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民企江湖(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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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2003年环保工程里隐藏的猫腻(4)

而柳钧除此之外还有一项不得已的考虑,他身后的订单追着铸造车间,他还等着铸造车间提前竣工,提前运行,提前出货呢,哪儿来搬迁的空间。再说,安装了的东西拆掉,专门设计的车间搬迁,谁给他搬迁费,主任凭什么两张嘴皮子一滑拿他成千上百万的资产开刀。因此看到崔冰冰的支持,他心里喜欢。是的,他一样是企业,他也会蛮横抗拒,最多他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罢了。急得柳石堂特意飞上海找崔冰冰理论,要求崔冰冰改口,希望在大国企成长的崔冰冰千万正视个体户人尽可欺的处境,别煽动柳钧与官府里的人对抗,没好果子吃。崔冰冰则是以大量事例告诉柳石堂,与官府勾结当然是最好,可惜柳钧不是那块料;与官府对抗则是下策,当然不可行;可是比下策更不行的则是逆来顺受。社会发展到今天,私企合法经营,不必依然抱边缘人心态。

柳石堂原本指望用身份压这个未过门儿媳与他组成联合阵线,他万万没想到崔冰冰态度很好,一直笑眯眯的,可是立场坚定,一步不退,可也不进一步试图说服他。柳石堂明察秋毫,发现这个女孩子比他儿子狡猾得多,心里替儿子担忧,想对崔冰冰投反对票,可是想想崔冰冰家的背景,又将反对票吞了。

柳钧不知道他的两位亲人在遥远的上海有了那么一次较量,他思虑之下,决定找两位铸造厂老板商谈。他没那两位老板的电话,反正在一个工业区,他看着上班时间,就骑一辆自行车先去其中一家。很简单,找最黑的就是。当然,谁都清楚,工业区里比铸造厂更毒更脏的企业多的是,比如印染厂、电镀厂、化工厂,然而人家这回幸运,没有撞到曹书记手上。工业区提前通知停工,让这几家企业排放的污水臭气暂时消匿。

长驱直入铸造厂,漫天漫地的黑,让柳钧重温少年时代。当年爸爸的农机厂旁边也有一家铸造厂,他只要进去转一圈,出来就只剩眼白是白的。这家也是,进去找不到立足的地方,当然更找不到坐的地方,包括办公室里的椅子也是面目可疑的灰色。老板倒是非常客气,拿一块颜色浑浊的毛巾给柳钧擦出一把椅子来,又赶紧打电话请另一位过来商议。柳钧见另一位老板进来,大黑手相当随意地拎一把黑凳子坐下,当然不需要享受脏毛巾的待遇。

两位黑老板说话很直接,取笑柳钧这个出国留学过的高知难得降贵纡尊来一趟乌龟肚肠一样的厂子,柳钧也坦率地说以前确实不是一路人,各走各路,现在既然被管委会主任强行捏到一起,那么团结总比散沙强。这话让两位黑老板放心,大家于是真心商议。一说下来,谁也不愿搬,搬厂就跟树挪窝,一搬就去掉半条命。没补贴谁搬,搬不起,死路一条。他们说他们打听了,这都是主任那瘟生的主意,他们决定了,谁敢对他们的厂子用强,他们就对谁用强,一辈子的心血不能白让别人摆弄。钱不好赚,他们每天十六小时待车间与工人一起干活才有今天局面,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谁敢拆他们厂子,他们跟谁拼命。

就是这话,这两个黑老板说出了柳钧的心声。三个老板殊途同归,走上对抗行政命令之路。柳钧心说,他这像不像林冲的逼上梁山。亲身经历之后,他决定以后对报纸刊登的那些不轨企业行为打个问号。

很快,腾飞外包做账的事务所来电问柳钧有没有得罪了谁,有人找国税要求查腾飞的账,但国税一问下来原来腾飞财务外包给他们关系密切的事务所,那么当然无账可查,即使找个不知什么理由罚了款,根据事务所与腾飞的合同,罚款也是事务所的事,那么当然更不能查。事务所提醒柳钧小心小人。柳钧心说当年受杨巡那一开窍,还真管用,新腾飞的预防措施终于派上用场。

然而那两家小铸造厂就没那么幸运,税务上门精心地特意地一查,好多漏洞,当场查封财务室,发票被收走。没有了发票的工厂当然可以正常开工生产,可是不能再正常经营,毕竟他们面向的不是普通消费者,他们生产经销的产品,买家需要发票。于是,不等管委会主任上来封门,两个老板无法不乖乖关门歇业。他们来问柳钧何以逃脱厄运,希望柳钧看在是一条绳上蚂蚱的分上,指点一条行贿之路。得知腾飞财务透明,完全外包后,他们知道无法仿效,以他们微薄的利润,这么干就别想混了。

