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应。
怀内也空荡荡的。
林思泽缓缓睁眼，却见周围一片黑暗，顾虹见，早已不复存在。顾虹见的第一感觉，是痛。
剧烈而鲜明的疼痛感，不断地在身体上蔓延，这是作为一个魂魄，或在一个梦境里，感受不到的。
而久未感受这样的疼痛，顾虹见竟觉得有些怀念。
疼痛之后，是周围的人声，有点儿嘈杂，也有点儿混乱。
再之后，就是僵硬和酸痛，仿佛她维持了一个姿势太久，让她整个人都很不舒服。
于是下意识地，顾虹见想要翻个身，她动了动手指头，却发现很费力，而周围的嘈杂声也顿时安静了不少。
她没有理会，只是更加用力地动起了整只手臂，随即又忍不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觉得有点儿头晕目眩。212那高高的却并不华丽的房梁上刻着简单的花纹，对顾虹见来说，十分陌生，而清晨的阳光也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怎么……回事？
为什么她可以看到这人世间才有的房梁，可以看到阳光？
她不是应该死了才对吗？！
她明明还对林思泽说了那么情深义重的遗言……也的确是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意识啊。
顾虹见极为不解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是个英俊且极有异国特色的男子，只是表情却算不得友善。
顾虹见只愣了一会儿，就猛然想起，这人是百里岑！
为什么？！
她怎么会看到百里岑？！
顾虹见瞪大了眼睛，想说话，喉咙却干得让她只能咳嗽连连。
百里岑面无表情地伸手捏了一壶水，往她嘴里倒了一些。顾虹见一边咳，一边被迫喝了一些水，但这么一来倒是真的好多了，她尽量开口，声音嘶哑地道：“百里岑？”
百里岑道：“看来你没伤着脑子，还能认出我是谁。”
顾虹见道：“我怎么会在你这里？”
“因为你输了。”百里岑冷静道。
顾虹见费力地道：“我……不是死了吗？”
百里岑冷漠地回答：“你很想死？不过你本来的确快死了，但我让最好的医师把你给救活了。也算你命大吧，居然还真醒了。”
顾虹见用一种震惊而看弱智的眼神看着百里岑。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百里岑显然也感受到了顾虹见眼里的情绪，皱了皱眉头道，“你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顾侍郎和天闵皇帝的爱情故事传得沸沸扬扬，总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原来是这样。
顾虹见有些无奈地移开了目光，看着房梁。213连别国的百里岑都知道自己和林思泽那点儿破事啊……只是，顾虹见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活着。
她竟然……还活着。
而且，她很有可能被当作筹码去和林思泽谈判。
依着林思泽得知她死去那段时间的风魔，还有自己最后留下的那番话，只怕百里岑他们提什么要求，林思泽都会答应吧？
那怎么行……
顾虹见想清楚了，便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高估我了。我若是真和皇上有什么，他怎么可能派我去扈州？”
“因为你的确有些能力。”百里岑扯了扯嘴角，“能逼得我几乎是直接放弃了扈州……算你有本事。”
顾虹见道：“嗬。”
“俗话说最毒妇人心，而妇人之中，又以天闵国顾侍郎为首。”百里岑扯了扯嘴角，“那么多人的命，你还真够不当一回事的。”
顾虹见觉得有些好笑，但也懒得和他争辩，道：“百里岑，冀封国的大将军，您就这么闲吗？花了大半个月来治疗我，现在又在这儿和我谈天？”
百里岑眯了眯眼，道：“你现在是‘贵客’。”
顾虹见没有接话，只努力沉下心来，思考自己当前的处境。
这百里岑虽然是个将军，在放弃扈州一事上来看，也的确是个正直的人，但现在观其言行，性子却不算好，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实在太不待见她，所以一直摆着一张臭脸……不过，这对顾虹见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百里岑已经算是感情很外露的人了，这样的人相对来说要好掌控很多，反正比林思泽那种什么都埋在心里的人要好……说到林思泽，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顾侍郎不说话又在想什么鬼主意？”百里岑道。
顾虹见道：“请问……现在是几月几日？”
百里岑道：“十月十三，你恰好昏迷了一个月。”214顾虹见“哦”了一声，低下头算起来-她和林思泽彻底告别的那一天是十月初十，现在居然已经过了三天……“那……天闵国那边，有什么动静吗？”顾虹见故作期盼地道。
