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夜色深沉,月亮被罩了一层轻纱一般,朦胧地挂在天上,连洒下来的月光都显得很淡薄。昭虹殿由此显得格外冷清,树影依稀,偶尔微风拂过,还生出一两分鬼气。
林思泽下了大辂,只带着蒋海福沉默着走了进去,本以为这时候正殿应该已经没人了,却不料还有个小宫女,拿着扫帚在扫地。
蒋海福皱了皱眉头-天色已暗,她扫什么地?
林思泽也注意到了,微微顿了顿。蒋海福赶紧道:“喂,你是011哪个殿的哪个宫女?怎么大半夜的在这儿扫地?”
那小宫女转过头来,脸露在月光下,终于能看分明了,却正是顾虹见的小侍女-湘君。
湘君大概没料到这时候还有人,吓了一跳,而林思泽的身子隐在树影之下,湘君并没有发现,她愣了愣,道:“蒋总管?您怎么来了?皇上有什么吩咐吗?还是、还是顾大人要回来啦?”
蒋海福见林思泽没有说话,依然保持沉默,心下明白,便道:“皇上并没什么吩咐,我只是随便来看看。倒是你……湘君,大晚上的,你扫什么地呢?”
林思泽和顾虹见颇为浓情蜜意的时候,也是经常来昭虹殿的,而湘君又是顾虹见的贴身侍女,蒋海福自然认得湘君。
湘君看了一眼手上的扫把,叹了口气:“我睡不着,左右无事,就爬起来扫扫地。”
蒋海福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的劳碌命。你不是主事宫女吗,还用你自己扫?”
“习惯了嘛。以前顾大人还在昭虹殿的时候,如果皇上不来,顾大人也经常晚上睡不着,就在院子里练武。我呢,就拿着扫把,在后面扫被她砍下来的花花草草。”
蒋海福顿了顿,道:“噢……”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身边那人的心思,他实在没能完全摸透,也不知道现在藏在树影里,偷听他和这个小宫女说话是什么意思?
蒋海福一个头两个大,也不知道这对话还该不该进行下去,他怕不继续问吧,皇上不高兴,又怕问多了吧,皇上根本不想听……见林思泽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蒋海福只好硬着头皮道:“顾大人经常睡不着?”
“是啊。”湘君叹了口气,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了下来,“顾大人似乎经常做噩梦。有一回顾大人生病,我还听见她说什么自己害了太多人,还嘀嘀咕咕地报名字,什么三皇子啦、四皇子啦,还有012什么……左宁嫣?哎呀,我不记得了,反正顾大人很可怜的……”
一直飘在三人身边,听着湘君怀念自己,因此而有些感动的顾虹见顿时傻了。
好端端的……好端端的……
这个笨湘君,提什么左宁嫣?!
蒋海福也顿时瞪大了眼睛,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而林思泽却站不住了,直接从树影里走了出来。
湘君没料到阴影里还杵着个人,吓了一跳,而看清了那人是谁之后,更是吓得赶紧跪下,道:“皇上万岁!奴婢没、没看见皇上在,没能及时行礼,请皇上恕罪!”
林思泽冷哼了一声,道:“你不是睡不着,喜欢扫地吗?”
“啊?”湘君茫然地抬头。
林思泽:“那就从今日起,每天掌灯之后在昭虹殿、承泽殿、空明殿扫地,就扫三个月吧。朕会让人检查,如果扫得不干净,便再多加几个月。”
湘君倒抽一口凉气,但见蒋海福对她拼命使眼色,还是苦着脸跪着磕头:“谢皇上。”
林思泽甩了袖子便离开了,湘君茫然地跪坐在地上,蒋海福看了一眼林思泽的背影,小声道:“你真是走运。”
湘君道:“我走运?!我、我就是眼神不好没看见皇上,就要扫三个月的地……还是这三个地方,我还走运……呜呜……”
昭虹殿是顾虹见的住所,一直空着,下人也不多。
承泽殿本是皇后所住之地,但林思泽登基七年来,不管大臣怎么说,他都没有立后,因此一直空着,下人也并不多。
空明殿则是彻底的冷宫,先帝时期被打入冷宫的后妃早已按照先皇的旨意一同殉葬。而林思泽登基之后,后宫一直很空,妃嫔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因此还没人有机会入住冷宫。
换言之,这三个地方,都是没有主子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人烟稀少,下人们打扫起来也就很糊弄,尤其是空明殿想必是有不少陈013年的污垢的……让她打扫这三个地方……简直太可怕了!
蒋海福却道:“哼,皇上留你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总之你记着,‘左宁嫣’这三字,你千万不能乱说,下回再说,估计你就真要人头落地了。”
说罢蒋海福也不多加解释,小跑着跟上了林思泽,而湘君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上,茫然地道:“左宁嫣?”
