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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朝入梦,此生不悟(3)

顾虹见道:“林思泽……我并不是要彻底离开你。我只是想,自己去看看外边的风景。你懂我的意思吗?也许有一天,我会发现,我还是离不开你,那时候我自然就会乖乖地回来。可那得是我自己268完全自愿的,而不是像你说的,和你约好了一般,每年回来多少多少天……若我要离开,就不会想回来的事,若我决定要回来,就不会再离开了。”

林思泽道:“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顾虹见道:“不知归期,方是离别。”

林思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留她,他当然想留下她,他失而复得,像是一眨眼的时间。

可是她已经说了那么多,说得情深意切,甚至是恳求的,他已经摧毁过太多她的梦,他不能事到如今还不满足她的愿望。

于是,林思泽只能闭上眼睛,道:“好……只是若你有空闲,一定要给我写信。”

顾虹见笑了笑,眼内泛了一点儿泪花,很快又被她自己压了下去,道:“嗯。谢谢你。”

林思泽没有说话,只闭着眼睛,握着她的手,半晌才睁眼,眼圈有一点儿红,他道:“我给你画一幅画吧。原来那幅……被我烧了。你应该看到了的。”

顾虹见道:“嗯,看到了。好,你画。”

林思泽非让她跟着自己去了书房,让她如以前一样,坐在一旁的软榻上,一副百无聊赖却透着机灵劲的样子撑着下巴,望着他坐的方向。

以前她就老这样在一旁看着他处理政事。

原来他也看在眼里。

顾虹见保持着这个姿势,等林思泽画好之后,她凑过去看着栩栩如生的自己,夸赞了一番他的画技。林思泽没有回答,只勉强笑了笑算作回应,而后顾虹见催促他题字,林思泽拿起笔,却犹豫半晌,终究没有落笔,只说下回再说。

顾虹见也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

事情摊开了说,两人之间的沉默便又多了一分,顾虹见只好说自己累了想回掌乾殿便匆匆离开,却不料正好碰上了赵蕴元。269那一下她其实是可以躲开的,只要当下往屋檐上飞,或是折身重返书房,都可以躲掉,但她忽然想到那一日殿上赵蕴元通红的眼眶,还是顿住了脚步。

赵蕴元见到顾虹见,当即便整个人顿住,吓了好大一跳。顾虹见便赶紧三言两语说了自己的情况,赵蕴元稍微缓过神来,又被顾虹见拉去了一边,以防林思泽忽然出来。

赵蕴元道:“既、既然顾大人你一个月前已经回来,为什么没有通知任何人?”

顾虹见道:“因为我快要离开了。”

赵蕴元有些不解。

顾虹见道:“顾弘已经死了。顾虹见,也该开始新的生活了。我和皇上……纷纷扰扰太多,我不想再这样了。”

赵蕴元有些恍然,道:“是吗……”

顾虹见道:“我还活着这件事,除了宫内几个下人和皇上,只有赵兄知道了。希望赵兄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过赵兄的性情,我还是了解的,虽然相交不深,但我却是极为信任你的。”

赵蕴元的表情说不出是什么情绪:“那还要多谢顾大人了。”

“我都快走了,喊我顾兄吧。”顾虹见道,“之前那些,说到底,也不是什么血海深仇,现在我要离开了,大家就一笑泯恩仇吧。朝堂之上,还要靠赵兄和左宁昊那家伙了。左宁昊心浮气躁,虽然有才气,但还缺乏历练,只是将来文臣大约就是你俩支撑了,你可千万要好好教导左宁昊,然后和他一起辅佐皇上。”

赵蕴元道:“我和顾兄本就没有仇,何来泯恩仇之说?辅佐皇上是我分内之事,顾兄自然不必担心。至于左大人……其实,顾兄你死了,他也挺难过的,上回他还说起你,说自己一直误会着你一件事……十分愧疚。若顾兄不介意,我想让顾兄允许我也告诉他你还活着这件事,不然依着左大人的性子,怕是要记一辈子。”

顾虹见想了想,道:“也行吧。”

赵蕴元点了点头,又道:“所以……顾兄当真要离开?不再回270来?”

