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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CHAPTER 9(1)

威廉坐在飞机上,脸色很是憔悴。整个机舱的乘客似乎都进入了深度的睡眠,只有他像一个不能得到安稳的病人一样地辗转反侧着。是什么侵扰着他的心和神经呢?是一种灰蒙蒙、阴森森、湿漉漉、轻飘飘、空落落的渺茫。

他感到自己的恋爱是渺茫的,尽管直到一个很清楚的打击才让他认识到这一点。这个打击像一个冰块凝住了他的心,并使他的爱情高烧迅速退却下来。他害怕想起这个打击,但是它却侵占着他的思想:艾琳娜,当代最负盛名的年轻小提琴家,二零零七年西贝柳斯竞赛冠军得主,众多国际最有声望的艺术节如萨尔斯堡,莱茵高,爱丁堡的常客,出现在无数的广播和电视的录制和报道中……这段在Facebook上的艾琳娜专页介绍像碑文一样地镌刻在他的大脑里,并沉重地打击了他的自信心,使他觉得自己没有一个什么奖项记载可以配得上她。站在像阳光下的钻石一样璀璨的艾琳娜面前,威廉觉得自己黯淡得就像夜晚草丛里的露珠。而他似乎也只有隐身在黑暗中、阴影里才能自适地欣赏她光彩夺目的美:他像一个偷窥者一样秘密地查看着她在Facebook上发的每一条消息,他像一个偷窃者一样蹑手蹑脚地浏览着——生怕一不小心触碰到“赞”或“评论”的按钮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被恋爱弄得胆小、精细得过度了,简直到了虚伪、可耻的地步。好像向别人承认我们的感情,是十分有损于自身尊严的一件事。的确,当他看到每一张照片里的她都是繁星里的月亮或是绿叶里的红花,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甜美、动人,而自己是习惯于像乌龟一样躲在角落里连日光也不愿见怯于社交言辞笨拙表情困窘的人;当他看到她的轨迹是像地图一样纷繁的:十月六日柏林,十月二十日斯德哥尔摩,十一月六日莫斯科,十一月十三日悉尼……而他的日程是坐标上的一个不动点:北纬55°57′西经3°13′的爱丁堡;当他看到她的生活是像梦境一样瑰丽、迷人的:在阿尔卑斯山上滑雪,在戛纳的沙滩上跳探戈,在圣托里尼看落日……而自己是永远在纸上的世界和幻想的王国里做着沉闷的、无谓的旅行;当他看到她的朋友圈子总是露出显赫的贵族特征来的:舞会,歌剧,马术,高尔夫……而自己的好友们至多不过是自负着豪爽的性格和高尚的心灵。他的自卑便生长得像孤独一样大了,并本能地、羞愧地躲到她眼睛所看不到的地方去。在生活这幅由我们本人绘制的画卷面前,他看到了爱情的不可能的真相。那种像洛可可画派一样绚丽、奢迷、辉煌、沸腾的生活是为自己所能适应的吗?而这种像极简主义画派一样单调、简洁、空洞、苍白的生活又是为艾琳娜所能接受的吗?还是说他们能够双双抛开自己,共同创造一种全新的、丰富的、浪漫的、惬意的生活?威廉不能抑制从心底升上来的恐惧,也不能掩藏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颓唐,更不能堵住从大脑里传出来的嚣声。他确实地感到自己和艾琳娜的未来是渺茫的。他们的生活泾渭分明得就像是陆地和海洋,白天和黑夜,没有一点模糊或混杂的东西来增加我们希冀融合的勇气。当他们不再是一两天的恋爱,而是日复一日地生活时,他们就要把各人自己的天地同对方混合在一起,携手出现在彼此的圈子里。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局促地挽着艾琳娜的手,出现在豪华的舞会上,在喧闹的音乐声中,在辉煌的灯火里,在客套的寒暄里,自己狼狈地、尴尬地涨红了脸,像一个偷偷混进舞会而被当场识破的人。而艾琳娜也会因他的困窘和不适,失去了昔日在宾主之间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的欢乐和魅力。而他也努力地想让自己变得从容一些,活泼一些,甚至是迷人一些,和那些衣着考究、气质高贵的人们热烈地拥抱,交谈,举杯。可是他似乎也看到了那短暂的、敷衍的就像是一个拒绝的拥抱或是亲吻,那无意义的、支离破碎的像是在竞争着彼此的拙劣的谈话,那出于礼仪而维持的表面上恭敬的碰杯。而艾琳娜也会因他所受的疏离的、孤立的待遇而感到难过甚至是难堪,不等晚会结束便匆匆拿起侍者手中的大衣和帽子,抓起他的手飞也似的逃离这沉重的像是苦刑的社交。在这个时候,我们的男主人公已被这真实的强烈的预感击溃了。他悲哀地感到如果他选择了和艾琳娜在一起,那么她的生活将被染上苦痛的、不堪的一页。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这可怜的爱情对她美好的生活犯罪吗?“不,既然我爱她,就要爱她的生活。我不能留下她的爱情,却夺去了她生活的快乐。”就这样,在矛盾和痛苦的深渊里,威廉把他和艾琳娜的爱情自以为公正而无私地审判了。