顾虹见还想多看,但已经被林思泽拉着出了昭虹殿。
听到“左宁嫣”这三个字,又看见林思泽的反应,她心里也空落落的。
而林思泽则说了句“去紫云殿”,便上了大辂,而后一行人又回了紫云殿。贺芳凝大概怎么都想不到林思泽居然去而复返,高兴得不知所以。林思泽淡淡地问了句她身体有没有事,贺芳凝赶紧再三说自己没什么大碍,林思泽便点点头,带着她进了内殿。
顾虹见魂不守舍地被一同拉着进去了,但她庆幸自己虽然似乎必须和林思泽待在一个屋子里,却可以自己控制距离。她躲在屏风外,想让自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
她虽然的确什么都没看见,却无可奈何地还是听见了,她听见了贺芳凝的温言软语,听见了衣料摩擦之声。
顾虹见面无表情地听着,一边努力往外撞去,大概是她心神太过动荡,竟然还真给她撞出去了。
虽然她还是出不了紫云殿,但至少离开了内殿。
顾虹见飘在外殿,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抹脸,因为她觉得自己估计会哭的,结果抹了一下,才发现,她的手竟然就这么穿过了自己的脸,正如一开始她的手穿过了林思泽的脸一样。
她的确是个很完整的魂魄,什么都挨不着,像一股气体,不着边际地悬浮着,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去向。她摸不到任何东西,包括她自己,她也没有流眼泪的能力,她只是被迫以这种虚无的方式“活着”,并保存着听和看的能力。014这一定是报应。
不然她怎么会在死了以后,还被逼着看林思泽和别的女人恩爱,看林思泽为了别的女人勃然大怒?
这一定是,来自左宁嫣的报应。
顾虹见发现自己似乎并不需要睡觉,因此等贺芳凝和林思泽忙活完了,烛火也熄了,她就在贺芳凝的内殿里乱晃。
顾虹见恢复能力实在不错,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都一样。
在外人看来,顾虹见是天闵国开国以来唯一的女官,权势滔天,又和皇上有着一些不能言说的暧昧。她手段毒辣、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连笑都很少,是个典型的蛇蝎女子外加男人婆,整个人仿佛就是钢铁铸造的。
但只有顾虹见自己,还有林思泽知道,她实际上就是个普通的女子,她的确很努力地维系自己威严的形象,为此都不怎么笑。但在私下,她和人熟了之后,哭和笑,都很容易,会看话本子看到哭,会因为一个一点儿也不好笑的故事笑,甚至于林思泽稍微摸摸她的头,她都能傻笑很久。
而顾虹见的情绪也的确是因林思泽而起的,但林思泽总是折腾她,时间久了,她也就能自我恢复了。
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她就发呆。一不留神天便微亮,贺芳凝和林思泽都起来了,林思泽梳洗之后便去早朝,贺芳凝依依不舍,希望林思泽说出“下了朝朕就来看你”之类的承诺,但林思泽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顾虹见对着失魂落魄的贺芳凝吐了吐舌头,被林思泽牵着去了早朝。
林思泽在早朝的时候,居然又提起了扈州,并问起孙将军可有什么新的消息。孙将军道:“回皇上,还没有,但想来也就这几日了。”
这孙将军本是林思泽眼下极为器重的将领,扈州之事也该由他负责,不过临时改成顾虹见,孙将军倒也没什么不满,只是有些担忧。015林思泽闻言点了点头。
而后一人忽然站了出来,道:“皇上,微臣有事禀报。”
林思泽道:“何事?”
顾虹见看了一眼,发现那人是赵蕴元,翰林院里现在有名的学士,只要再熬上几年,大概就能代替现在老得都快拿不动笔的周翰林了。
赵蕴元道:“顾侍郎毕竟是女子,虽有王副将帮衬,但只怕还是危机重重,臣以为……应该再派些人马去帮助顾侍郎。”
顾虹见听了,颇有些惊讶。
赵蕴元一直是个很耿直的人。
正因为他耿直,他曾上书弹劾过顾虹见,说她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林思泽还甩给顾虹见看过,顾虹见瞥了一眼,只说了一句赵学士好文采,不愧是实打实的今科状元,可比她这个靠着后台的强多了。
林思泽登基的第二年,正是顾虹见与林思泽的关系稍有缓和的一年。
顾虹见伪造了个身份顾弘,跑去考科举,结果一路到殿试,林思泽才知道这件事。林思泽沉着脸没有多说,直接把顾虹见点为了状元,可同时另一位考生才是有真材实料的,每个人都赞不绝口,林思泽自己也颇为欣赏,因此,就开了双状元的先例。
那个悲剧的状元,就是赵蕴元,因此他看顾虹见很不顺眼。顾虹见也完全理解,何况赵蕴元并不是因为那件事而记恨她,而是真的……看她不顺眼。
顾虹见在琼林宴上直接表明了身份,说自己是个女的,众人被吓得半死。林思泽脸色更黑,但也没多解释,只说女官而已。后来有几人以此弹劾顾虹见,却反被顾虹见慢慢解决了。
而说顾虹见是奸邪之臣的声音从未断过,顾虹见也并不在意,她所除掉的官员,都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林思泽不利。
当上女官之后,几年来宦海沉浮,顾虹见已找不着比她更接近016林思泽的臣子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林思泽的心腹,是林思泽的左右手。
自前朝以来,御史台就成了个摆设,上至御使大夫,下至巡按,哪怕是监察御史,都不是什么硬骨头,真正敢进言的人少之又少。林思泽登基以来,顾虹见又弄死了一批不服林思泽的,现在御史台更是仿若一个空架子。
而顾虹见手段虽有时毒辣,却的确颇有能力,加之御史台内无能人,到后来弹劾她的人也就少了,大家看林思泽态度坚决,只能接受这个奇特的女人在早朝时站在自己周围。
可惜她到底不是男子,当初的金榜题名,之后的步步登云,也并非是光明正大的-说实在的,哪有人可以七年内当个侍郎?那赵蕴元七年来也没当上翰林,还只是个赵学士,而顾虹见却已经是侍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