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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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小说(32)

“有事吗?昨晚忘了问你,很不礼貌的。”

“没啥事,我找人。”

“找着了吗?”

“正找呢!”

知趣的李东奎,不愿意追根问底人家不愿说的话,他没问“你找谁?”当然刘文澡也不想说他“找枝叶”。刘文澡从枝叶家墙上贴的住户地图上,就看到李东奎的名字,图上指示两家人在没有空隙的一条线上。

这是张垄的独出心裁。每家人的户主姓名就是地图上的内容,进这村,凭他的图就找得着门。自己夸耀说,这在世界上恐怕都是独一无二的。钟鸣就喜欢这个铁杆兄弟具有的聪明。

刘文澡很不喜欢这图把两家画在一起,东门西院的。他心里吃惊,学校里就形影不离的一对人,还靠得这么近!他听说枝叶的丈夫是中毒死的;他不知道枝叶嫁到这里,纯粹是偶然还是两情相牵。

“这对狗男女变着法往一起凑,”他怒火中烧,“她丈夫的死亡也许是他们做的手脚,”他浮想联翩,“如果不是,天下竟有这等巧事?”他匪夷所思:“真不是东西!”

李东奎说:“晚上有空进来,我俩继续喝。”

刘文澡稳住情绪,判若两人地说:“不来了。”他下定决心,不惜脸面,今晚就住在枝叶家。对付女人,他有奇招。弗洛伊德他读得熟透,海蒂性学文章他看过不少,《素女心经》、《肉蒲团》之类的古典他烂熟于胸,也运用自如。女人的推推搡搡,哭哭啼啼,最后不过是正戏开场前的锣。他有一千分的把握,就在今夜拿下。

刘文藻转了半个村子,夜幕降临。他大步流星,俨然丈夫似的进了枝叶家。

“阿姨,我妈妈啥时回来?”赵伟伟吃完饭,打起了瞌睡。

“后天。今晚小明陪你一起睡。”枝叶收拾毕碗筷,就安排两个孩子上芬芹家。

芬芹进城的时分,路灯全亮了。她男人赵华给矿上看机器,一月也就千把元钱。

他听说老钟也干起了矿山,就想和女人商量一下,去投到老钟的门下。跟着庄里人,兴许能多挣点钱。给人看机器,没黑没夜的,饥一顿饱一顿,最难过的是山上的水——贵如油!都是从老远的平坝里雇人背上山的,老板限量使用。有时渴比饿更难受,而且开饭没个定时,他都得上了胃病,不吃肚子闹,要吃没食欲。逢上矿价节节攀升,矿老板恨不得把工人当钉子钉在岗位上。他都四十多天没回家、没见媳妇和儿子了。正遇着让他进城买零件的好事,他想见见媳妇,还要说跳槽的事。赵华在大事小事上,都是和媳妇芬芹商量的。

芬芹在赵华说的商店门口等他。他来了,一身的土灰色工作服,头上压着一顶旅游人戴的那种长檐帽,胳膊一前一后不显眼地甩着,手里拿着两个雪糕,眼尖尖的就找着了芬芹。她等不来他,先吃过饭了。赵华在城里一天就吃了三碗凉粉,喝了一瓶冰镇的矿泉水。见面,他抓着芬芹的手,眼神靡丽,是那种公猴见了母猴的神色,他不住地捏她的手,把雪糕都落在地上,芬芹去捡,已经化成了水,滋润了地。

“今晚你走吗?”

“不走,说好的不走。”

“我怕你有啥变化。”

“油缸倒了都不变!”他捏得芬芹的手发痒,想放在她的某个地方,街上人来人往;他想捏她手以外的,难为情的是街上灯火通明。

“睡在哪里?”

“招待所,不——宾馆。”

“是不是很贵?”

“同招待所一样。现在,有人把洋芋也叫马铃薯。”

“就去?”

“还没登记,要证件呢!警察在扫黄。”

“那咋办?”

“男女登记,要的主要是结婚证。”

“那今晚不住城里,去我姐家。”芬芹的姐姐嫁给城里的一个体户。

“那不方便。”

芬芹意会丈夫的意思,男人女人分开这么长时间,都急得猫抠墙似的,到那阵子,谁还顾及别的,动静会很大的,何况,他力大如牛。亲戚家咋好意思……赵华拿着驾驶证,宾馆意想不到地给他们登记了。他俩兴奋地进了门,服务员瞅了半天,才离开。芬芹不敢关门,赵华不在乎,推了一把,门“嘭”地锁上了。

阻断了一切视线,芬芹在陌生的环境里渐忘了一切。房子里三十瓦的灯光还算亮,他打开电视机,把声音放大,他听得清服务员在过道里平常的一言一语,担心接下来的声音,会叫别人听去,得用电视机声音混淆。女人芬芹的一声一唤,都应该全是他的,要把门关得严实,把窗帘拉得密不透风。把沙发巾也揭下来,搓成条,塞住应是门槛而没有门槛的那道不小的缝,又把沙发挪过来,顶住没有保险栓的门。

推了一下,发觉沙发还是太轻,就干脆把放着电视机的桌子一起搬过来,顶在门上,好在电视的两根线够长。推了一把沉沉的,他才放心擦了手,热切地立在芬芹面前。

“也不嫌热,穿这么厚?”

