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蕴元却十分不识相地站了出来,道:“皇上,微臣以为,顾大人的做法十分不妥!”
林思泽的表情从报信人开始报信儿的时候就没有变过,听赵蕴元这么说,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林思泽挑了挑眉,道:“嗯?赵学士直说无妨。”
赵蕴元皱眉道:“顾大人此法太过阴毒……竟将染有疫病的老鼠丢入扈州城,可知扈州城内不止有冀封国的士兵,还有扈州百姓!而扈州虽已是端川的下游,可之后还有明州、贺州,扈州爆发疫病,必然通过端川感染至明州与贺州……明州与贺州虽然现在与扈州一样,不算我天闵的国土,但将来也势必归顺天闵……顾侍郎怎么可以……”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沉默,没人敢出言,这些人或许早已想到这一点却装作没想到,或真的没想到,被他这么一点出来,顿时不敢再多说什么。
要他们夸顾侍郎,他们当然已不敢再开口,而要他们骂,他们也是不敢骂的。
倒是左宁昊,在刚听到赵蕴元这么说的时候,愣了一会儿,而后站出来,道:“皇上,臣的想法与赵大人一样。顾侍郎此时手段阴毒地对付扈州百姓,对付冀封国之人,将来也可以对付我天闵国!这种人,绝不可留在朝堂上……”
若说赵蕴元还是在说理,左宁昊就完全是在往顾虹见身上倒脏水了。顾虹见气得半死,心想我若真要对付天闵国之人,第一个先害死你和林思泽。033林思泽听了,点了点头道:“两位爱卿说得没错。等顾爱卿回来,朕会赏她,也会重重地罚她。不过她不在乎人命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派她去扈州,朕也算是早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因此朕也有错。”
赵蕴元愣了愣,而后道:“顾侍郎回来之后,皇上只需往扈州派些技艺高超的医师,控制病情,想必也是能弥补顾侍郎的过错的……”
左宁昊正要添油加醋让林思泽惩罚顾虹见,却不料赵蕴元又给顾虹见求情,不可置信地瞪了他一眼,而后憋屈地闭了嘴。
顾虹见默默地看着,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赵蕴元,还真是蠢头蠢脑,林思泽说自己也有错的时候,那些大臣都吓着了好吗?林思泽这显然是故意让自己也分担一些罪责好让赵蕴元不敢再说,不料赵蕴元却居然还说什么弥补过错……真是……对于赵蕴元的说法,顾虹见其实也是认同的,她在想出这个办法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太多人,她只告诉了王副将和几个派去抓老鼠的人。
但哪怕是对她颇为言听计从的王副将,听了都脸色大变,直说这种方法太过恶毒,太损阴德。
顾虹见则说,损不损阴德不是她决定的,要知道,克州的疫病已经找出了治疗的方法,顾虹见也让人在熬煮大量的草药,若是百里岑想得开,快些打开城门,那么疫病也绝对可以被控制,也不会影响其他州。
可若是百里岑硬撑着,那死人也不能怪她顾虹见,而得怪百里岑他自己。
至于损阴德……顾虹见当时好像还笑了,说活着的事情都顾不上了,还管什么阴德阳德的。
这真是一语成谶,她现在报应就来了,做了太多坏事,阴德果然没了……所以做了鬼,还在林思泽身边。034不过,百里岑的确是个好将军,他没让顾虹见失望。顾虹见丢老鼠进去的第三天疫病就在扈州爆发了,第五天,百里岑便打开了城门。
顾虹见虽然早料到自己大概会死于扈州,但还是在尽量避免这个可能性,因此她甚至决定,自己暂时不露面,免得仇恨太高,被集中给杀了。
但百里岑显然是极度厌恶顾虹见的,立刻连挑了几个将领,而后居然单枪匹马地杀出重围,来找顾虹见。
顾虹见无可奈何,又不好直接跑掉影响士气,只能上了马,叹了口气迎战。
她知道自己会输。
虽她也有武功,武功也不算太差,但那都是些小把戏,平日杀杀那些官员,躲躲侍卫算是绰绰有余,可和征战许久的百里岑一比,胜算太小。
百里岑对她有极其强烈的执着……或者可以直接称之为恨意?而她……老实说,她其实已经没有太强的求生意志了,她只是不大想死,而不是很不想死、很想活下去。
和百里岑极其复杂的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她甚至想,要不然这样也好。
就这样死于百里岑手下,她才二十五岁,也算能赔命给之前被她直接或者间接害死的人。
而且如果死于这里,算是为国捐躯吧。
那么这一世骂名可以稍微减轻一点儿吧。林思泽对她的厌恶和恨意,也可以减轻一点儿吧。
交战之时有这种想法是大忌,但顾虹见有了这个念头,就有点儿收不回来了,她很快被百里岑挑下马,而后长枪尖便戳了上来。
于是顾虹见的想法成真,她死了。
没有死得多轰轰烈烈,甚至附近的士兵都在跟别人对战,好像没有人第一时间发现她的死。035她也不算死得其所,至少百里岑可以说是毫发无损。
总之……
挺可笑的……
不过林思泽大抵还是挺欣赏赵蕴元这家伙的,听了赵蕴元说的话,居然也没不高兴,只勾了勾嘴角便没再说话。
实际上,林思泽的心情应该还不错。
虽然林思泽前面全程面无表情,现在也只是稍微勾了勾嘴角,但就顾虹见这么多年来对林思泽的了解,还是挺能看透林思泽的想法的。
他现在应该心情不错,大概是因为知道了扈州那边战事顺利。
顾虹见飘在林思泽身边,跟着他下了早朝,又看着他……把赵蕴元给单独叫去了闻道堂。
奇怪,他喊赵蕴元去闻道堂做什么?