两家铸铁厂老板另想办法,柳钧也在心中忐忑,不晓得主任下一步会来个什么阴招对付他。

天雨偏逢屋漏,SARS风尾横扫,给腾飞加工铸造车间特制除尘设备的台资公司不支倒地,等柳钧获得消息,那家公司值钱细软早已让部分消息灵通的供货商和被欠薪的工人赤手空拳地搜刮一空,等当地政府派出人手设置门禁,腾飞的30%预付款与大门外其他顿足痛骂债主的货款一样,进入政府处理程序。柳钧买通当地政府布置的保安,翻墙进去查找属于腾飞的设备还在不在,可是看来看去,不仅找不到几块疑似腾飞公司设备的零件,连签约时候看到的精良加工设备也不见了大半主件,他翻墙出来与大伙儿一说,猜知那家台资公司可能是有计划有预谋地倒闭。既然如此,那30%的预付款还能收回吗?柳钧与其他债主虽然在有关部门登记了,可是谁的心里都不指望能拿到那笔钱了。

夏日艳阳下的火车为了避免交叉感染,不敢开空调,车窗开得大大的,一路呼呼往里灌热风。柳钧下火车进入上海站时,根根头发给吹得造型前卫,犹如搽足发蜡。他的心情很烦闷,最近恶事不断,配合这前卫发型的是苦瓜脸和一身汗臭。他没通知崔冰冰,直接乘地铁过去她家,开足空调洗澡睡觉。

崔冰冰半夜筋疲力尽地下班,被家中多出来的行李和一个人吓了一跳,近看却见柳钧咬牙切齿睡得死沉,全无平日熟睡时候的舒坦,她晓得柳钧最近挺难,可真想不到柳钧会不告而来,全无平时光明磊落的做派。再听呼吸声音不对,摸摸额头滚烫,她忙翻出温度计给他测体温。她是医生家庭出身,一看温度就知道有问题,硬拉硬扯唤醒他去医院,他烧得太高,必须打针降温。

可是柳钧被叫醒了,却烧得稀里糊涂地硬说自己没事,挣开崔冰冰的手撞回床上继续睡。崔冰冰忽然想到,这年头的发热病人如果不进医院,那程序可麻烦了。她连忙打电话咨询父母,给柳钧灌药灌水,加全身物理降温,一夜无眠,至天色破晓,终于温度降到三十七度多点儿,算是基本正常了。崔冰冰也累瘫了,给同事发个短信请半天假,倒在柳钧身边酣睡。等她醒来,空气中是咖啡的浓香,身边早已没了人。崔冰冰有点儿幽怨地闭目躺了会儿,甩着依然混沌的脑袋下床,她还得去上班,今天有要事。

可走进客厅,见到端着咖啡发呆的柳钧,崔冰冰的心软了。她走过去抱住柳钧,坚定地告诉他:“不是大事,会过去,别太难过。”

“不是难过,而是……我发现我的极限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想,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无能为力。很麻烦,可能我的精神到达极限了。”

崔冰冰听得心头揪紧,但是她以最自然的态度“呵呵”一笑:“你这傻蛋,你以为你是短裤外穿的超人啊。告诉你,你昨晚烧到三十八度六,害我一夜没合眼。你今天能起床已经算你本事,你还想思考,见你的鬼去吧。怎么,昨晚一夜折腾你没印象了?我还打算邀功呢,你别想赖账,赶紧回忆,要我帮你催眠吗?”

“我……发烧……呃……没印象啊。”

“要证据吗?洗衣机里有大量湿浴巾、湿毛巾、床头有……”

“难怪我起床时候身上一丝不挂,还想你趁我熟睡时候非礼我,这也太色了。”

崔冰冰这回才真的爆笑,一拳头拔出来伸到半空,想想此人半夜的惨状,悻悻将拳头自觉收了回去。

“奇怪,我买的应该是回公司的票,怎么在上海跳下。不过也幸亏跑来你这儿,要不然现在进去隔离病房了也难说。”

柳钧说的时候,崔冰冰替他翻包,果然翻出的火车票是回公司的。“你潜意识里很有我嘛。”

“嗳,阿三,你一个人待上海,有个头痛发热的时候身边没人伺候怎么办?还是回家吧。”

“很快,我会微笑回家。”崔冰冰昨晚至今,第一次眼睛里有了泪意。也是来上海至今,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软弱。她原以为自己会排斥这种无耻的软弱,可真实的她很享受柳钧的轻怜。只是时间不等人,她很想多陪男友一会儿,却连给男友做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她必须赶去上班。

柳钧也非常不舍这一刻分离,他虽然还是头晕脑热的,却起身一定要送崔冰冰下楼,不让她睡眠不足开车,说是要帮她拦出租车。走进电梯,崔冰冰忽然想起一件事,笑道:“昨晚喂你吃药,你死活不肯张嘴,我说你爸爸来了,大美女来了,大灰狼来了,你都不理我,牙关咬得死紧,存心跟我作对一样。结果我骗你说某某打电话来要你必须吃药,你‘刷’地就把嘴张开了,这效果……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柳钧不晓得自己发烧吐真言,给说了什么胡话做了什么浑事被崔冰冰抓包了,满心忐忑,不敢乱猜,只好说一个最保险的:“我妈?”见摇头,就笑道,“你是不是说‘环保来了’?”