“山上不同坝里,下山的时候忘了换衬衣。”

“娃……”

“好……”

这里,不要商量。

男人的炙热里,她是去了纸的雪糕,雪糕在融化,慢慢融化,一点一滴的,那团火热拼着盛夏即来的能量,突地掀起上冲云际的浪,把整个的撕扯下来;气浪掉过头,转过弯,冲入峰峦,扫过平川,压向深不见底的口端。桃花在草长莺飞里,竹林在幽幽湖畔处,风行帆张,水波粼粼,九天寒澈……莽莽山洪,激荡出淋漓的清凉……她猫一样地接受梳理,他神仙似的卧爬在美娘的怀里。电视里狂轰滥炸,硝烟渐散。

“我给你拿毛巾去。”芬芹用手理散乱的发,他的皮肤已被汗湿。

“好。”一曲单字的“天净沙”。

同一刻,在柳浪村溜达的刘文澡回来了,枝叶一愣,没发声。

“我想和你说话。”

“孤儿寡母的,大白天说吧!”

“人多眼杂。”

“光明正大的事……”

“我爱你!”

“都大人了,还说些酸不拉唧的话。”

刘文澡抱住了枝叶,她挣不开,他的嘴欲觅食,枝叶身子一转,他的手臂没多少力地散开了。他重又抓住她的手,往他的胸口上放,嘴里不断释放热情。

“摸摸我的心,早就爱你,学校里就想,只不过……等了好多年了,等不了啦……”

身子摇摇欲坠,就要掀帘揭被,不断往炕沿靠。

“老同学,娃在呢,你好意思?快走吧!”她很生气。

“叫我去哪儿,这黑天半夜的。”嘴皮子仍在够不着处努力,却魂魄不聚,手无力地撒开。因“娃娃在”一句,他心颤不已。

“昨晚去哪里,今晚还去哪里!”

“我就睡这儿。”

“不行!”

“我没处去!”

“……你睡吧,我去安顿孩子。”枝叶只好让他睡在屋里。她没走大门,悄悄地从厕所的墙上翻出去,到了芬芹家里,两个孩子正头碰头地做数学。这时,她想起去找李东奎,可讨厌的这人影响了心情,哪儿都不想去了,也累了。

李东奎摸着老瓜,刘文澡是干吗来的?他嘴里不吐一个字,神秘得让他狐疑。

直觉,没有根据的直觉提示他,这好像和枝叶有牵扯。他吃了饭,喝足水,顾不得疲乏,就蹲在离枝叶家不远的核桃树上。当一个影子进了枝叶家大门,他才醒过神来,看来这家伙就是找枝叶来的。他一步跳下树,在她家大门口站住,听里面的动静,没有什么让他提心的事,他怏怏不乐地回到屋里,等刘文澡,估计他还会来找他睡觉,枝叶不会收他在屋里的,像昨晚一样。那他就可以问个明白,了解个清楚。

他坐在屋里等,又把凳子搬到院子里等,都十二点多了,刘文澡还不见来。他就又出门,看枝叶家的灯还亮着,烦躁不安地回来,一团烟雾似的东西充斥胸腔。

一个人喝起酒,一个人吃咸菜,不饿地吃,不渴地喝。一根烟,只吸上两口就苦得受不了,扔掉。如此这般,半包烟是扔完了,可那人还不过来。他再次出门,那灯还亮着。回来,一把火,怒不可遏地在眼睛里烧。那跳跃的火里,半推半就,静无声息的屋里两情依依……“婊……”他没有骂出来,一巴掌打在张开没合的嘴上,他不忍心骂自己心中的女人,她早就是他李东奎的女人……他抬来梯子,坐在墙头,还是听不到声响。灯亮着,他坐不住了,放了一天的羊,极其困倦,坚持不下去了。下了梯子,提起一把锨,把院墙角的土和瓦渣铲了一堆,奋着力一锨锨倒过墙去,倒累了,就瘫在地上。歇了片刻,他又有劲了,眉头一皱,特意把院里的破鞋拿在手里,看了看,不再顾忌地扔到枝叶的院里,还有他放羊时穿的脏衣服,全摔过去了;拎起一桶水,上了梯子,又泼下去;下梯子后,终于没多少力气了,还挣扎着从屋里把昨晚腾空的酒瓶拿出来,心灰意冷地砸向人家院里。瓶碎渣飞的声音,好听的似戏曲里的快板。

