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与世隔绝的活了十来天,已经忘却尘世繁华是何等景象;许是担心生死、心情压抑了十来天,已经不习惯正常生活里的情景;又许是年关将至,这村落本就该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风华带着小远下了山来,走在挂满鞭炮、腊肉、小花灯的村落道路上,看着村民们喜气洋洋的脸,一直沉重、压抑、戒备的心,方才放松了下来。眼前玩闹嬉戏的孩子高高兴兴的跑过去,手里拿着新买的小花灯,唧唧喳喳的跑过去,那小花灯与京城里的不一样——极不精致,上色也不过是单一的大红大绿,然而那些孩子们却捧若至宝。
“小远,”风华说,指着前面卖花灯的摊位,“爹爹给你买一个,好不好啊?”
小远也正巧看着那些花灯出神,没料到爹爹竟这么说,当即高兴地点头,随着风华一起来到摊位前,挑选那花花绿绿却做工粗糙的灯笼。
风华耐心的陪着儿子挑选花灯,可儿子左挑右挑,却偏偏挑了一盏最廉价、最艳俗、最不起眼的小花灯。
“只要这个?”风华问,拿起小远手中难看的花灯看了又看,随后又拿起他选中的一盏制作较为精致的,“小远,咱们买这个好不好?这个最漂亮,点起来才好看呢。”
“不,”小远低声道,看了一眼风华手里漂亮的小花灯,抿了抿小嘴儿,按捺住内心强烈的愿望,复又道,“我只要这个。”
他是个何等心事重的小孩子,前几日睡觉半夜醒来时,迷迷糊糊便听到罗依和风华谈话的内容。
罗姐姐说,如今他们躲避在这个偏僻的地方,盘缠有白公子保管,值钱的物品留在客栈没来得及取出。如今白公子持续多日不曾出现,眼下又不敢贸然下山去找事情做,手头只有寥寥可数的铜钱,不知还能拖延几日。
爹爹也说,如今生活艰难,一日三餐十分拮据,眼看年关将至,恐怕到外面都难以买些好肉来吃,须得到山的深处看看是否能打些野味。
随后他们复又说了诸如金牌、中国、回去之类匪夷所思的话,小远当时听了一半已经再度睡着了。他虽然没听懂后半句说的是什么,但家里没钱的事实,小孩子却已经完全明白。
如今不过是买盏花灯,他又怎么能让爹爹多花钱呢?
想到此处,小远愈加坚定的摇头,又重复了一遍:“我只要这个。”
风华见小远今日竟出奇的固执,心下也怀疑这心事重的孩子是否有别的想法,正要劝导小远几句——却不料,忽而觉得有尖锐的东西抵在腰间,同时——他赫然看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不紧不慢的搭在了小远的肩头。
“孩子要什么,你给他什么便是,”德王爷一边用手按着小远的肩膀,一边对风华不阴不阳的笑了笑,“遇得巧不如遇得好,我和慈安法师,还正想到村子里细细的找你们呢。”
风华扭过头,看到那疯道士安慈正用出鞘的刀刃抵着他,而那卖花灯的商贩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想必那商贩也不敢向过路人声张,更不可能帮风华什么忙,只恐惧的低着头折腾手下的花灯,豆大的汗珠不断地掉下来。
“别乱动,”德王爷对风华说,她的目光何等敏锐,当风华运功想要反手制住安慈时,她搭在小远肩头的手已经移向了孩子的脖子,“风华,我和慈安只想带你与小远走一趟——你不想因为一时冲动,就让咱们的孩子,还有黎村上下一同遭难吧?”
“你!”风华修眉倒竖,可腰间却骤然一痛。可见那安慈道士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只要见风华略有冲动,那刀刃便立即向前递进了几分。
“只要你和小远随我们走一程,稍后大家就相安无事,各走各路。”德王爷说,修长的手指放在儿子的脖颈上,但另一只手却暗暗攥成了拳,她打量了一下满面怒容的风华,笑了,“是现在就拼个你死我活,赔上无辜人的性命,还是暂且走上一程?”
