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还好。哎,方鹏,你帮我一忙,这个周末我们要录孙楠歌友会,”柳哥把“我们”俩字说得特别重,好像自己就是节目制片人似的,一脸得意,“你给我组织100个观众过去。”
“多少?100个?”我差点儿把下巴吓掉了,“开玩笑吧?”
大家可能不太清楚我为什么这么惊讶,其实组织100个学生是很简单的事,作为学生干部,别说100个人了,就算组织1000个人,只要找几个协会主席帮忙随随便便就能凑起来,可关键是得把人弄到湖南卫视去。大伙儿不知道,湖南卫视的演播基地在一个多么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团长曾经带我去看过一期录影,散场以后没公交车坐,打车花了我40多块钱……
“方鹏,你可以的。”柳哥拍拍我的肩,“不行的话,你就包两辆公交车去,收学生点儿车费呗,公交车跑一趟差不多400多块钱,100个学生一人10块也有1000呢,多出来的你可以自己收着。”1000减去两个400等于200,这200块对于连吃个饭都得靠卖废纸的我们来说,就是那雪中的炭、沙漠中的水。我琢磨着这是条不错的生财之道,但又隐隐约约觉得这似乎没那么靠谱,说了句“再考虑一下”把柳哥先应付过去了。
7
20多斤铜版纸一共卖了五块五毛钱,收废品的老板一口咬定这铜版纸上面有蜡不值钱。我们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凑个整,无比郁闷地攥着全部的十二块五,来到了前街的东北面馆,一人要了碗两块五毛钱的小鸡蘑菇面(至今我也没想通为什么这家面馆里最便宜的面要叫小鸡蘑菇面,而且面碗里既没有鸡肉也没有蘑菇)。吃面的时候,我把组织观众的事跟哥儿几个说了,大伙儿都觉得这事情绝对没有柳哥说得那么简单,但又觉得不做有些可惜。
魏星没几口就把面吃完了,他搁下筷子,使劲打了个嗝儿,接着用手一抹嘴,“方鹏,我要吃水果。”
“吃毛水果!”大伙儿纷纷骂道,“就剩两块五了,你还要吃水果!”
“反正就两块五了,买橘子吃呗?”魏星摸着肚皮说。
橘子是长沙最廉价的水果,学校后面的岳麓山上全都是。水果摊上的橘子按个头分成三块钱一斤的,两块钱一斤的,一块钱一斤的和一块钱三斤的。我们四个衣着都还光鲜,走过去的时候卖水果的老板非常热情,“刚到的荔枝,来点儿?”
“不了,”我摆了摆手,“买橘子。”
“哦,要哪种?”
“一块钱三斤的,”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坦然淡定,“来两块五的。”
老板撇了撇嘴,扯了只塑料袋,从筐里抓出一把一把又小又黑的橘子往里塞。上秤的时候,老板不小心碰掉了一只三块钱一斤的橘子,骨碌骨碌滚了一两米,停在路边。我们都注意到了那只橘子,只见它澄黄油亮丰润饱满,我们的橘子跟它一比压根儿就是煤球,哥儿四个的眼神中全是渴望,只是碍于面子,犹豫再三,还是没拉下脸把它捡起来。于是我们拎着一袋煤球橘子垂头丧气地回了宿舍,在这一刻我已经下定决心,组织观众这事我接定了,再差还能比现在更惨吗?
8
公交车很好租,我随便找了个312路的司机,一拍即合,他答应帮我再找一辆车,往返一趟只要300块,也就是说,每个学生交10块钱,100个学生一共要交1000块,扣除两辆车的往返成本600,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一趟我可以赚400块。
组织观众也很顺利,小伊帮我画了一张大海报,颜色鲜艳、字体可爱,在右上角还画了一个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姑娘,戴着一只鲜红的蝴蝶结。我怎么看怎么觉得画得像小伊自己,可是小伊就是不承认,“我哪有那么漂亮?”
我仔细对比了一下,坚定地说:“哪儿都有!而且你那儿比她……”
“讨厌!”小伊把画笔一丢,“不许耍流氓……”
海报贴出去才半天,100个人就报齐了,孙楠怎么说都是内地歌坛的一哥之一,号召力真的还行。1000块人民币实实在在地攥在了手里,我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只求老天爷让这100个人顺顺当当出去、平平安安回来,400块赚到手,我把老二献给您都成!
别想歪了,我说的老二是赵国勇。
9
录影当天,约好了5点半所有观众集合,我5点钟的时候来到校门口,已经看着满眼都是人了。黑压压一片人头,我感觉这事搞大了,顿时心也虚腿也软,恨不得把钱都退出来让大伙儿散了算了。可是上坡容易下坡难,局面已然是骑虎难下了,我赶紧给许宁打电话叫他们提前来帮忙,不一会儿,兄弟几个都急匆匆奔过来了。
“怎么样了?”许宁问。
“目前还好,估计待会儿上车肯定乱。咱们得把车门先把住,千万别一窝蜂都往上冲!”
