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小小的还是个小哭包的百里岑接过顾虹见递来的包子,看着路过的剑客,一脸向往。
顾虹见探头也看了一眼,道:“干吗,你羡慕他们?”
“是啊!男子汉就该如此,浪荡江湖,四海为家!”百里岑握拳道。
顾虹见喷笑:“哦,你还蛮有文化的嘛。居然会说这么多成语。”
百里岑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的志向,我的志向!”
顾虹见敷衍地说:“哦哦哦,那你以后加油……”253从冀封国赶去天闵国是极为艰难的一路,顾虹见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外加偷鸡摸狗。
钱不够了,偷。
要腰牌了,偷。
路上没有食宿之所只有农家,偷。
偷了之后……再留点儿钱给他们。
虽然那些钱也是偷来的……
总之,顾虹见便这样极为不易又极为不要脸地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天闵国,一路上她听说了无数次林思泽病重的消息,而进了天闵国国内,林思泽的情况似乎更加不好。
顾虹见有些疑惑,难道林思泽不知道她还活着的事情吗?
她明明已经把写着“林姑娘,我还活着”的帕子交给了商队,254然后让商队给京城内的一家绣房,那绣房就是会替宫内宫女们卖刺绣的地方。这些刺绣若是卖不出去,便会退回宫,当年顾虹见也是这样往里面丢了个消息说什么会回去的。
那绣房主人顾虹见认识,正是当年顾虹见考科举的教书女先生,所以她若是收到帕子,她一定会往宫内传的。
但林思泽病情没有好转,难道他没有收到帕子?
或是,收到了,可对他病情没有任何作用?
顾虹见满腹疑惑,却也只能压着心头所有疑惑。
不过顾虹见毕竟只是个人,就算再拼命也得休息,等她赶回天闵国都城时,已足足过了两个多月。此时,天闵国都城城外的迎春花都开了,漫山遍野,生机勃勃,却一点儿都不能引起顾虹见的注意。
她一心只想着那个可能毫无生机的人。
顾虹见傍晚到的京城,此时要直接潜入很有些困难,她便只好先去找教书先生,询问对方有没有收到商队的帕子。
看到顾虹见的时候,教书先生被吓了一大跳,随即表示自己有收到,也送进了宫。
顾虹见微微放心,却又更加担心。
教书先生让她梳洗了一下,又换了一套新衣裳,吃了点儿东西。等夜色深沉时,顾虹见休息够了,便直接进了宫。
竟足足有半年,她没有真正踏足过这片皇宫了。
皇宫和半年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不知是顾虹见的心理作用还是其他,总让人觉得有些死气沉沉的。顾虹见站在房檐之上,居然还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林思泽的掌乾殿在哪个方向。
她并没有直接闯入掌乾殿,因为她在掌乾殿外看到了蒋海福。
半年未见,蒋海福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改变,只是眼下一圈青黑,看起来十分疲惫的样子。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人手里端着一碗药,看起来像是要赶去掌乾殿。
顾虹见悄悄地靠近他们,站在他们身后,然后道:“喂,蒋海福。”255三人都顿住了,蒋海福更是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声音一样,四处张望起来。
顾虹见啼笑皆非,道:“看身后。”
蒋海福回头一看到顾虹见,当即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傻了,一副见到鬼的表情。
实际上,对蒋海福来说,他的确是……见到鬼了吧……那两个小太监有些不明所以,其中一个道:“你是什么人?!”
蒋海福道:“闭嘴!你们把药先送去掌乾殿!”
那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赶紧应了一声,然后走掉了。
顾虹见忍不住笑了道:“哟,蒋公公现在很有威严嘛。”
蒋海福却是笑不出来,道:“你是人是鬼?”
“过来过来。”顾虹见伸手把木愣愣的蒋海福拉过去,“看到地上的影子没?还有,我的手也是热乎乎的。”
蒋海福瞪大了眼睛,道:“顾大人?!您真的没死?!”
顾虹见道:“是啊,按道理来说,你不是应该看到那个帕子了吗?”
“收到是收到了,但这来得不明不白的,我去问绣房老板娘,她也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是一个商队送来的……所以,所以我以为这是什么意外,或是当年你一起送来的,只是没被发现,一直拖到了上个月……”蒋海福道。
“你该不会没把那帕子给林思泽……给皇上看吧?”顾虹见道。
蒋海福赶紧摇头:“不,不,给了,但是,皇上他压根儿不信……”
顾虹见抿了抿嘴:“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糟透啦。皇上以为您死了,带病跑去了扈州,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没进扈州就折返了,回来之后,病就加重了,差点儿转成肺痨!还好有孟先生一直帮着照顾皇上……只是就这样,皇上的病也反反复复的,有时候连床都下不了,还硬是要处理政务,真是,真是不要命地折腾自个儿啊!”256顾虹见道:“那……现在呢?”
