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良露/ 著名作家、南村落总监
陈浩嘱我写序,以我认识他超过三十载的年资来说,除了自当义不容辞外,也是件挺乐乎的事。陈浩的文章,我大概都在专栏中读过,但重读依旧开心。我常幻想这个我们昵称“浩子”的比常人大的个子和特大的肚子里,是不是藏了好几个会说腹语术的小人,否则他下笔为文的语言为何特别生动,看官仔细拉长耳朵你会听着好几个人的声音在他的文字中交错。这回是他狮子座的小女儿的童言童语:“你讲道理骗小孩啊,幼稚!”“你们大人干嘛吃得那么讨厌啦?”“你说的是奶奶,对不对?奶奶怎么会是鬼呢?我觉得你好阴险,什么认识的鬼,这不是我要你讲的。”
浩子想必特别会聆听身边的人讲话的调,早慧的双鱼座大丫头的语气:“为了你好,咱们就各看各的吧,孩子。”“你们去,可别找我。”“哎呀,完全不可能去读建筑的啦,房子会被我盖垮。”还有浩子母亲的京片子:“喷你一脸花露水”“去,你一边儿去”“缺德带冒烟”……这些琐琐细细的家人之间的语言记忆,建构出浩子文字的多变魅力。
当然,最迷人的腔调来自浩子本人诗人加说书人的口气。
犹记三十多年前我初识浩子时,他是个热衷写诗的惨绿少年,瘦得像电线杆,因气喘宿疾说话常哈着气(变成胖子后,反而中气十足了),有一阵子不知为啥休学在西门町当酒廊的门神,当时也没觉得他现代诗写得有什么特别好,没想到后来这些诗意跑到了杂文中就越写越精彩。
从《一二三,到台湾》开始,浩子的专栏文章就每每令我赞叹不已,佳句处处,想象天马行空,真情微妙细腻。除了他,谁能以《妈妈妖怪》写出母亲的去世,难道是要逼母亲还魂来找浩子算账?还有谁能想到写老爸的惊险生活、写女儿的成长:“小女儿们并没有长大,她们只是离你远去。”“你若有女七八九十十一二三,必要读一遍《城南旧事》给她,不只是为她读,也是为你自己读,慢慢地读,细细地读,像你预知世上所有的好时光都要消失那般的惆怅,巷口转角的记忆,你再也追不上她们时间的影子了。”
居住在台北南区的一家三口“咱们仨”,陈浩写的亦是在台北现代城市过小日子的城南旧事,文章是生活当下写的,但一写就过去了,当下也读,但更是准备给未来读的。
谁家儿女的童年天真与青春浪漫会被如此记忆?天底下较常见子女追述父母的人生,如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或齐邦媛的《巨流河》,这些为大时代牺牲奉献的父亲,能够天天陪着小女儿殷勤照料相伴成长吗?
谁要活在国破家亡的大时代啊?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晚年泪匣子打开了,说他早年半生没陪着一家子;齐邦媛也说她只有来到了台湾后,才觉得捡 回了个父亲。但过安居乐业小日子的父母们,有多少人懂得珍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台湾相对安定的三十年,这些时间是历史上多难得可以过小日子的小时代。因此,早年读政治后从事新闻工作的陈浩,以他对时代的敏感,他所记述的“咱们仨”,除了对自己的家人与人生的深情外,也有时代的深意。
陈浩何其有幸,懂得在女儿们的天真中活出了他中年的片刻纯真,在本书中写父亲的女儿写得如此轻盈剔透,灵光闪烁;我们也何其幸运,可以隔文参与这仨人的小世界,为他们欢喜,而不必像为钱锺书一家三口不忍。但我们也知道时代和人生的脆弱,该把握生命的温柔时光就快把握吧!有陈浩写得这样读来感动开心的好书,就该快快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