正说着,一辆空荡荡的312吱吱嘎嘎地过来了,在校门口停了下来。所有等候着的观众立刻朝两个车门涌了过去。我连忙喊道:“快拦着,别开车门!”兄弟几个连忙扎进去维持秩序,我走到车头冲司机挥挥手。司机也冲我挥了挥手,打开他那侧的车门跳了下来,走到我面前,递过一颗槟榔,“小兄弟,今天不好意思嘞!那辆车出了点儿问题嘞!”
一听这话,我只觉得五雷轰顶,眼前一黑,“怎么了?”
“我那个朋友过不来了,”司机吐出一颗槟榔渣,“这次只有一辆车了。”
“一辆车,我这儿100个人呢!”我都气疯了。
“你莫急啊,100个人,坐得下嘞!”司机一点儿都不急,“130个人都没问题!”
我扭头看了一眼这辆车,就是那种普通的没有空调的公交车,要是舒舒服服坐着也就是三四十个座,真说要是当罐头挤的话,能塞下多少人我还真没数。事到如今也没别的选择了,赶紧把人弄走再说,堵在校门口别再把校领导给招来,那就彻底完蛋了。于是我挤到公交车的前门口,大喊一声:“喊到名字的上车!……陈功成……”
“就这一辆车啊?”有的学生很不满意。
“别吵,都听不见名字了!”小马还混在观众里,顺嘴就当了个托儿。
“对!大家都静一静,听我喊名字!叫到名字的上车……陈功成!”
“来啦来啦……”一个精瘦的男生几乎从人群的最外层使劲儿往车门移动,人群又被搅得躁动起来。
“挤毛啊,一个个来!”鲍哥挡在刚刚打开的车门口,放那个精瘦男生上了车,“进去往里走啊,别堵在门口!”这话一听就是跟315路小巴售票员学的。
“王怡萌……”
“马文涛……”
“赵塞冰……”
“我叫赵寒冰!不是赵塞冰!”
“哦,赵寒冰!……你这字写得不清楚啊!”
就这么吵吵嚷嚷地用了十多分钟,这辆公交车就像吸尘器一样,把堵在校门口的这100号人消化得干干净净,车门一关,都拖走了。
谢天谢地,四个小时以后,这辆车吱吱嘎嘎地拖着那100个学生,以及几个顺路蹭车的观众平安回来。这一路虽然有人抱怨,但毕竟10块钱往返这么远一趟,又可以免费看明星演出,大家还是觉得很值的。到了校门口,车门一开,满满一车人瞬间卸了个干净,叽叽喳喳聊着笑着四下散去。我长舒一口气,点上一支烟,瘫坐在引擎盖上,终于感受到了从侧面车窗里吹来的一丝凉风,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还好不咯?”司机师傅递过来一颗槟榔,我接过来塞进嘴里,和他相视一笑:“合作愉快。”
“记得下次再找我啦!”接过我的300块揣进兜里,司机师傅发动起车,“你住哪里?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就是这个学校的。”我掐了烟站起来,走下车去。
“方鹏,方鹏,方鹏!”小伊抱着两本书一路小跑扑到我怀里,“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被蚊子咬死了。你怎么样?都顺利吧?”
“那当然,你老公我多厉害啊!”恋爱中的男子总不放过任何一个吹牛的机会。
“嘟嘟”公交车响了两声喇叭,司机从驾驶室的窗户探出头来跟我打招呼:“哎,这个妹子蛮漂亮的啦!”