“哈,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七寸,留着以后用。我昨天说的是宋总,你还真听他的。”

“越做企业越觉得这一行不容易,就越服气宋总。”

崔冰冰一路指点,这家可以吃饭,值得点哪几个菜,那家最好去做个刮痧,她感觉柳钧一顿高烧可能与中暑有一定关系。柳钧将崔冰冰送上出租车,回来懒得动脑筋,崔冰冰说什么,他照做,吃饱刮痧,脖子一带惨不忍睹地回家,再猛睡一通,见崔冰冰短信说会迟点儿下班,就去附近超市买菜。他的烧菜水平,不过是维持温饱,相比崔冰冰差得远,还是在德国的时候被迫无奈向同事和同学学的,风格非常不本土,手头作料也不齐,唯一不错的是火候控制,原因似乎与他的专业有点儿搭边,可以视作热处理。做菜中途崔冰冰回家,却不肯进厨房接班,换了居家衣服倚在门边看,这一天起,崔冰冰对两人的感情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踏实。

两人这时候才有时间好好地说囫囵话。柳钧出差做了些什么,他反正每天早请示晚汇报的电话里都说了,崔冰冰早已知道;崔冰冰想知道的是,经过一下午酣睡恢复,柳钧总算能正常运行的脑袋有没有想出补救措施。她还知道柳钧此时内外交困,身后是大笔订单追着,如果延误就是大笔罚款,可是铸造车间的环保设备不落实,铸造环节的生产便无法进行。身边有管委会主任目光灼灼地扒着钱包,而柳钧的钱包却在铸造车间除尘设备那儿遭遇严重水土流失。还有新研发中心的基建工程每天张着大嘴要钱。到处都是钱钱钱,要命的钱,崔冰冰恨不得挪用公款帮柳钧的忙。

“我下午睡醒后到处打电话给朋友请求帮忙,总算也有一家倒霉企业,手头压着一套买家付半拉子定金做出来的铸造全套,买家却在约定交付期后一直没钱支付余款提货,卖家急着处理变现,今年哪家企业都难。价格不错,即使加上我那笔肯定要不回来的预付款,还是比我原先的预算低。我刚口头跟他们约定我要其中的环保设备,明天就直接过去看货,看着行就当场拉回家。没办法啦,时间不等人,不可能再花巨资量身定做,只能……昧良心了。”

“我看你可能也矫情了点儿,别家公司定做的设备当然也是照着国家标准来的,你别嫌不中意啦。”

“这方面你是真不知情,在我们这儿,环保纯粹是良心活。我举个例子,你比如说我们金属加工业很普遍的一道酸洗工序,现在大多数是用盐酸或者硫酸,前者有挥发,腐蚀车间钢梁,很多厂家选择后者,洗后的废水不能直接排到地下水管里,正负离子超量,PH值也不行,一般生产中就是用石灰来中和,将PH值升到正常淡水水平,将硫酸离子用硫酸钙形式沉淀下来。可是你学过高中化学该清楚,硫酸钙在水中大多数是以絮状物沉淀下来,可还是有一小部分溶于水,但就是这一小部分的游离负离子,却超过排放标准设定的量。为达到标准,唯有将水处理设备大幅度升级,运用离子膜等高价设施,不仅固定资产投入高,未来运行时候的运行成本也高。可现实是,国内加工业的毛利大多很低,不少企业连挖一个沉淀池扔石灰定期清理淤积物的投入都只是勉强拿出。然后看着我国赶美超英订得极先进高不可攀的排放标准,能走的只有一条路,反正设备上达不到,可是又不能不做,那么唯有桌面下运作出一个环评。最后,既然已经将裁判腐蚀成兄弟,人在缺乏监督的情况下,还要日常的环保运行投入干什么,污水干脆直进直出。你华南环保成本这么不见了,产品在价格战里面打得更顺溜,我华东的当然也会跟着学,最后全国一盘棋。当初若是标准定得稍合国情点儿,执行却抓得严一点儿,环保效果可能反而好。可是这退一步进一步的道理我也是现在才懂,以前我只知道既然能达到更高的标准,为什么不高标准严要求。”

文科出身、早将理化扔还给老师的崔冰冰偏偏性格争胜好强,不愿被柳钧笑话文科生,拼着老命聆听柳钧讲据说高中就该学过的知识,头晕目眩之余,严正指出:“你好像偏题了,你在发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