顾虹见满心疑惑,只觉得林思泽也没什么事能和赵蕴元单独商量的,而再想想林思泽平常不动声色地欣赏赵蕴元……哎呀,难道林思泽看上了赵蕴元?
顾虹见胡思乱想着,却见林思泽不徐不疾地开了口,道:“赵卿,朕一直欣赏你为人刚正不阿,却又担心你刚过易折,所以一直以来,并未给你升官加爵,只让你待在翰林院磨炼。如今顾虹见已是正二品侍郎,而你却还是个五品学士,你可有不满?”
赵蕴元一惊,当即道:“回皇上,无论官职大小,臣所图不过为国效力,从未因官职大小之事有过任何埋怨!恳请皇上明鉴!”
这人真蠢,林思泽显然是要给他升官呀,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顾虹见心里直想笑。
果然,林思泽勾了勾嘴角,道:“赵卿不必紧张。前些日子,你担心顾侍郎无法胜任,让朕派兵支援顾侍郎时,朕心中已有了个主意。而今日,众人皆赞顾侍郎攻下扈州,只有你,指出她的不对,朕便下了个决定-自前朝以来,父皇沉迷修道,恨极他人插手阻036挠,整个御史台至今空空落落,尤其如今,监察御史一职空悬。朕想,赵卿是可以胜任的。”
赵蕴元愣住了,而后也不加推拒,直接跪下行礼,沉声道:“臣……必不负使命。”
“上查文武百官,下查地方乡绅,重至叛国通敌,轻至言行不轨,凡朕所统黄土之上,无论何人,无论何事,皆可弹劾。”林思泽淡淡道,“只监察御史起码该有五人,奈何朕心中暂且只有赵卿一个人选。赵卿在翰林院待了六年有余,想必心中应有可以举荐之人,待正式走马上任,写份折子给朕说一说便是。”
像御史台这种负责监察百官的地方,最忌就是上下勾结,因此连御史台主官御使大夫都很难推荐人进来,可林思泽却让赵蕴元推举人,足见对其信任。赵蕴元更是极为感激,却也不多说什么,只一一应下。
监察御史也不过是个正四品,上面还有正三品的主簿,正二品的御使,从一品的御史中丞和正一品的御使大夫。
然而监察御使,却是可以直接弹劾自己的顶头上官御使大夫的,权限可谓最大,也是被皇上极为信任的一个官员。
林思泽让他起身,而后道:“让朕猜猜,你上任之后,第一个要弹劾的,便该是顾侍郎吧?”
