什么,你是说大藏金经?”住持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你读过你们日本江户时期的僧人良宽禅师的一句和歌吗?”

住持凝望着那无际的天边,以悠长的音调诵出一句诗来:

谁言卞壁无地寻

我道骊珠处处晶

住持悠然地踱着步子说:“悠久的日本文化孕育了良宽、道岸以及明惠那样一批伟大的日本诗僧,但同时也培育出一批罪恶的种子。这部大藏经,我是以真诚之心送给你的,就像二十多年前我的师父圆澄大师送给他的另一位日本弟子那样。我劝你放下你的屠刀,带着这部不朽的著作,到一个深山里去苦读三年。我相信它会铸出一个新的灵魂来的。”

住持是执著的,住持也是天真的。二十多年前他在龙山闭关的时候,曾以他坚久的耐心用甘露法雨使一条猛蛇对他含首致意,使一群躁动的猿猴竞相将香花野果贡献在他的面前,现在,面对这位手持战刀杀戮到门前的异国军人,住持依然不放弃他最后的信心。然而他不完全明白,人,毕竟是一种更高级的动物,当人的灵魂被兽的野性所统治时,人会比兽更加凶顽,更难驯化。

日军司令从兜里掏出一包火柴。他划亮其中的一根,让烟火从每一个僧人的面前晃过,接着又将它引向那一堆经典。

刺刀阻住了哭泣的僧众,僧众们大声地诵念着佛号,那是一种无言的哭诉,龙江寺的上空翻滚着一股悲怆的波浪。

“还有你们,统统的死拉死拉的!”日军司令挥舞着战刀,逼向一个年轻的沙弥,“说,山本少佐在哪里?他已经找到了金经,你们,为什么要杀害他?”

“不,我们没有杀害他,是他自己从斜塔上摔下来死的。”年轻的沙弥大声地叫着。

“你,再说一遍!”日军司令揪住年轻的沙弥说。于是年轻的沙弥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并用手指了指那座斜塔。

日军司令的眸子里放出锐利的光来,他抬头望了望那座斜塔。塔太高了,正午的阳光正挂在斜塔的尖上,将一座古塔镀出一轮灿然的光环。

日军司令丢下战刀,也丢下一群无辜的俘虏,一步步向斜塔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痴僧驮着一具水淋淋的尸体,一路狂歌向这边走来。他走到日军司令的跟到,猛将山本少佐的尸体扔到他的脚下。

日军司令被这突然的事件吓了一跳。他看了看那具开始发臭,但仍然面目可辨的尸体,又逼向痴僧说:“你的,什么人?他的,如何的死法?”

痴僧朝日军司令卑恭地弯了弯腰,笑嬉嬉地说:“我,和尚,不,朋友,大日本皇军的朋友。少佐,他到放生池捞鱼,捞了好多好多的鱼,还有鳖呀王八什么的,就这样,淹死了。”

这一刻,所有的僧人都被痴僧的行为惊得目瞪口呆。这一刻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半点痴半点疯。他像一个善于巴结主子的奴才,在日军面前竭力表现着他的忠贞;他又像一位办事干练的客堂知客,能轻轻巧巧将一件棘手的难题化解开来。

然而,日军的兴趣似乎并不在这具腐臭的尸体上。日军司令脸上堆着笑,说:“你,大日本皇军的朋友,金经,知道吗?”

“知道,”痴僧的回答短促而轻松。

“没有骗人?”

“没有,”他说,“明万历年间,龙江寺住持竺镜因悲感水城久旱不雨,发愿召十八位高僧书金经一部。竺镜愿毕,天突降甘霖,滋润八百万土地。是年,经竺镜募化,得纯金粉一吨,雪青色檀香纸八吨,十八位高僧不召而至,自万历六年动工,至万历四十八年完成,其间越春秋四十二载,合传入中华第一经《佛说四十二章经》之天数。”

痴僧言毕,轻蔑地用手往在场的僧众面前划了一道,说:“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日军司令双手握拳,激动得有些难以自禁。他拍着痴僧的肩说:“你,大日本皇军的朋友,龙江寺,你做住持。”

“住持?不要,大日本皇军的朋友,要。”

“你,带路?”