风华盯着德王爷在小远脖颈附近徘徊的手指,半晌无言。
他在权衡,在判断,在赌注。
德王爷会像她摆出的这个姿态一样,当真把小远作为人质,一旦他反抗就掐死他么?她如今变成这样不阴不阳的怪物,她能丧失人性血洗洛城,但她是否也丧失了母性?
要不要赌一次?敢不敢赌一次?
他赌她没有丧失母性,因为她的手指还在轻轻抚摸小远的肌肤,与她过去惯有的爱抚动作一模一样;他赌她不会真的伤害小远和他自己,因为以她现在的神功,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屠杀复仇,但她却选择把他们当成人质;他赌她这样大费周折,是因为她还爱着小远,他不晓得她是否恨着他,可他赌她还爱着自己亲生的骨肉。
尽管,小远永远不如宁儿得宠,尽管,德王爷自始至终都更偏心女儿。可母性永远是母性。
风华这小半生,大抵都是不屈服的在赌。
而每一次的赌注,都是喜忧参半,输赢各家。
这次,是否还要赌下去?胜了,也许可以换取日后的完胜;输了,或许一败涂地,或许还会有几分机遇。
而在风华以命运做赌的经验来看,每一次失败,都会带来新的挑战,也会带来新的奇迹。他渴望奇迹,他必须得到一次生还的奇迹。
因此,风华顺从的在安慈的胁迫下迈步前行。
德王爷带着小远在前面走,她并没有回头关注风华……甚至于,她仿佛沉浸在了自己的心事中,很明显的,她的手不再萦绕小远的脖颈,而改为拉起了孩子的手。
安慈对于德王爷这个举动似乎有些不满。
他与德王爷半路结盟,除了知道德王爷也与白公子有冤仇意外,其余背景一概不知,因此,他不得不提醒德王爷:“老弟,你可要看好了那孩子!”
德王爷微微侧过头,瞟了一眼安慈,随后又看了看吓得颤颤发抖的小远,轻描淡写的哼了一声,但并不改变姿势,依旧拉着小远的手前行。
他们只走了一小段路,风华循序渐进的放缓脚步,暗自估摸距离差不多的时候,又见德王爷还那样不紧不慢的拉着小远前行,便当机立断,迅速回身夺下了安慈手中的刀。
安慈的专业毕竟还是个降妖的道士,法术了得,但武功一般。
更何况风华这回身夺刀的速度的确奇快,冷不丁的举动也让安慈一时没有防范。而风华也瞅准这一契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当下便举刀刺向德王爷,同时口中大喝一声:“小远快跑!”
一切皆是电光火石之间。
风华喊出此话,德王爷已经急速转身抵挡,他的刀刃与德王爷的剑鞘碰在一起,小远趁德王爷抵挡松手的瞬间转身逃跑,安慈随即拔腿去追。
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仿佛是同时完成一样,说不清谁前谁后,谁快谁慢。风华甚至也分不清当时短暂的混乱局面究竟如何,他只知道,当他回过神的时候,似乎只一眨眼,德王爷就一把夺掉了他手里的刀,而他的肩膀也挨了一剑。
“你竟敢偷袭我!”德王爷狂怒的嘶吼,收回宝剑,剑刃上带着风华遗留的血迹。
风华捂着伤口踉跄倒地,他扭过头去,看到安慈在追逐小远。
“安慈回来!”德王爷又叫道,“不要追他!”
安慈闻言回过头,疑惑且不服的看着德王爷,但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放任险些到手的小远逃之夭夭。
“让他走,”德王爷说,宝剑入鞘,任由安慈揪着风华的头发强迫他站起身,随即又道,“他一定会回去通风报信,放了他,我们能更早的等到白沐尘送上门来。”
“此人该怎么办?”安慈问,揪着风华的头发,恨他当时竟敢猝不及防的夺刀反抗。
德王爷的神色停滞了稍许,她的眼睛掠过风华流血的肩头,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随后说道:“我来押着他,你扯下他的衣袖,沿途做些标记,免得咱们的老朋友找不到地方。”
却说小远这一路狂奔的跑去找罗依报信,而在山洞养伤的白公子也刚刚才掐算出风华和罗依的这番劫难。可惜白公子虽然有千年法力,可被法器击打之后,仍然重伤未愈,纵然十几日来一直修炼调养,却还是没办法迅速恢复能力。
然而如今又岂是他能多加耽搁的时候?