“我媳妇!”我很幸福地说,用力搂了搂小伊的肩膀。
10
这一趟赚了700块,直接解决了我们一票男人的吃饭问题。更关键的是,因为我这次组织得好,受到了节目组的肯定,加上有柳哥的照顾,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接下了明星歌友会几乎所有大学生观众组织任务。在那期间,我再没有为钱的事发过愁。
转眼到了年底,节目组连续录了几场节目,我七七八八赚了不少。元旦的晚上,我定了学校门口的“弦子”KTV里最大的包间请大伙儿唱歌。我们从上半夜哄到了下半夜,从2001年哄到了2002年,在老二已经醉得吐了一回又一回,许宁已经倒在刘萌萌的怀里鼾声如雷,鲍哥和徐徐已经回出租屋自己庆祝,剩下的人已经一半熟睡一半神志不清的时候,小伊悄悄地又点了首《催眠》,坐在电视机前面轻轻地唱——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太阳下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
第一次吻别人的嘴,第一次生病了要喝药水,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
从头到尾,忘记了谁,想起了谁?从头到尾,再数一回,再数一回,有没有荒废,啦……
啦……
啦……
11
2002年1月2日凌晨,这个日子我真的记得,那天我几乎是用强奸的方式把小伊从处女的行列中拉了出来。在我瘫软地躺下之后,柯依伊同学一直抱着我哭。她说,你都不知道心疼我,疼死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地亲,不停地亲。她就这么哭了很久,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把头发都哭湿了。然后她哭累了,不哭了,却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看,看了一会儿,又看看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又继续盯着我看。她说,你是不是困了?我说,没有啊。她说,困了就睡吧。我说,我不困。她说,那也睡吧。然后她把头埋到我的怀里,再不出声了。我保持着这个姿势,脑子里不断浮现着各种爱情片的画面。
清早睡醒,我一睁眼,她还在盯着我看。这把我吓了一跳,我连忙把她扶坐起来,晃她的肩膀,“小伊,你还好吧?”她又看了我半天,幽怨地说:“哎,你怎么又打呼又磨牙啊?以后我可怎么睡啊?”我笑了:“那以后你先睡,我把你哄睡着了我再睡。”她想了想说:“好吧,看在你那么爱我的分儿上,昨天的事情就不跟你计较了。”
等我再睡醒的时候,小伊正趴在我的胸前抠被子玩,一边玩一边念叨:“公啊,公啊……”
“小伊,说什么呢?”我摸着她的小脑袋问道。
“我说,公啊,公啊,公啊……”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老公啊,老公啊,老公啊……”小伊认真地说,“以后我就喊你‘公’了。”
“哦……”我点了点头,“好的,母!”
小伊扑哧一下笑了,笑得把脸埋在被子里,浑身直颤。
“母啊,出来喘口气,别闷死了。”
小伊笑得更厉害了,半天才从被子里钻出来,“讨厌!不许叫人家‘母’,我又不是……‘母’!”说完又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笑得喘不上气了。
“那你是什么?”
“我是婆!老婆!”小伊骄傲地说。
“知道啦,婆!”一声唤出,心中柔肠转千回。
12
元旦之后,这个学期很快就结束了。我没有过四级,期末考试也挂了两科,但并不影响寒假准时到来,我送小伊到机场,并且嘱咐老二路上要把嫂子照顾好。老二很不恰当地跟我开了个“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的玩笑,我把他单独拉到一边,说了很多恐吓的话。老二最后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说:“方鹏,你别说了,柯依伊就是我妈,亲妈!”
我对老二这个态度还是比较满意的。
寒假从没有那么漫长过,虽然我和小伊每天都通电话,但相思不相见的痛苦还是那么难熬。我经常在吃饭的时候走神,在看电视的时候走神,在和爸妈聊天的时候走神,在串亲戚拜年的时候走神……一走神,我的脸上就呈现出一副白痴相,我堂弟刘可偷拍了我走神时的照片,我看了一眼,那么英俊的脸上却写着“白痴”两个字。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对,幻想着我和柯依伊同学在小树林里追逐。对对对,我知道这很蠢,但这么多年的习惯让我情不自禁就会幻想到这个场面,即使在我告别男生时代之后,我的幻想也只是升级到2.0版——有一天我梦见我和小伊在海边嬉闹追逐,对,还是追逐,但是已经在海边了!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后来我被一个海螺扎到了脚,仰面摔倒在地,小伊咯咯笑着扑倒在我身上,我们一个侧滚翻交换了彼此上下的位置,然后拥吻。这一幕描述起来非常低级趣味俗不可耐,但已经是当时我在放空状态下可以幻想到的浪漫的极限。这其实说明了,我在骨子里还是个非常传统的中国男人。
过完年,我就急不可耐地准备回长沙,把火车票订在了我认为爸妈可以忍受的最早的一天。可事实上我判断失误,我爸听说我要在大年初七赶回长沙之后怒不可遏,他让我“不想回家就别回来了”,为了安抚老爸,我退了初七的票,订了开学前一天回长沙的票(能如此顺利地订到票,还得感谢我有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姨夫)。虽然我推迟了返校的时间,可事实上,从初七到我走的那天,我爸就没在家吃过几顿饭。我妈说:“你爸是舍不得你,你在家待着,他心里也舒服些。”我妈又说:“你要是有女朋友了,就带回来给爸爸妈妈看看,只要你喜欢,爸妈是不会反对的。”
我听完这句话,腾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哪个说我有女朋友的啊?”
我妈笑着说:“看你脸上的死相就知道啦!你当年早恋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