百里岑毫不留情地打击道：“没听到你们国内有什么大动静……顾侍郎的死，似乎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么说特别能够打击顾虹见，却怎么也不会知道，这样却反而让顾虹见松了一口气。
百里岑会这么说，可见他们并不知道林思泽来了扈州的事情。
林思泽也应该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好了。
于是顾虹见道：“我说过了，我在天闵国实在不重要。所以，劝百里将军真的不要指望通过我换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百里岑没有接话，似乎在说，该怎么做是我的事情，轮不着你多嘴。
顾虹见道：“请问……可以扶我起来吗？我又渴了，但躺着喝水，实在不便……还有，我想如厕，请百里将军行行好，让侍女进来。”
百里岑倒是没说什么，当真转身出去喊了两个侍女进来，顾虹见很费力地下了床，发现自己主要的伤口果然是在胸口处，其他地方都是些旧伤复发，或是擦伤和小伤-说来也算她幸运，若是百里岑的长枪刺得再准一点儿，刺到她心口上，那恐怕她当场就会死了。
只是，百里岑居然也刺不准？
顾虹见有些疑惑。
等顾虹见把该干的事情都干完了，百里岑又回到了屋内，继续一脸不爽地看着顾虹见。
顾虹见有点儿哭笑不得，但还是道：“我想问百里将军一件事……不知道冀封国的皇帝，知不知道我还活着的事情？”
百里岑一愣。
顾虹见笑了：“不知道，是吗？”
百里岑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你打了败仗，输了扈州，可若是能带回我的尸首，也算是有功劳。可现在是上早朝的时辰，你却在这里，可见你并没有告诉你们皇帝这件事。你现在是个没有任何功劳只有过错的、连早朝都不能上的将军。更重要的是，我醒了，这件事你应该立马派人通知你们的皇帝，可你却什么也没做。”
顾虹见看着他，道：“对吗？”
其实不用百里岑回答，顾虹见也能从他脸上读出答案-对。
果然，百里岑道：“我没说，那又怎样？”
“没怎样，我只是闲着无聊，随便猜一猜。”顾虹见笑了笑。
然而她内心却十分疑惑-百里岑救她，到底是为什么？
若说之前顾虹见还认为百里岑没有当场杀了她是意外，现在百里岑的种种表现，却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
长枪一刺，没有刺准，可他明明是百发百中的名将。
没带着她的尸首去以功补过，反而是默不作声地将她医治好。说是要将她作为筹码去和天闵国谈判，却连她还活着的事情都没告诉冀封国皇帝-只怕不止皇帝，估计现在全天下知道她还活着的人，就只有她自己和百里岑了……哦，还有百里岑信得过的属下和医师。
他这么做，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顾虹见满腹疑惑，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冀封国皇帝不知道她还活着且在冀封国国内，对她来说实在是件好事。
于是，她只能再强调一次：“你还是别指望拿我去谈判了，真的，天闵国的皇上不会理会你的任何要求的。”
百里岑瞥了她一眼，道：“你还真是对你们皇帝一往情深。”
“什么？”顾虹见有些疑惑，也有些震惊，百里岑忽然说这个干吗？
“哪怕他派你一个女子去扈州打仗，哪怕你差点儿死了，你也都还在为他着想……哼，你把整个扈州百姓的命和自己的命看得那216么轻，怎么却把他看得那么重？”百里岑语带嘲讽，似乎还有点儿愤怒。
顾虹见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虽然嘴上这么说，顾虹见心中却是疑惑万分的，这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对林思泽一往情深？哪怕是推断出来的……也不该如此的一脸笃定啊。
百里岑道：“若我有一天死了，宁愿我爱的人对此不闻不问，也好过伤心欲绝。”
“啊？”顾虹见极为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来这么一出。
然而对上百里岑冷漠的目光，顾虹见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那送葬队伍旁，和一个陌生男子的对话……记忆瞬间回溯，顾虹见惊讶道：“那日的人，是你？！”
难怪战场上刚和百里岑迎面碰上，她便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哈。”百里岑道，“亏得你还能记起来。我当时还用帽子遮住了一些脸呢。”
顾虹见也很佩服自己，当日那人打扮得很穷酸，如他所言还用帽子挡住了脸，最重要的是笑盈盈的，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也亏得她记性好，还能觉得眼熟，现在甚至还能辨认出来。