尽管他的心很痛,痛得手都按在了胸口上。尽管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泪都滴落在衣襟上。他还是攥紧了手中的盒子,并感到一阵甜蜜的刺痛。他为自己摒弃了爱情的自私而感到一丝的慰藉,他为自己把爱情牺牲的果实奉送给艾琳娜而感到一丝的骄傲。要知道此刻他的心已经碎成了两半,一半在流血,一半在祝福。而他的爱也因为绝望而倍加神圣和永恒了,难道就真的像歌德一样因为脆弱所以无私到“我爱你,与你无关”了吗?不,她是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要与他有关的:当他注意到她的消息大多是在夜间发布时,他便为她的作息状况焦虑;当他看到她要频繁地倒时差时,他便为她的睡眠质量担忧;当他发现她总是很在意舆论评价时,他便为她的好胜心烦恼……他是多么地希望参与甚至是介入她的生活啊,哪怕是像个仆人一样卑微地侍奉。可是他却要违背自己的心依靠意志的力量,把这些廉价的爱收集起来并像垃圾一样扫除干净。只因他不是那个适合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白色手套捧着颤抖的心挽着她的手一起走向庄严的圣坛在上帝面前赤诚地宣誓的那个人。而他亦不能像朋友和兄长一样地给予她亲切的关怀,因为他的眼神藏不住内心的渴望,那种最浓烈、最温柔、最亲密的情人之爱。但是生活天生地不愿意给他的爱情一次机会,于是他只能把爱埋藏在心底,藏在那么深的地方,深得连自己也不能探测。只能把疯长的思念用理智的花岗岩压着,压得那么严丝合缝,使他的大脑成为了爱的荒冢。他对于爱情的观念是已经完全铸定的了,是像姓氏一样不能更改的了。而此时的情形不正符合他心中幻想的伟大的爱情的标准——爱是持久缄默,是恒久忍耐?他的爱情可不是像镶嵌在他生活之中的雕像?并像神龛一样永远供奉在心灵的案头上?而那亮着的红烛可不是为他的爱情点的长明灯?难道现实就不能给他一个下跪的位置,让他对着艾琳娜的真身膜拜?“不,还有希望,渺茫的希望。”威廉把不会说给别人听的话对自己重复地说着。

他不由得低下头看着牢牢地握在手心里的,生怕像气球一样一松手就会飞掉的盒子。它是紫色的,像是用上好的天鹅绒面料制成。精密的纹理间,闪着细碎的银光,盒子的上端还有一个用白丝带系着的蝴蝶结,它的尾部像瀑布一样的垂了下来,仿佛正等着一根纤纤玉指将它轻轻一抽。当他拿着它从哈维?尼克斯百货出来,走在圣安德鲁广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他的脚像打了气的轮胎,他的身体像发光的灯,他的心像泡在蜜罐里。那自信快乐骄傲的模样活像一位正在走向自己公主的王子。他透过眼睛的余光看到,街上的行人,尤其是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是怎样地为他手中的盒子而艳羡,仿佛它正是她们心中的梦想。于是他用手指轻轻地捏着盒子的边缘,慢慢悠悠地走着,好让更多的行家更清楚地看到这个盒子。他知道,人们艳羡的不只是这个从顶级的珠宝橱窗里走出来的盒子,也是拿着这个价值不菲的盒子沉醉在幸福中的年轻人,更是那个即将成为这美丽的盒子的神秘的女主人。他从来也没有显得那么忘乎所以过,那么洋洋自得过。以至他每路过一家大型商店,便要透过橱窗的玻璃端详一次自己:金黄的鬈发,碧蓝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古希腊雕像般俊美的脸庞,象牙般洁白的皮肤,柔光水滑的黑色呢绒大衣,有着漂亮折痕的棕色灯芯绒长裤,锃亮发光的枣红色牛皮鞋,修长的手指握着的熠熠生辉的紫色天鹅绒盒子……嗯,这具英俊的肉体是配得上那美丽的爱情的外表的。这身体的光辉驱散了偶尔掠过心头的幸福的乌云,并鼓舞着他去做那最浪漫的事,那最英勇的行为。