屋里的刘文澡,不知何故,怕得缩成一堆,用被子包住头,他不知突然将会有什么大祸临头,连灯都不敢去关。

天刚透进点明分子,他就慌着起来了,在院里绊倒,两手沾满泥巴,膝盖也被碎渣扎破了,疼得要命。但这虎狼之地,不容喘息,还是赶紧走吧!

李东奎更起了个大早,他先来李大牛家,想让李大牛替他放羊,自己要捉奸。

李大牛去城里抓药了。他只好拖着不知轻重的身子,怀着满腔的仇恨,打开圈门,赶起这石头一样不解人意的羊羔,行尸走肉地赶着一堆石头上坡。

小明和伟伟,从芬芹家高台阶上下来,他定了神,是的。

“这婊子,还把娃娃都打发走了。”他终于从心底骂出了就是把他千刀万剐也不忍心说出口的话。他眼前都是刺,扎他的手,刺他的心,打他的脸,伤他的情。来来回回走的这石头窝,此刻竟然如履平地,健步如飞,再也不用平时的高一脚低一脚地小心着走……程静从城里回来,给枝叶捎了一瓶洗面奶。她走到大门口,门是开着的,她进去吓了一跳,好像上游发过大水后的惨象,泥泞,烂衣烂袜烂鞋,碎瓶破罐,还有人走过的两只不大的脚印;屋门也是开着的,她再没敢往里走,就心惊胆战地出来,满脸失色,慌慌张张。

枝叶已到大门口,程静怎么这副怪相?她叫住她:

“怎么你,面色这么难看!”

“快看看吧,你家院子里。”程静说话不自如,嘴唇皮发颤,似寒风里哆嗦,不能说一句完整话。

能有什么呀?枝叶笑笑,大不了那刘文澡气不过,抱不着自己的身,在院里物件上踢两脚,出出气,或者……看了院子,枝叶才心凉起来。李东奎和刘文澡打架了?不像,打架不应是用烂衣服,还有泥水,墙上有水顺流的痕迹……是那边倒过来的。同那晚上,她往李东奎院里泼水的情形;这衣服、鞋袜都是她眼睛里不陌生的,还有女孩子背的“小白兔”书包,这不是艳玲以前背过的吗?艳玲和小明在她家玩,书包破了,她用针线缝过的。提起看了,是她缝的针线,地方都一样。

枝叶明白了九分,她急速地进了屋,空空的无人,她放心了。除了炕上让她讨厌的气味,其他都是齐整的,就随地扔的几个烟头。她给程静说:

“旦夕祸端,难料,帮我收拾!”

程静说:“你看丢了啥没有?”她还是怕得难受,不知这光天化日之下,何来这等狂徒。

“别紧张,脏乱了一点,收拾一下就没事了!”

“要不要报派出所?”

“啥事啊,用着……”枝叶不太在乎的情形引起程静内心跌宕起伏的疑问。

“枝叶,你看,这是李……”程静提着沾有羊毛羊粪的褂子,没敢说出口;她发现了也不能讲出来,两人起矛盾了!这或许不是啥好事。

枝叶把衣服鞋袜收在洗衣盆里,里面倒了一桶清水;拿起水管子冲净院子里的泥巴,装作没听见程静说的“李……”

“这还有酒瓶,”程静看枝叶却依然镇静,便没有刚才的害怕了,声音清晰得像头顶上的阳光,“把那脏物还不扔到河里去,收在盆里,还准备洗啊?”

枝叶笑笑:“别说了,坐着歇歇吧!买的东西多少钱?”

“七十,”程静没收枝叶给她的钱,“上次你给我带的药,钱还没给呢!”坐了一会儿,跟枝叶神秘地说起她在妇产科门口瞧见的事。

枝叶弄眼,打出“嘘”音……宾馆里的两人主意已定,芬芹同意她丈夫赵华跳槽,也就在城里多耽搁了一天。

他想陪媳妇在城里逛街,媳妇还想去她姐那里。亲戚家也去了,赵华让媳妇多买几件衣服,她说要给枝叶买一件,两人就又到一家刚开的“超市”去。芬芹兴奋不已,买货没有了柜台阻隔,可以拿着比来看去,怪新鲜的。心里嘀咕:这就是超市!人人都随意挑东西,偷了怎么办?还有小推车,大米面粉这些重东西,不用人提;收钱的只用那连线的“歪把子”的玩意儿照照,就算好了账,这可是从没见过的,她都想好回去跟枝叶她们怎么说道一番,这社会变化太快了,太好了!只要有钱,三轮摩托车可以拉着你穿大街,跑小巷……一进村,芬芹就先到了枝叶家。她在大门口就朝里边喊上了:“枝叶,我回来了!”