“这两天开春,冷冷热热的,病情又重了。”蒋海福叹了口气,“每天真是把药当水喝呢,也不见好。您那帕子我递给皇上看了,皇上没有任何反应,还骂了我一顿,让我不要再作假了。从扈州回来之后,皇上就像是铁了心地认定您死了一样,唉……想不到,您真的活着!太好了!”
顾虹见想,她都那样和林思泽告别了,他怎么可能不觉得她必然死了……“去掌乾殿吧。”顾虹见叹了口气,道。
蒋海福点头应了,两人一同进了掌乾殿,顾虹见一走进掌乾殿,就皱了皱眉头:“这大半夜的,怎么还点这么多灯?皇上不是在睡觉?这样怎么睡得着?”
整个掌乾殿内外都燃了不知道多少蜡烛,明晃晃的。
“皇上说,怕您若是有一天想回来看看,黑了找不着路。”蒋海福低声道。
顾虹见便不再说什么,只身一人进了掌乾殿,殿内依然灯火通明,而林思泽正躺在床上。
甫一看到林思泽,顾虹见便微微吃了一惊。
林思泽实在是瘦。
他本来就偏瘦,这段时间下来,更是瘦脱了人形,脸都有点儿凹进去了,面色也极为难看,惨白惨白的,没有哪怕一点儿人的生气。他的呼吸也极轻,若不走进,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和胸膛的起伏。他整个人只是躺在那里,仿佛一张纸片,像是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肉体,随时可以这样安然地死去。
只是他床头还点着两个大大的蜡烛,大概让他睡得有些不舒服,所以他的睫毛会时不时地颤抖。顾虹见垂下双眸,吹熄了所有的灯,只留了远处一盏,幽幽地照亮殿内一切。
顾虹见在他床头坐了下来,并不打算把他叫醒。257然而林思泽大概睡得很不安稳,没一会儿就紧紧皱起了眉头,额头也溢出了一些冷汗。顾虹见有些担忧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却并不觉得发热,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打算起身去喊蒋海福。
“虹见。”
林思泽却轻声道。
顾虹见愣住了,看着林思泽。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甚至并没有醒来,他只是在说梦话。
“虹见。”
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顾虹见只好道:“我在。”
林思泽猛地伸手拉住她覆在自己额上的手,只反反复复地喊着顾虹见的名字,偶尔加上一两句顾虹见也听不懂的颠三倒四的话语。
他每喊一次顾虹见的名字,顾虹见便回应一次,她并不觉得很麻烦,只是下意识地回应。
而终于,林思泽的睫毛微微颤抖,而后睁开了眼睛。
他有些迷茫地看着顾虹见,顾虹见则温柔地回视着他。
林思泽道:“虹见?”
顾虹见柔声道:“嗯?”
林思泽居然微微笑了起来:“快半年了,你终于肯用正脸看我一眼了。”
顾虹见说:“什么?”
“连梦,都只能看着你的背影,看着你越走越远……好累。”林思泽道,“今天居然不是背影。”
顾虹见压下心头情绪,眨了眨眼睛,很温和地说:“这不是梦呀,林思泽。”
“我知道。”林思泽道,“这不是梦。”
虽然这样说,但看他这哀伤又满足的神色,却分明还是把她当成梦中出现的人物。
顾虹见只好干脆把被他握着的手抽掉,然后伸手捏了捏他的258脸:“痛不痛?是不是和上回不同?”
林思泽愣了愣。
顾虹见干脆捏着他的脸不放:“痛吧?我手劲可是很大的。”
“……痛。”林思泽傻傻地道。
而后他猛然握住顾虹见的手,像是感觉到了从那手上传来的温度,他怔住了,道:“顾虹见?”
“嗯。”顾虹见点头。
“你是顾虹见?!你真的是顾虹见?!”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有些力不从心。顾虹见只好一边扶着他坐好,一边不断点头表示自己真的是顾虹见。
林思泽看着她,道:“为什么……”
顾虹见道:“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
林思泽只能点头:“我明明……和你的魂魄,对了话……看着你消失……”
说这个的时候,他脸上还浮现出极为痛苦的神色,大概对他来说,那真是很可怕的噩梦吧。
顾虹见叹了口气,道:“这个太复杂了……本来我也以为我自己要死了,谁知道我并没有死,或者说,本该死,但运气好,灵魂出窍了却还是救回来了?百里岑把我带走了,之后我一直在冀封国养伤,也想办法送了个帕子回国,但你不信那是我的……再后来我就想办法逃回来了,今天才回的都城。”
她说着,林思泽听得入神,却始终没有放开握着顾虹见的手。
顾虹见道:“我当初交代你让你好好活下去,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了?”