顾虹见道：“你当时怎么会去天闵国？！”
百里岑道：“这么惊讶做什么？去天闵国，当然是刺探情报。”
“所以说，你那时候就知道我是谁？”顾虹见道。
百里岑道：“嗯。”
顾虹见道：“你倒是和我搭上话了，可你什么也没问出来，意义何在？”
百里岑短暂地愣了愣，而后立即反驳：“起码我知道，你下盘很稳，脚步却轻盈，武功实在不错。通过那短短的交谈，我还知道你并不如外界传言恃宠而骄，反倒是对天闵皇帝一往情深的样子。我们交谈完之后，我还跟了你一路。说来也巧，当时还有人也好像217在远远地跟着你。”
“谁？”顾虹见疑惑道。
“不知道，不认识。”百里岑回答得很简短。
顾虹见想着大概是哪个想看热闹的，便不怎么感兴趣，道：“哦……继续说你吧，你跟着我，然后呢？”
“然后我就看见你给自己灌酒，最后醉醺醺地下了楼呗。”百里岑道，“当时我本打算跟着你到人少之处直接把你绑架了。可惜，你碰上了熟人，那人还派人保护你，直接用马车把你给送走了。”
顾虹见心想，想不到赵蕴元还救了自己一次……不过……百里岑还真是……意外的老实啊，他这么老老实实地交代他跟踪自己的全过程，真的没问题吗？
顾虹见有点儿无语，但还是道：“哦……可你还是没打探出什么啊……”
百里岑脸又黑了，像是想要反驳她，可却又忍住了。
顾虹见：“……”
怎么回事，总感觉这位百里将军有很多小秘密，他想藏着，可是又藏得不是很好……“将军大人，陈侍郎差人来喊您过去一趟……”外边忽然传来通传之声，通传之人声音略小，且语调小心翼翼，似乎怕惹怒百里岑。
百里岑却还是被惹怒了，他一听到“陈侍郎”三个字脸便又立刻黑了，而后站起来，愤然地看着顾虹见：“是不是当侍郎的，都没有一个好东西？”
顾虹见无辜地看着他：“啊？”
百里岑：“哼……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我先去处理一些事。”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顾虹见一头雾水，又觉得有些好笑。
百里岑一走，外边守着她的人明显变多了。218顾虹见想，她才不会走呢，她现在浑身酸痛，伤也没好，武功更是基本使不出来，即便她突出重围跑走了，也很可能会被其他人发现抓走，到时候只怕境遇更糟糕。
而这里嘛……
顾虹见打量了一番周遭让人满意的环境，想，自己在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甚至可以说很安全，待遇也很好。
只是那性格有点儿诡异的百里岑，实在让她摸不着头脑。
顾虹见醒来的前几天便都这样波澜不惊地度过了，顾虹见的伤也好了一些。
而每天百里岑都有大量的时间陪在顾虹见身边，也不同她说话，也不看她，仿佛只是在无声地监视她一样，这让顾虹见越发疑惑。
而且百里岑对顾虹见的态度也很奇怪。
他总是表现得很讨厌顾虹见，但是顾虹见问他问题，他却总是会很老实且详细地回答，一点儿不防备顾虹见。
顾虹见偶尔想吃什么，或者提什么要求，他也总是一边嫌弃着顾虹见事情多，一边却让人把顾虹见的要求一一办妥。
可以说，除了不让顾虹见跑掉和向外传递消息之外，顾虹见过得是十分舒心的。
偶尔百里岑被喊走，就有其他人来伺候她，每次来的人都不同，且个个一言不发，顾虹见想套话都不行。
第五天，终于有个看起来就很好套话的小侍女小心翼翼地端了汤药上来，又拿了药给她换，还替她擦拭了身体，只是全程表情都很戒备，而且紧紧抿着嘴唇，仿佛生怕顾虹见问她什么讯息一样。
显然她受过警告，千万不可以乱说话，透露不该透露的讯息。
越是紧张的人，越好击溃防线。
顾虹见一笑，懒洋洋地被伺候着，一边道：“刚刚百里将军似乎又被陈侍郎的人叫走了？唉，百里将军那么讨厌陈侍郎，性子又直，你说他等会儿会不会直接揍陈侍郎一顿啊？”219顾虹见这种和百里岑很熟的语气让那小侍女吃了一惊，她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顾虹见。顾虹见又道：“毕竟陈侍郎那种小人，将军会讨厌他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也不喜欢陈侍郎。”
那小侍女想了想，还是应道：“我也不喜欢他。”
哦，看来这小侍女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其实也是，百里岑府上的人并没有跟着百里岑外出打仗，也不可能见过她，而百里岑即便再信任自己府内的人，也总得顾忌着他们有说漏嘴的可能，所以百里岑应该基本没告诉别人，她的身份。
可看小侍女这么害怕和她说话，又可见百里岑有跟她们吩咐过不要和她交谈……顾虹见眼珠转了转，道：“你也不喜欢陈侍郎啊？是啊，我们都是百里将军的人，怎么可能喜欢陈侍郎呢？”
那小侍女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顾虹见，但并没有特别讶异，她抿嘴笑了笑，道：“嗯。”
顾虹见又道：“只是……你为什么好像有点儿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