“大约吧。”顾虹见道,“赵兄自己保重。”

赵蕴元道:“嗯。”

顾虹见笑了笑,转身离开,然而走了两步,赵蕴元便出声喊住她:“顾兄。”

顾虹见回头,疑惑道:“啊?”

赵蕴元忽然拱了拱手:“顾兄,赵某实则……对顾兄一直有一份情。”

顾虹见惊讶地看着他。

然而赵蕴元却不徐不疾,道:“对顾兄来说,赵某大概只是个顽固的书呆,但,对于赵某来说,初见顾兄那日,顾兄便是一个值得交往的同僚。如今,亦然。情至于此,情止于此。”

“情至于此,情止于此……”顾虹见重复了一遍,笑了,“多谢赵兄这份情啦!”

赵蕴元接着道:“从今以后,天地宽阔,我居庙堂,而顾兄奔赴江湖,虽相隔千里,但情谊永在……同僚之情,虽浅,亦深。此去,后会恐无期。唯愿顾兄无论身处何处,永不失去当日金榜题名后,站在金銮殿中央的那一抹笑容。”

顾虹见拱了拱手道:“赵兄也是!庙堂险恶不输江湖,赵兄耿直,却勿忘记刚过易折!赵兄是良相的资质,将来必然青史留名,我顾虹见和赵兄能有今日这番谈话,已十分荣幸,只愿赵兄将来飞黄腾达,青史留名,不负一身正气与才气!”

赵蕴元直起身子,对她微微笑了笑。

顾虹见也回以一个笑容,而后大步离开。

情至于此,情止于此。

这其实,何尝不是最好的事情呢?

林思泽总是会半夜惊醒,或是一直睡不着,总是忍不住去搜寻顾虹见的足迹,生怕她不告而别。271然而最终顾虹见离开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来得及和她告别。

大约是顾虹见用了什么东西吧,他那一夜睡得极为舒适,第二天醒来已经日照天光,他的身侧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简短的字条。

上面正是顾虹见那日说的话。

不知归期,方是离别。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千万不要乱来。以前总是我等你,这一次,就当作换你等我吧。

林思泽捏着那张字条,轻声说了一句“好”。

然而无人听得到。

但他答应了,便真的这么做了。

他一直等,等到平昌七年的冬至,他才收到了顾虹见寄来的第一封信。

信的内容不长,只说了她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她说她被留在了一个极小的边城,被一对老夫妻留下过年。她说她很羡慕他们,也帮他们做事,她体会到了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来自长辈的温暖。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情,却让林思泽过了一个舒心的年。

之后顾虹见的消息又断了,林思泽也又开始被一些老臣催促着纳妃,对此,林思泽极为冷漠地表示自己已有爱人。

那些老臣只当林思泽要过一段时间再纳妃,然而等了又等,却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而林思泽并不解释,只在某一个很正式的场合,堂而皇之地将一幅画像摆在了皇后的座椅上,道:“这就是朕的爱人,朕的皇后。”

百官皆惊-怎么可能有皇后是一张画像?!

何况,那画像上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双眸清澈的女子,分明……是顾侍郎。

知情者沉默不言,不知情者却大为哗然,然而林思泽对待这件事的态度极为冷漠而简单粗暴,任何人对这所谓的皇后不敬,便是一顿责罚。272他甚至开始召回了自己那个被囚禁的四哥的孩子,让他享受亲王待遇,有人暗暗揣测,皇上这么做,是打算让那亲王将来的孩子,当自己的继承人。