祸事迫在眉睫,他即便重伤未愈,也只能强撑着身子出了山东,迎着掐算的方向赶去救人。一路上,只见安慈已经用风华的衣袖做成细布条的路标,白公子沿着山路前行不久,就见罗依正一步三晃的也顺着路标与他相遇。
“是你?”罗依看到白公子,呢喃的开口,可呆滞的目光里却没有折射出丝毫的喜悦,毫无血色的脸上已经表明她此刻生不如死的煎熬心情,就连说话,也似乎只剩了半口气,“你也……你终于……回来了?”
白公子打量了一下似乎要到崩溃边缘的罗依,复又看看四周,随即问道:“小远呢?”
“我让他……在家里乖乖待着,我要去救出风华。”罗依说,目光黯淡且没有焦距的看着白公子,随后茫然的直视着前方,继而道,“我想好了……我要去摊牌,德王爷舍不得杀掉风华和小远,她只想要我的命……她恨我带走了孩子和风华,那我……还给她就是了。”
“你说什么傻话!”白公子蹙眉道,伸手按着罗依的双肩,紧盯着她无神的眼睛,不需用读心术,也能看出她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罗依!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千辛万苦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带着风华和小远去中国吗?你死了,他们怎么回去!你如此轻生,怎么对得起这一年多的付出!”
“那我该怎么办?放任你去救他们出来?”罗依轻轻地反问,呆滞的眼睛终于眨了眨,可这么一眨,似乎就隐隐有泪光闪闪,“每一次出了麻烦,你总是及时赶到,你总能解决问题……可这次不行,风华即便不说我也能猜到,看你的脸色,你一定受过伤、生过病……我不能让你再为我们涉险,你不是完人,你做的……足够了。”
白公子听闻罗依这一番话,忽而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来,她不是不清醒,她不是因为灾难而迷乱。她还是有理智的,而她这仅存的理智,就是保存他,而牺牲自己?
这又是为何?白公子不敢猜测其中缘由,更不敢用读心术解析答案,他害怕自己知晓罗依的内心,就没有了去营救风华的决心。心中小小的邪恶在冒头,恶意的嘀咕着,倘若他就此和她离去,把风华留在德王爷身边,也未尝不可——反正德王爷不会杀了风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罢了。
然而很快的,白公子又将这邪恶的念头扼杀。
“罗依,你听我说,”他说,“我不是去冒险,德王爷和我没有多大的怨仇,那个疯道士也只是误会我。你去了,必死无疑,德王爷不会饶恕抢走她孩子的人——而我,我可以与那道士解除误会,以我的武功对抗德王爷也是轻而易举——风华会帮我,我不是孤军奋战,风华的武功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风华的武功,罗依见识过。风华与白公子联手,罗依听闻过。十几日前,正是他们二人联手,才从德王爷的屠刀下逃生。
“那我……”她慢慢的发问。
“你要回去陪着小远,那孩子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他的心病未愈,你不能留他一个人在屋里。”白公子说,手伸入怀里,不动声色的施了个法术,随即掏出一把凭空变来的火枪递给罗依,“这火枪给你,倘若德王爷让那安慈或是别人去找小远,你得有个防身的东西。”
罗依接过白公子递来的火枪,低垂着眼睑,随即点了点头:“哦,是了……你说的……没错。”她将火枪拿在手里,嘴唇无声的蠕动了一下,方才抬起眼来,“我想我应该回去找小远,像过去那样,等着你和风华胜利回来。”
像过去那样等待,即便这次是生死未卜的等待。
白公子点了点头,见罗依终于想开了,心下松了一口气,但又怕她反悔,随即督促道:“我会看着你走远,你先走,我方能放心。”
“我会等着你,和过去一样,等着你和风华。”罗依又重复了一句,然而白公子却没能听出这次语气的不同。
他只是看着她转身一步步走远,直到她的身影走出他的视线时,方才安了心,转身沿着路标,向德王爷俘虏风华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