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毓松不好说什么,只得装糊涂。他上了船,一眼见到姨太太和卫士面容憔悴地呆坐在那里,一阵心酸,想安慰他们两句,但当着钱俊卿和市川夫妇的面又不好开口。
“三太太哪里不舒服?”静子走过去握着戴云珍的手问。
“噢!手腕怎么红肿了?”
“没什么,早上起来搬东西,手腕扭了一下。”戴云珍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
丰盛的午宴设在第三层船舱上。市川很兴奋,开怀大饮。赵毓松虽然心事重重,但想借酒解愁,也多喝了两杯。静子有着夫贵妻荣的甜蜜,酒喝得不多,菜却吃得不少。戴云珍谎说身体不适,喝酒只做做样子,也很少吃菜,不时地用手指或着酒,揉揉两只手腕。宴会结束,赵毓松和市川都喝醉了,由各自的妻子扶进船舱上的两个休息间休息。
下午五点二十分,全部棉布和棉纱已经搬上了船。这时,赵毓松和市川正借着酒意睡得十分香甜。也正在这个时候,二十多艘飘着日本国旗的轮船,鸣着汽笛,拖着白浪,从长江下游开过来。原来,日本大藏省派来武汉运输棉布、棉纱的轮船提前近两个小时赶来了。
钱俊卿快步走上码头,急吹几声铜哨,右手掌在空中有劲地一劈,高声喊道:“开船——!”
日本派来武汉的轮船由大藏省书记官德田卓仁领队。德田在船上望着插有三角黄布带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的二十多艘轮船开往宜昌方向,虽然不知道船上装着什么,但想到武汉以上的长江上游不是汪精卫集团的活动地区,感到其中必有问题。轮船靠岸之后,他听趸船工人说开走的船上装着棉布棉纱,就带领两个随从人员,赶忙叫了辆出租轿车去泰安纱厂,听了佐藤征太郎的情况介绍,大吃一惊。他先后给周佛海和小仓打电话,事情得到否定之后,要佐藤打电话给何佩瑢,要求他派保安部队把棉布、棉纱追回来,把赵毓松和市川等人拯救回来。何佩瑢在电话里对赵毓松和市川的受骗上当责备了几句,然后对佐藤说:“敌人的轮船开走五十分钟了,派保安部队追,追得到吗?即使追到了,人家早有准备,也无法挽回败局!”
德田和佐藤焦头烂额,一筹莫展,沉沉地坐在皮沙发上唉声叹气。
躺在丈夫身旁未睡的戴云珍和静子,听到钱俊卿吹哨喊开船,都大吃一惊,慌忙叫醒还在酣睡的丈夫。赵毓松和市川一觉醒来,听说船已开动,吓得面无人色,都慌慌张张地带着妻子走出休息间。这时,船已调转船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长江上游疾驶,二十多艘日本轮船已放慢速度,准备进入汉口码头靠岸。
市川满以为日本大藏省派船来武汉运面粉,因为武汉的面粉业也按照日本的统治经济政策与日本联营。但他顾不得想这些,面红脖子粗地用两只充血的眼睛望着钱俊卿,跺着脚叫喊道:“让我们下船,让我们下船!”他见钱俊卿铁青着脸不吭声,更是声嘶力竭地叫喊:“你们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你们的船为什么朝长江上游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深深后悔不该喝那么多的酒,午休睡得那么死。
其实,即使市川滴酒不进也枉然,一上船就休想回去。说钱俊卿的宴请是手段也好,是圈套也好,反正是那么一回事。“请市川先生冷静一点。”钱俊卿鄙夷地望着他,“你刚才提出的问题,等会我当一一奉告。”“我们帮了你们这么大的忙,你们还要把我们带走,实在太不近人情了!”赵毓松心里发慌,浑身发怵,他的愤慨中夹杂着痛苦。
“在当今这个社会无人情可言。”钱俊卿冷冷地说,“你们把中国人民生产的铁和铜源源不断地送给日本侵略者,让他们制造枪炮子弹,再用来屠杀中国人民,这难道近人情吗?你们把中国人民生产的棉布、棉纱和面粉源源不断地运往日本,而使中国人民挨冻受饿,这难道近人情吗?”