时光如白驹过隙,林思泽被蒋海福发现第一根白发的时候,来自顾虹见的信,已攒下了十多封,她寄信寄得极少,有时候一年一封,有时候一年都没有。

而林思泽,也从开始的满怀期待,渐渐地变成了不抱希望。

蒋海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皇上笑过了。

以前,自从顾侍郎走了之后,能让林思泽笑的,只有顾虹见的来信。

但从有一年开始,顾虹见的来信,也不能让他笑了。

可他也仅仅是不再笑了而已,他还是一样地上朝,一样地吃饭,一样地睡觉,一样地在空闲时刻带着那幅画去白孚殿,一看便是一整个下午。

蒋海福想,顾虹见不告而别,他和湘君都很难过,而不知道皇上的内心,到底该难受成什么样子。

林思泽却是个并不会表现出来的人。

没有人知晓,他到底在想什么,又是否还有在期待什么。

林思泽在很努力地修身养性,有一回他无意中说起,也只是说是顾虹见让他好好活下去,所以他得更努力。

然而思念却真可以成疾,林思泽到底是渐渐撑不住,在平昌三十七年逝世,安详而平静,身边陪伴他的,只有那一堆不算太厚的信,和一幅边角已经有些泛黄的画卷。

他在位的期间,良将贤才辈出,平边乱,扩疆土,最终毁灭齐瑞国,占据齐瑞国大半疆土,又减赋税,免去百姓之苦。

青史一载,是个明帝。

然而这个明帝,最荒唐的事情,莫过于终生没有立后,只纳过一名凝妃,此后便一直以一幅画像为后。273也因此,他没有任何后裔,这也导致了最后天闵国在他死后,宗室之人,为了皇位抢得头破血流。

这样荒唐的行为,倒也是有人称赞的,只说他为在凝妃死后如此忠贞,简直是最长情的皇帝,可日后那画像被翻出来,却和宗府中所画的凝妃样貌截然不同。

有人说,那画像上的,是一个曾经赫赫有名的宠臣,也是开朝以来,第一个,大抵也是第一个女官。

众说纷纭,然而知道真相的人,从来沉默不语。

蒋海福在林思泽死后,含着热泪替林思泽收拾东西,却无意间碰散了所有信件。

他是有些恨的,他恨为何顾虹见那么狠心,三十年来,从不肯回来看皇上一眼,甚至连皇上死了,她也没有出现。

然而那些信却让他讶异。

因为从第四封信开始,顾虹见信的字迹,就完全不同了。

毫无疑问,从第四封信开始,便不再是顾虹见本人写的信了。

这疑惑,在林思泽下葬那日也得到了解答-一个风尘仆仆自称百里的男子出现在了都城,并联系上了蒋海福,给了他一个瓷罐。

那里面,是顾虹见的骨灰。

顾虹见旧伤太多,被百里岑那一刺后,又强装没事,三番五次出行,之后更连续两个月几乎不曾入眠奔赴京城,虽然看起来没事,实际上却早已外强中干,她很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并不能活得太久。

离开了冀封国,开始过起江湖人生的百里岑意外地遇见了住在农户家中的顾虹见,他遇见顾虹见的时候,顾虹见已经不怎么提得起笔了。

他看过她嘴角带笑,身姿轻巧,却能挥舞长剑的模样,却不曾看过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想,他能够明白,为什么顾虹见要离开。274除了想骗着林思泽,让他继续活下去之外,大概,她也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顾虹见费尽力气,才写了四封信,让百里岑帮忙一封封寄给林思泽,又让百里岑一定隐瞒自己的死,若是有一天,林思泽也死了,他还活着,就想办法,把她的骨灰送去林思泽那儿,将两人葬在一起。

不求得白首,但可共黄泉。

百里岑只说了这些,并没有具体地描述他自己的心境。

可蒋海福光是听着,都落泪不止了。

百里岑道:“我总算不辱使命吧。但愿顾虹见将来不要怪我自作主张,替她多写了那么多信。”

蒋海福道:“字迹那么不同,皇上早就发现了。”

百里岑一笑,道:“那又如何?顾虹见说过要他好好活下去,我只要给他一个理由,他就得继续活下去。”

蒋海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他想起看到百里岑写的第一封信来的那一年,林思泽拆了信,忽然仰天长笑,笑出了眼泪。

他说,当初跟我、跟孟先生,说得那么潇洒,原来到头来,是在骗人骗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