“快进屋,”枝叶拉住芬芹的手,把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嗬,新娘子!”

“别糟蹋我了。给你买的衬衣,刚开的叫‘超市’里头的;可畅亮了,大白天还开着灯,买东西不用售货员,自己挑……”芬芹要把县城的变化全摆在枝叶的面前,“太好了,你也去逛逛……哎,你咋洗了这么多?”晾晒了一院的衣服,芬芹转移了话题。

“帮人的。”枝叶不假思索。这是她曾偷偷乐意干的事,为李东奎,可没有多少机会。他的衣服攒多了,多是他妈拿回去洗的。这次算是天赐良机……枝叶在欢喜中又升起一幕可怕:

我给他一瓢,他给我一桶。这心狠的人巴不得引来白龙江水将我喂鱼,还想砸我的头,这一定是认为我跟刘文澡……可怕呀!怎么才让他明白?

晚上,她穿起芬芹买的衬衣,对镜看了还挺合身,不过颜色深了一点。她喜欢亮色……生活给她一片暗淡,她心里依然喜欢鲜亮的衣着,该同别人一样,要超过别人,光艳照人地生活,不能再等了,不能!小明爸,你会愿意的吧……东奎的院里黑着,屋里没亮灯。她有勇气推开他的房门了,不晓得灯绳的位置,她问:

“你睡了吗?”

“哼哼。”粗粗的喘气,并不回答。李东奎打开灯,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可他一脸的懊恼,还带着肌肉的蛮横,难忍的疼痛中他“哎哟,疼死我了”。有点撒着娇讨心疼的味道。猫的可怜哀鸣会换来食物,李东奎心里的顽劣,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本来是欢天喜地盼着的却愤恨不平要冷落的女人面前。

枝叶垂下手,缓缓地对他说:

“对不起,听你没完没了地喝酒,我泼了几瓢水,你加倍还给我了;放的杏我吃了;你来时,我和程静去王主任那儿了。”

“是你?我还以为下雨了呢;衣服湿透了,进山才感觉,冷得我直打战,差点冻死了。”李东奎现出可怜的样子。

“那晚,同你喝酒的是谁?”

“你……你……”李东奎一下子憋得双目暴睁,面赤耳红,抓手挠耳。“你……你……”一句没一句的“你”,只是燃烧的内火,喷不出烈焰,就要炸响。

没等枝叶开口,他就沙尘似的刮起来:“你就装吧,”很痛地把身子提了提靠在墙上,手指成剑似的朝枝叶举来,“你……”这时他不用别人怜惜了,他要猛虎下山,去踏平仇恨的庄园。那把“剑”对着她,无限地冤屈和无力。这情天恨海,该用何种武器将它捣毁,践灭?他有口问不出话,只在眼中一脉清泪,急忙抬手擦了。

枝叶浑身战栗,发着抖。

他像受伤的被关在笼子里的兽,只用怒吼宣泄自己给自己聚起的洪水,动弹不得,咬牙切齿:

“是刘文澡。我还周到地招呼人家吃喝,早上给煮鸡蛋……没想他和你当晚……就合伙……羞辱我……”

“没有!”快缩成一团的枝叶恍然大悟,但她口里说不了的话:果然是。

“到十二点多,人还不出来……”

“没有啊——”她肝肠寸断地辩解。

“我想推倒这堵墙,我没劲啊!”手不住地抖,可怜的人!

“我没有。”枝叶已站在冰原上,双脚冻僵,北风呼啸,人在风口木讷。

“不想活了,羊不要了,今儿走路都飘飘的,无牵无挂了。”

他想站起来,被石子割破的脚流着血,刚包上,动不得。“你和他好,我走,可艳玲怎么办啦?”他吼着,听不到枝叶再说什么话了。

她沉寂了,灯下立着一具凄丽的木雕。

艳玲被吵醒了,她下炕,拉住枝叶的手:“阿姨,我爸受伤了。”孩子以她童真的温度唤醒僵硬的枝叶。

枝叶震了一下,才恢复知觉,她揩去脸上冰冷的泪。

“哪里?”

“他摔倒了,石子扎进脚里了,在卫生院缝了几针;羊也丢了几只,我爷爷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