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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寻找一处桃源(3)

和他聊过天。每隔一段时间,或一小时,或两小时,他都会坐到旁边的石凳上休息,抽一根烟,或者喝两口水。我问他别人能接受您的这种行为方式吗?--毕竟这里不是欧美。他说肯定有人接受不了,但肯定有人喜欢。他指指不远处的那个花瓶,骄傲地说,我的工作不是无偿的,我靠它来糊口。我小心地问他,您的身体,有什么不便吗?他说没有。我身体很棒,一口气能做五十多个俯卧撑。我说似乎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不轻松。他说岂止是不轻松,是非常累。我说那为什么不试试换个别的工作?他说为什么要换别的工作?这工作难道不好么?那天,当我发现这广场上似乎缺少一尊雕塑,我就站在这里了。我可能是这个城市里最有成就感的人--只有我才敢扮成雕塑,我是城市的惟一。他喝了两口水,告诉我,他要继续工作了。然后他站起来,继续扮成雕塑。

他的收入并不多。很多人认为他的行为是免费欣赏的,不必为他支付酬劳。他也不要,只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曾提醒过他,说您可以提醒别人付给您钱。他笑笑说,您见过张嘴说话的雕塑吗?我说那您可以做一个小的提示牌,放在花瓶旁边。他很不高兴地说,我又不是乞丐。

我弄不懂他的意思。他自认为在工作,又并不要求别人必须支付他酬劳。他说他不是乞丐,那么难道他是艺术家吗?我只知道在夏天里,常常有人躲到他的阴暗里,以避开毒辣的阳光。事实上很多时候,他仅仅为别人充当了一把遮阳伞。--也许躲在他影子里的那些人,真把他当成了一尊不会疲倦的城市雕塑。

可是后来,那个小广场真的多了一个雕塑。是真正的雕塑,真人一般大小,伫立在广场的中央。那么他,似乎是多余的了。

那几天他变得垂头丧气,神情很是落寞。我陪他喝酒。两个人坐在石凳上,一包花生米,几罐啤酒。我说您还可以重新找个地方,比如公园,比如码头,比如超市门前,比如别的广场……他说不行,那样不协调。我问什么不协调?他认真地说,我和背景不协调,文化内涵上的不协调。我笑。我说有这么严重吗?我没敢多说。我想他把自己看得过高过重了,这远远超过事实。他扮成一尊雕塑,还要考虑雕塑与背景的搭配,还要考虑城市文化的相互协调,显然,这太过认真,认真得近似于神经质。事实上,我想,不管他如何努力,他的行为也是乞讨或者接近于乞讨。那不过是一种文明的或者文雅的乞讨方式而已。我想那并不是真正的艺术。

几天后他就重新开始了工作。仍然是那个小广场,仍然在身上涂满白色的油彩,仍然扮成一尊雕塑。他充分利用了那尊真正的雕塑。那雕塑真人一样大小,那雕塑手持一把宝剑。有时他也会手持一把宝剑,扮成与雕塑对决的剑客;有时他会手捧一个剑鞘,扮与雕塑的徒弟或者仆人;甚至,有一天,他蜷曲双腿躺在地上,扮成被雕塑杀掉的敌手。他与雕塑浑然天成,真假难辨。--他其实也是一尊雕塑。

他的收入似乎比以前多。我想这是对一尊敬业雕塑的最好奖赏。

那天我请他喝酒。还坐在那个石凳上,还是一包花生米和几罐啤酒。是正午,我记得阳光很毒。我说您近来收入不错。他说是这样。不过那些钱,我只能拿走一半。问他为什么只能拿走一半,他说,另外一半,想上交市容部门--他们是城市雕塑的拥有者。我说谁规定的?他说没有人规定。可是必须这样。您想,我们两尊雕塑赚下的钱,岂能由我一个人独吞?不管他们接不接受,我都会把钱分出一半给他们。把钱给了他们,我才心安。我说你也太认真了吧。他喝下一口酒。他说,您不懂。

我当然不懂。我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固执。他的行为甚至带有一些自虐的色彩。可是现在,我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乞丐。--其实他以前也不是。--只不过,我,以及城市里大多数人,自以为是地把他当成一位乞丐。

问他留下的那一半钱够不够花。他满意地说,够了……我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儿子,我还得为他赚学费。我问他的学费全部靠您吗?他说是……我是离过婚的。问他,您儿子同意你以这种方式赚钱吗?他苦笑。他说,当然不同意。他不仅仅是怕我辛苦,还因为,在他看来,我的行为是怪异和荒诞的,是令他感到羞愧不安的……他甚至偷藏过我的油彩。我说那您还要做?他说,要做。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因为我的儿子在读大学。因为读大学是要花钱的。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脸上的油彩几乎全部被汗水冲掉。他开始为自己补妆。他一边往脸上抹着油彩一边说,总有一天他会懂我的,就像您懂我一样。然后他站起来,他说中午我想加加班。他要开学了,需要很多钱……