“带路?当然。”痴僧快活地击打着双手,唱起一句偈子:

勤勤无量事

尽归虚虚梦

回眸大千在

合掌百朝生

不知什么时候,住持觉空已身着杏黄长袍,斜挂绣有四十八道金线的锦囊袈裟,向龙江寺三拜已毕。接着,他像平常登坛说法一样迈着方步,向那堆燃烧的大藏经走过去。不等在场人回过事来,住持已没入火海之中,顷刻之间,化一道青气袅袅升入渺茫太虚。

盈盈的佛号声中,僧众们哭叫着:“师父,望你能乘愿再来,化身娑婆,济拔苍生!”

痴僧呵呵地笑着,又大声地诵出一首偈子:

纵化一道虹光去

犹是宇宙浪子身

龙风拔根树无撼

何人明路识暗冢

日本人在本城最大的妓院得到他们梦寐已久的金经,第二天即撤出了水城。他们得到了这宝物,就像吃饱喝足的野兽,腆着它那肥硕的肚皮,洋洋自得而去。

送走了日本人,痴僧居然又回到了龙江寺,他一路哼着偈子:

历劫金经

出洞放光

奉持礼诵

慧命长存

痴僧一走进那座斜塔就呼呼大睡。

在悲凉的佛号声中,龙江寺僧人举火焚化了他们的住持,窑火熄后,拾得舍利子一千八百多颗,其色各异,且晶莹剔透。接着,愤怒的僧人们冲进斜塔,将痴僧在乱棒下活活打死。因痴僧是僧,对他的遗体,僧人一致的意见仍是举火焚化。窑火经三天三夜后熄灭,痴僧早已化作粉末,然骨粉中却有一颗血红心脏在扑扑跳动,以手击之,则坚硬无比,且发出金属般的锐响。众人异之,却又不忍就此抛掉,便随手扔到斜塔顶上的乱草丛中。

故事本该结束了,但是,历史却仍在无始无终地演进。

有关那部中华至宝大藏金经的故事,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外祖父说过。外祖父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且同龙江寺两任住持都有着很好的交情,他的故事,多半我是相信的。后来我参加工作后,为了演绎一段虚拟的故事,一次去查水城府志,无意中查出其中的一段:

龙江寺始建于东晋隆安,有僧人杯度结茅安禅,至唐开元末初具现模,为禅宗道场……万历年,水城奇早,寺僧竺镜,为求雨而发愿制大藏金经一部,愿毕,天降甘霖……

我想我不必在这儿再抄述历史的旧话了。但是,金经究竟藏在哪里,可谓千古奇谜。外祖父说,战后不久,日本人即发现当年劫掠而去的那部大藏金经是一部伪经。据说日本的学者是根据经上墨迹判断出的。虽同是金粉所写,但那部经中所有字体,无一处脱粉。此外,笔锋落处,虽也有毛头,但经技术鉴定,手写字的毛头约为一根头发丝的十分之一,而那部金经的毛头却多至三分之一——日本人费尽心机劫掠而去的,是清光绪年间的一部套版印刷的大藏经。

真正的金经在哪里?我问。外祖父说,金经是不灭的,那样一部大乘珍贵的法宝,自然会有天龙八部及诸佛菩萨护持始终。他老人家直到临终还说,一旦因缘巧合,不朽的金经自然会露出它夺目的光彩。

历史又演进到公元1984年,宗教政策落实,国家拨大笔款项修复千古名刹龙江寺及濒临坍塌的龙江斜塔。

某一日工人刘开荣奉命登塔堪察,刘开荣拿着一把木槌开始在塔身上不时地敲打着,以探求内部毁朽的实况。当敲打到第三层时,他听到了一种很闷很空的声音。他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或者就如苏轼在江西石钟山下听到的差不多的声音吧。于是他试着撬开一块塔砖,竟发现砖下是一层朽烂的牛皮纸,撬去塔砖,又是牛皮纸,又是一层塔砖,撬去塔砖,又是牛皮纸,如此反复有三。终于,第二天的水城日报以头条新闻发布了中华至宝大藏金经发现的消息。后经国家文物专家及佛学泰斗们的勘定,此经即明代十八位僧人剌舌血和金粉费时四十二载写就的真经——大藏金经,它被当作国家一级文物保护,如今收藏在已经修复一新的龙江寺里。

1985年春,龙江寺住持,当年觉空法师的侍者慧灵法师,专门在龙江寺毗卢殿前立了一尊舍利塔,塔内供奉一颗金属般坚硬、玛瑙样殷红的心脏。

199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