赵蕴元道:“臣对她其实并没什么偏见,只是对她做事的手段不认同。之前,臣也给皇上递过折子,说臣对顾大人的一些行为的反对……”
林思泽笑了笑,道:“嗯,你那折子我看过,写得很好。我还给顾侍郎看过,她也夸你文笔好。”
“这……”赵蕴元显然没想到顾虹见也看过那个奏折了,还夸他文笔好……林思泽道:“顾大人做事的确有些问题,只是她不怎么怕朕。所以,朕没办法帮她改正她自己的问题。”
赵蕴元又是一愣,而后道:“皇上惜才,而顾侍郎的确有才,037所以难免纵容……今后稍加管束,想必……”
林思泽摇了摇头:“这是她的问题,也是朕的问题。朕偶尔扪心自问,也很清楚,顾侍郎变成这样,与朕大概有不少关系。所以……等顾侍郎回来,你只管把所想写出来,参她一本,朕会……撤了她的官职。”
赵蕴元顿时傻了,道:“皇上……”
顾虹见也止住了飘来飘去的动作,愣在原地。
林思泽面色平和道:“一方面朕要让顾侍郎吃些教训;另一方面,这也是给你树立威信的机会。御使大夫与御史中丞,两位毕竟是老了,只是他们好歹是三朝元老,朕亦不好直接赶他们走。但顾侍郎若因你下台,朝中人便该知道,朕如今的心意了。”
这意思很明显,林思泽要用惩罚顾虹见的方法给赵蕴元树立威信,让人知道,御史台开始恢复其作用了。
但赵蕴元却不见欣喜,反而皱起眉头,道:“虽然微臣并不欣赏顾侍郎的一些做法,但……实际上,作为官员,顾侍郎也的确很有一些他人所没有的长处……”
他居然还为她说话……顾虹见飘到赵蕴元身边,看着赵蕴元,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还真是正直过头了啊,赵监察。”
林思泽面无表情道:“功不抵过,就这样吧。等她卸了官职,我会让她自己反省,反省好了再回朝中也是一样的。”
赵蕴元大概觉得太荒唐了,沉默不语,半晌才轻声道:“是。”
顾虹见听到林思泽这么说她,居然也不难过,反倒有点儿幸灾乐祸地想,哈,她可回不来了,所以林思泽也没法让她卸职了。她会凯旋,以一具尸体的形式,而这种情况下,林思泽不可能卸去她的官职,他还得给她象征性地升官加爵封号,把她风光大葬。
赵蕴元离开之后,林思泽一个人在闻道堂静坐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什么。而后没一会儿贺芳凝就来了,林思泽也没有拦她,让她顺利地进入了闻道堂。038顾虹见发现,贺芳凝的眼眶有点儿红,林思泽显然也发现了,瞥了一眼她的眼睛,却没有关心她,而是道:“你怎么又来了?”
语气倒是还真算不得什么浓情蜜意,一个“又”字更显得林思泽有些不耐烦。
贺芳凝一顿,而后迅速红了眼眶,道:“皇上,臣妾让您厌烦了吗?”
林思泽微微皱眉,道:“你怎么又哭了?”
还是“又”,顾虹见简直要笑了。
贺芳凝道:“臣妾、臣妾只是听闻顾侍郎在扈州一切顺利,虽然手段有些争议,但,到底是出了极大的力……”
“所以?”
“所以,臣妾有些难过-臣妾深居后宫,既没有顾侍郎的文韬武略,也没有顾侍郎的足智多谋,不能为皇上彻底分忧……之前,能为皇上磨墨,能陪伴皇上,臣妾觉得自己已经努力了,但对比顾侍郎,才发现自己实际上什么都没做……”
林思泽想了想,挑眉道:“你也要去打仗?”
贺芳凝:“呃……”
顾虹见:“哈哈哈哈哈哈!”
贺芳凝赶紧解释:“不,不是,要臣妾去带兵打仗,只怕的确……臣妾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如顾侍郎那样为皇上分忧解难,各方面也不如顾侍郎,怎么比都比不过她,也难怪皇上喜爱顾侍郎胜过爱臣妾了……”
林思泽一愣,而后道:“你瞎说什么?”
林思泽便不再说话,贺芳凝也只好乖乖地不再多嘴。
顾虹见却也一愣。
顾虹见回忆了一下,发现她和林思泽相识的二十年里,林思泽的确从未对她说过爱。
说恨、说讨厌的次数倒是不少。
不过,她也没有对林思泽说过爱。
说恨、说讨厌的次数,更是远胜林思泽对她说的次数。
林思泽实际上是个非常诚实坦率的人,虽然经常看上去一脸莫测,不过爱恨却很分明,说恨就是恨,说爱就是爱。
他爱左宁嫣,所以可以为她画像,为她作诗,为她红了眼眶,说起她,深情温柔而怀念,像在怀念天上的月亮。
而顾虹见不同,她每一次同林思泽大吵放狠话,说林思泽我讨厌你,林思泽你怎么不去死,林思泽我要杀了你,林思泽我恨你……实际上心里想的全都是:林思泽,我喜欢你。
这大概也是某一种性质上的殊途同归。
在最初,万顺三十年那个寒冷的充满饥饿的冬至过去没多久,万顺三十一年的春天终于姗姗来迟,而顾虹见和林思泽第一次真正认识彼此的时候,顾虹见怎么也没想过,两个人的关系会变成后来那样。
如果她能预测的话,她想她不会在某个半夜还被奴役扫地的时候,偷懒跑去无人的宫殿,结果碰上了突破重围,翻墙而入的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