我想我愧对他的夸奖。因为我曾经把他当成一位乞丐。还因为我其实并不懂他。我永远无法深入他的内心,或许也永远无法理解他的行为。现在我只知道他是一尊雕塑。而这尊雕塑,对我们来说,似乎可有可无。--不管他把自己看得有多重要。

今天他扮成一位帝王。那尊真正的雕塑成为他的护卫。一位娇小美丽的姑娘缩在他的影子里,急急地往脸上扑着香粉。他站在那里,高傲着表情,一动不动。他为姑娘遮挡了阳光,却无人为他擦一把汗水……

不要站错你的队伍

一位年轻人找到一位智者,向他诉说自己的苦恼。

我是一位作家,年轻人说,我的作品虽然比不过鲁迅,比不过莎士比亚、泰戈尔、卡夫卡、卡尔维诺,但是我相信,我的作品还是非常优秀的。我出过很多书,得过很多奖。我自认为可以挽救人的灵魂,导人从善。可是为什么,似乎总是有人在排斥我、挤兑我呢?

哦?智者问他,哪些人在排斥你?

如果是作家同行们,也便罢了,这说明我的作品还不够好。年轻人说,可是排斥我的都是与文学毫无关系的人,比如商人、农民、警察、白领……

何以证明他们排斥你?

比如说,我去参加一个商人的聚会。当论到我发言时,我就会跟他们探讨文学、探讨小说,这时候他们就会说,哦,文学!文学有什么用呢?小说有什么用呢?作家又有什么用呢?能促进贸易吗?能解决经济危机吗?再比如,我去到田头,跟那些农民们闲聊。当不小心聊到文学,他们就会摇着头说,哦,又是文学!文学有什么用呢?能吃吗?能穿吗?能改善生活吗?能灌溉庄稼吗?

就是说他们不但对你毫无兴趣,甚至会反感你的存在?

正是这样。年轻人说,因为这些,我很苦恼。

智者想了想,说,现在,你跟我来。

智者把年轻人带到一个花坛前。花坛里开满了红黄相间的郁金香,芳香四溢。智者指了指花坛一角,问年轻人,那是什么?

年轻人看了看,皱皱眉头说,那是一棵草。

你说得很对,智者走过去,弯腰将它拔掉,这的确是一棵大煞风景的杂草。

然后,智者对年轻人说,现在,请再跟我来。

这次他们来到一块田地前。田里生长着绿油油的庄稼,生机勃勃。智者指了指田地的一角,问年轻人,那又是什么?

年轻人看了看,再一次皱皱眉头说,那也是一棵草。

你说得很对,智者走过去,弯腰将它拔掉,这的确是一棵与庄稼争抢养分的杂草。

可是您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年轻人有些不解。

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刚才我们在花坛里看到的并不是一棵草,它只是一棵瘦弱的庄稼;同样,我们在庄稼地里看到的也不是一棵草,它只是一株没有开花的郁金香。智者笑着说,之所以我们会认为它们是草,会认为它们毫无用处,甚至讨厌它们,不允许它们长在那里,只因为它们长错了地方,站错了位置。所以,它们首先会受到排斥,然后会被除掉……

您是说,人们排斥我,只因为我站错了队伍?年轻人恍然大悟。

正是这样。智者摊开两手,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不要站错你的队伍,是你事业成功的前提,也是最最简单的人生智慧啊!

知恩

知恩,才能图报。

问题是,很多时,我们并不知恩。

父母将你养育,你知,这是恩;朋友助你成功,你知,这是恩;上司将你提拔,你知,这是恩;医生救你性命,你知,这是恩。

可是有些恩,也许,你并不知。或者,并未意识到。比如,一棵树。

烈日炎炎之下,汗流浃背,无处躲藏,恰逢一棵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你坐在树下,乘凉休息,体力回归,重新上路。这时,树对于你,是有恩的。一荫之恩。救命之恩与一荫之恩,人类之恩与植物之恩,或有大小,但无贵贱。你须知。

那么,栽树之人于你,也有恩吧!他(她)早已死去,化成一把青灰,这不要紧,他(她)栽下的树,仍然活着。树没有延续他(她)的生命,却延续了他(她)的恩泽。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是乘凉的后人,你在享受前人给予的一荫之恩。你须知。