是的,求婚——爱情最初的、最古老、最深沉、最庄重的仪式。轻轻地跪下自己的右膝,就像心也低到了尘埃里;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就像她是整个的世界;悄悄地掏出藏在身后的戒指,就像交出自己全部的心;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案,就像那是余下的所有生命。而她甚至可以不必回答,只要他可以一直用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在他幽暗的、寂静的书房里,他的想像就这样缓缓滋生,层层蔓延,一如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直到那个在最轻浮的外表背后有着最高贵的心灵,在最玩世不恭的话语背后有着最一针见血的洞见的,他爱情的最忠实的护卫迈克,打电话来兴冲冲地问他有没有把艾琳娜的地址搞定的时候,他方才如梦初醒,并惊讶地发现他压根儿还没有把这件事落实,却已经对后继的求婚事宜浮想联翩了。于是他一骨碌从想象的温床上爬起,一屁股坐到电脑的屏幕面前。他的神经又重新鼓足了劲,调好了弦。顿时,一个全新的、高大的、古典的、陌生的世界便呈现在他的眼前。

“艾琳娜的新专辑‘派特立斯?瓦斯克斯’将于明年春季发行”,“艾琳娜小提琴独奏音乐会在林肯艺术中心圆满落幕”,“普罗科菲耶夫《g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指挥:祖宾?梅塔,小提琴:艾琳娜”,“二零一三年维也纳美泉宫夏季音乐会: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艾琳娜和柏林爱乐乐团”……一条条显赫的新闻,一个个伟大的名字像锋利的镰刀一样刺割着他眼睛里希望的麦穗。他对自己说:“哦,天哪。这是我认识的艾琳娜吗?是在爱丁堡和我悠闲地漫步,亲密地交谈,静默地对饮,深情地凝视的那个美丽的姑娘吗?是那个微笑着伸出手来封住我的唇,圈住我的腰,拨着我的碎发的那个温柔的情人吗?如果我把这一切对那些了解她真价的人诉说,他们一准会把这当作笑话看待的吧!”——“什么?先生?现实版的《诺丁山》吗?恕我直言,她堪比茱莉亚?罗伯茨,你可比不上休?格兰特啊。而且据我所知,艾琳娜可不是把人生当作电影一样看待的人哪!”可是这些并不使他悲哀,他只是感到震惊——当她放下名贵的小提琴,脱掉华丽的晚礼服,她只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平等地爱着一个平凡的男人的柔情似水的姑娘。荣誉,地位,名利在她身上是辨识不出来的。想到这里,他的心便挣开了恐惧的束缚,变成了爱,爱充塞了他的整个心房,使他不能呼吸。而他越多地浏览有关于她的网页,便越深地迷醉于她的一切。他爱有时带着骄纵坏了的、刁蛮的孩子气的艾琳娜;爱有时呈现着认真的、谦逊的学生姿态的艾琳娜;爱有时洋溢着甜美的、娇羞的少女气息的艾琳娜;爱有时流露着诱惑的、迷人的女子媚态的艾琳娜;爱有时散发着温柔的、优雅的公主气息的艾琳娜;爱有时展现着冷艳的、高贵的女王气质的艾琳娜……女性的一切美质,风情在她身上完美地交混着,使威廉的心像掉进冰窖一样战栗,胸头受着爱的烈火的炙烤,和那叫嚣着热烈地去生活的灵魂的大饥饿,以及害怕那摄人心魄的美的自卑者的大惶恐——如丝的媚眼,纤纤的玉手,宠溺的微笑,爱娇的声音,美妙的琴声,媚惑的表情,还有辉煌的成就,沸腾的人气。她像一朵盛开的罂粟,美得让人绝望,抓狂,悒郁,沉默,痛苦。

威廉呆呆地望着艾琳娜个人网站上公布的密密麻麻的行程,又痴痴地看着放在桌子上泛着柔和的光的盒子。现在他觉得只有一个最不敏感的傻子才会有行动的勇气。因为任何一个配不上宛如女神的艾琳娜的爱情举动,都是会让敏感的示爱者的心蒙上一层厚厚的羞耻的。他坐在桌边,用手托着头,像一个沉思者一样深陷在迷雾里。他耷拉在地板上的腿像拔了气门芯的漏着气的轮胎,他倒映在桌玻璃上的脸影暗沉得像扯掉了灯芯的昏昏欲灭的灯。这和先前神采奕奕、豪情万丈地走在圣安德鲁广场的威廉简直判若两人。就连此刻的盒子看起来也是那么暗淡、粗鄙,仿佛淋了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