“你们,你们是重庆政府的部队?”市川恍然大悟,吃惊地问。
“是的,我们是抗日的部队!”钱俊卿肃然回答,感到自己一下子长高了许多,浑身感到巍巍然。
“你们要报仇,要处死我们?”市川吓得魂不附体。他想到泰安纺织厂的巨大财富和各联营厂缴纳给他的大笔利润,裕仁的召见和敕封,以及依伴在身边的如花似玉的娇妻,都将会化为乌有。他像被电劈了一样,眼睛一阵发黑。
“请李师长高抬贵手,赐给我们一条生路。”赵毓松一副可怜相。与其说他哀求保住一条命,不如说哀求保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乌纱帽。因此,他还在装糊涂,仍然对钱俊卿以“李师长”相称。在他身上,往日的部长威风一扫而光,低下得只差没有下跪。望着他,使人想起伸出两只脏手乞讨的叫花子。
权是什么?是力。显赫的权位,具有核裂变的力量。然而,任何人一旦失去自由,手中的权就成为无声无臭的东西,不会产生任何力量和影响。纵然是国王,是总统,是元帅,也会乖乖地做阶下囚。国家制订法律,组建军队,设置监狱,可以说出千条万条理由,但归根结蒂,是保住统治者行使职权的自由,使一切反对者丧失夺权的自由。
戴云珍和静子垂首痛哭,两人好像竞赛似的,哭声你高于我,我又高于你。
钱俊卿扬眉吐气,胸中荡起强烈的豪迈感。这并不是因为他对这两对夫妇有生杀予夺之权,也不是江湖侠士的逞强好胜,而是崇高的民族感情在胸中涌动。是的,从轮船开动起,去年五月十六日,在枣阳前线殉国的前司令张自忠将军的英雄形象不时呈现在钱俊卿的脑海,他恨不得将赵毓松和市川剁成肉酱!但是,即使如此,对抗日战争的胜败也无关大局!南京政府的农矿部和司法行政部还得有人当部长,大冶矿业公司的铁和铜还会被日寇运走,武汉纺织业联营还得派个日本人当总经理,生产的棉布和棉纱还会被日寇掠夺去!
“我们并不想置你们于死地!”钱俊卿宣布,“我们之所以把你们带来,暂时拘留你们,是让你们做人质。”“谢谢李师长的救命大恩!”赵毓松和市川同时向钱俊卿鞠躬行礼,两人心中都有着绝处逢生的喜悦。戴云珍和静子都停止哭泣,仿佛雨过天晴,心胸开朗多了。“李师长让我们做人质,有什么条件呢?”赵毓松试探地问,脸上一闪的喜悦又为忧郁所代替。“是呀,李师长的条件是什么呢?”市川也关切地问。
钱俊卿沉思片刻,说道:“不妨告诉二位。对赵先生的条件是交出大冶矿业公司三个月的产量,就是八百二十五吨铁和三百三十吨铜。也许赵先生会说,大冶矿业还没有恢复生产,困难啊!但是,你们总有恢复生产的一天呀!”
赵毓松一听,心里暗暗叫苦,不知自己和姨太太会被拘留到哪一天。
“对市川先生的条件,也是交出武汉纺织业联营各厂的三个月产量,即四万两千匹棉布和六千三百吨棉纱。”钱俊卿继续说,“你们,是拥有大权的部长和高贵的部长夫人,是拥有巨资的总经理和高贵的总经理夫人,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些条件实在不算高!”
“条件的确不算高,我认为。但是,不知汪先生是怎样看问题的,还有畑俊六先生。”赵毓松忧心忡忡。
“武汉纺织厂联营各厂的三个多月的产量已被你们运来了,这已使我成了大藏省的罪人,你们还要小仓先生用三个月的产量来交换我和我夫人,他肯定不会同意啊!”市川说着说着哭将起来。
钱俊卿在桌子上一巴掌,喝道:“你们叫什么苦!不管怎样,我们要的铁和铜,要的布和纱,不如期如数送到秭归码头,你们休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