林思泽道:“我……”
“好了,别说了,你乖乖继续睡觉吧。”顾虹见道,“现在大半夜的,你又生病,不好好睡觉怎么行。”
林思泽倒是恢复了一丝果决:“我睡不着……你把你在扈州之后的事情,都慢慢说给我听好不好?”259顾虹见道:“那要说好几天才说得完呢!不行,没得商量,你快睡觉!”
林思泽道:“睡不着。”
顾虹见:“哦,那算啦,我先走,明天白天再来。”
林思泽慌乱地加重了握着她手的力度,但因为他太瘦了,也没什么力气,所以即便他看起来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对顾虹见来说还是没什么感觉。
居然柔弱至此。
顾虹见有点儿心酸,终于还是心软,脱了外袍,躺在了林思泽身边:“我陪你睡,可以吧?我赶了这么久的路,很累。”
林思泽自然点头,和顾虹见十指交握,侧着身子看着她。
顾虹见瞥了他一眼,说了声“乖乖睡吧”就闭上了眼睛,林思泽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顾虹见心里酸酸苦苦,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能闭着眼睛,因为太累了,没一会儿还真的睡着了。
睡前她也能感受到林思泽轻轻地,却很坚定地一直握着自己的手。
第二天清晨,顾虹见很早就醒了,林思泽倒是没醒,但哪怕是睡梦中也握着她的手没放。顾虹见小心地拿衣服代替了他手中原本是自己手的位置,起身小声地把蒋海福叫来了,自己去了偏殿梳洗。
吃早膳的时候,蒋海福站在一旁感叹道:“太难得了,皇上难得现在还没醒呀。”
顾虹见道:“我看你们黑眼圈都重得很。”
“是啊,皇上半夜睡不着,白天醒得早,还一直失眠多梦,就算身子健壮都耗不起,何况皇上还生着病。”蒋海福道,“对了,刚刚孟先生也来过,我跟孟先生说了您还活着的事情。”
顾虹见道:“快带我去见孟先生!这么久以来,孟先生一直都在宫内吗?”260蒋海福点头,道:“说来也是好笑,因为皇上后宫无人,又一直生病需要人帮忙,打理政务,所以孟先生便索性住在后宫内了。若不是孟先生上了年纪,只怕别人都要以为皇上这是又看上孟先生了。”
顾虹见也忍不住笑了,这时外面传来女孩儿小声的通报,蒋海福和顾虹见一下便认出来人是湘君,顾虹见笑着让她进来。
湘君立刻扑进来,扯着顾虹见的衣角号啕大哭起来。蒋海福有些尴尬地扯她,又尴尬地看着顾虹见:“她一直念着您呢……所以我昨晚就跟她说了……”
顾虹见笑着点头:“嗯,没事。湘君,别坐在地上哭了,多脏啊,起来吧。”
湘君哭哭啼啼地爬起来:“顾大人!您真的活着,您真的活着!臭蒋海福没骗我,呜呜。”
蒋海福尴尬地道:“本来就还活着……”
湘君道:“他以前不知道您还活着的时候,就骗我说您没死!害我等了那么久,却等来王副将带回您生前用的一把长剑!我都哭晕啦!”
蒋海福怒道:“这件事你还要说多久!当时没一个人好过,你就别提了!”
湘君抽抽噎噎地闭了嘴,可怜兮兮地看着顾虹见。顾虹见只好又安慰道:“行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可是,顾大人,您是怎么复活的?”湘君傻兮兮地问。
顾虹见道:“我就没真正死过……不算复活……唉,太复杂了,以后告诉你吧。”
湘君点头:“好!您和皇上和好了吗?您以后会住回昭虹殿吗?我好高兴啊,以后就又有好多时间可以和顾大人您相处了,以后您慢慢说给我听!”
顾虹见笑了笑:“行了,我要去找孟先生说点儿事,你先别闹了,乖乖的啊。”261湘君连连应下,顾虹见便跟着蒋海福去找了孟先生。孟先生再见顾虹见,虽然早有准备,但也还是惊讶万分,顾虹见又大致地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孟先生很有些惊讶,又沉思了一会儿,分析道:“的确是魂魄离体。古书上也有这类似例子,因过度思念,且肉体虚弱,导致魂魄离体……”
顾虹见点头道:“之前是怎么回事,也都无所谓了。现在还能如此活着,已经算是极为幸运的。”
孟先生道:“嗯,没错。虹见还真是长大了,没辜负这些年岁。可惜了,思泽反倒不如从前,从派你去扈州到自己去扈州,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顾虹见笑了:“真是还好有先生您。当年您那么潇洒地离开,却不料还是被我们拉了回来。”
“哈,这有什么。”孟先生道,“你若是真这么觉得,便好好努力帮思泽把病养好吧,到时候我也就可以放心再离开了。”
顾虹见没有接话,沉默片刻,道:“孟先生,您说,爱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