那么,你可曾意识到,养育这棵树的--我指的是我们的环境--我们的世界--或者更大些,我们的宇宙--对于我们,更是有恩泽的。它将树养育,送你一荫。还有,我们所有的一切,大到一座山,小到一粒米,大到一生,小到一时,都由它所赐。它养育我们的前人,它有恩;它养育我们,它有恩;它养育我们的后人,它有恩。你须知。

知恩,如何去报?对一棵树,如何去报?对逝去之人,如何去报?对世界、对宇宙,如何去报?我说,可以报。对树,对前人,对环境,皆心存感激,不打扰,不惊扰,便是报恩的一种吧?知恩,感恩,报恩,由心生,由心始,无终。

生命里的恩泽,无处不在。一朵花,一株草,一缕阳光,一阵清风,一把黄土,一片蓝天,一杯白水,一顿美食,一点空闲,一掌阴凉,皆为恩。我们知,心存感激,然后享受恩泽,如可以,栽一棵树,点一粒种子,留待后人,足够了吧?

你没有资格心存侥幸

朋友酒后驾车,结果出了车祸。车子撞得一塌糊涂,好在人并无大碍。回来,信誓旦旦,从此不再酒后驾车。可是两个月以后,朋友就将他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问他不怕再出事?朋友笑笑说,不会这么巧吧?……只要多加注意,只要不超速,只要不违章,应该不会有问题。而这时,朋友的身后就坐着我们,车祸发生的时候,我们就像现在坐在车子的后排。可是现在,我们的想法,竟和这位朋友惊人的一致。--不会这么巧吧?

还有一位朋友,英年早逝。虽然病因很是复杂,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他工作起来太玩命,结果积劳成疾。圈子里的朋友们谈及此事,一个个长吁短叹,一边为逝者痛心疾首,一边发誓要从此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是三五天过去,似乎,所有人都将自己的誓言彻底忘掉。照样不吃早饭,照样烟酒无度,照样熬夜,照样不注意锻炼……直等到下一次聚会,再谈起生老病死,再发一遍誓言。我当然知道朋友的想法,那就是:这种生活习惯的人太多了,不幸的事,不会偏偏落到我的头上吧?

想起那些骗子,那些窃贼,那些贪官污吏,那些做尽坏事的人,其实,他们也深知自己所做的事情的严重后果。我相信,当他们听到同行被绳之于法,心中,或许也会产生放弃继续犯罪的念头。可是为什么还要继续做下去?不是他们不怕,只因为他们心存侥幸。他们认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偏偏落到自己头上,于是一次一次,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越陷越深。

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心存侥幸地生活。有关健康的,有关生命的,有关事业的,有关道德的或者法律的。我常常想,这个世界上,人们具备的惟一的共同性格是什么呢?或许,就是“心存侥幸”。

但是,无疑,很多本应该避免的事端,很多不应该发生灾难,恰恰就是由于我们的“心存侥幸”。

一句话就能说明白:你比那些不幸者高明到哪里?既然你心存侥幸,那你又有什么资格,逃离不幸?

--不会这么巧吧?所有不幸或者灾难的序幕。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2004年九月下旬,我接到一封信。是一封读者来信,不过是一堆滥美之辞,并无特别之处。之所以对这封信有些印象,是因为,这封信寄自韩国。似乎是一位在韩国打工的年轻人,又似乎是一位在韩国定居的华人,无论看笔迹还是看语气,都感觉年龄不大。信握在手里,很轻,就像一片树叶。事实上那里面真的夹一枚干树叶,绿色,脆弱,手掌形,叶脉清晰。信在书桌上躺了一天,黄昏时我有了些空闲,想给他写一封简短的回信,却正好有朋友打电话约我小聚,那封信于是被扔进了抽屉。这一耽搁便是很久,直到2005年夏季,这封信才再一次被我翻出。

是一位搞集邮的朋友来访。朋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一次,翻拣我废弃不要的信件,试图从里面找到有价值的邮票。大多时他都会空手而归--尽管我的信件很多,有价值的邮票却极少。可是那天,当朋友看到这封信,立刻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他把信抓在手里,问我,信封还有用吗?

于是,这封信从记忆中再一次被翻出。

那个下午我放下手头的工作,为来信者写了一封简短且客气的回信。后来我认为那不过是一堆废话,无非是鼓励对方好好写作,坚持到底必有收获等等,和我的千百封回信没什么不同。信写完了,去邮局的路上,顺手在路边拾一片绿叶夹进信纸。那是我第一次给国外的朋友回复信件,却像例行公事一般,草草了事。

后来这件事终于被我彻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