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桓武以他学术带头人的领导魄力召集各种讨论会,群策群力,让不同的观点、相悖的认识汇集在这条集体智慧的河流中。经过他独特卓绝的洞察力的凝聚和升华,最后形成三个方案。彭桓武根据各人不同的研究风格,安排理论部的三位副主任分别带队,展开多路探索。
多路探索,是中国氢弹突破的途径,也是彭桓武作为中国核武器理论研究学术领导人的一种领导艺术。当年在清华校园,他曾对他的研究生说过:“做研究时要把眼光放开,看到每一条可能走的路,不要局限在一点;而每一条路又要把它走到底。这样得到的结果,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才有可靠性。”
在都柏林工作时,彭桓武曾向薛定谔请教科研方法,薛定谔的微言大义只有四个字:分而治之。
如今,彭桓武实施的正是这一战略方针,他请于敏把氢弹反应过程科学地分解为若干问题后,让理论部的研究人员分兵作战,各自攻克自已面对的堡垒,以期全线的突破。
与此同时,原子能研究所副所长何泽慧率领30余名科技人员,在丁大钊曾进行过的关于轻核反应的科研工作基础上,经过半年左右的实验研究,对热核材料的核反应截面进行了测量,获得了可靠的实验数据。
1965年9月,于敏小组赶赴上海计算所,利用那里的计算机抓紧计算一批模型。“十一”放假,于敏领导全组人员通宵达且,加班加点。终于,他们发现了热核材料自持燃烧的关键,解决了氢弹原理方案这一重要课题。邓稼先亲自去上海将这消息带回到理论部。顿时,理论部群情振奋。彭桓武马上组织讨论,夜以继日地穷追猛究。一番苦干之后,一道道难关被攻克,一个个秘密被揭开,新的理论方案诞生啦!
这时,时间的步伐已走入1966年冬季。彭桓武、邓稼先、周光召、于敏等人来到青海湖畔的基地,和从事技术研究的同志一道论证并制定计划。
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氧气只有平原地区的三分之二。彭桓武又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便又处于“不吃不饿,不睡不困”的状态。他全身心投入在神圣而又紧张的工作中,忘记了高山反应,忘记了多病的身体,带领这支队伍奋勇攀登。
新方案,是这个集体无数个日日夜夜心血凝结而成的,是大家智慧的结晶。早日突破,是多少人的向往和理想,他们把希望寄托在这个集体身上。对毛泽东主席“氢弹要快”的指示的落实,氢弹爆炸赶在法国人前面的雄心壮志的实现,都取决于这一方案的成败了。
彭桓武以敏锐的判断力,对新方案充满了信心。他这个学术权威人的态度,为领导下最后决心加上了一个重要砝码。在一次讨论会上,严格的科学论证之后,彭桓武豪情满怀,激动地引用了毛泽东的名句作为结束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然而,正当彭桓武和同志们在氢弹攻关中忘我拼搏的时候,一场历史的大劫难正在他们的身后悄悄地拉开了帷幕,很多各怀心思的人正跃跃欲试,准备扮演合适的角色。随着对《海瑞罢官》的批判,一场史无前例的狂风席卷了中华大地,席卷了小小的核武器研究院理论部……
一夜之间,理论部大楼灰色砖墙上和走廊里,糊满了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大字报。彭桓武被戴上“资产阶级思想的典型”的帽子,周光召成了“推行刘少奇资产阶级路线的代表”。
邓稼先被抄家。
钱三强受到批判。
王涂昌受到冲击……
在狂热和无知中,某些人打着革命的旗帜横扫的却是最忠于祖国和人民的革命者。在这动乱的年代,张爱萍将军被关押5年之久,刘杰部长被拉上批斗台……
这些科学家在风雨正稠的岁月,抛弃一切个人恩怨,用忠诚、用血肉铸造祖国强盛的形象,用羸弱的脊梁支撑着中华腾飞的恋。
在危急的时刻,周恩来、聂荣辕紧急下令,派兵把守研究院宿舍大院,任何外人不得进入;从事机密工作的专家,名字不许上大字报。陈毅、徐向前、叶剑英等也及时发通知,下命令严禁抄家,严禁冲击科学家。
动乱的政局、疯狂的情绪、牛头不对马嘴的理论提醒着科学家和科学领导者们:如不抓紧试验、加速研制氢弹的工作,这项事业很可能半途而废,很可能被葬送在这场风暴之中。真到那时,留给他们的将是终生的遗憾和子孙的怨恨。
加速氢弹的研制工作成为每一位科学家的共同心声和自觉行动,也被列入了中央专委的议事日程。
工厂停产,工人参加“四大”运动,连试验所必需的核部件也无法生产。
经毛主席批准,以中共中央、国院的名义于1966年下半年多次发出通知,要求维护正常的科研、生产秩序。聂荣臻在8月召开的中央军委常委会上提出,试验基地不要搞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只搞正面教育。中央军委及时发出通知,制止在各试验基地进行的“四大”运动,从而使试验基地的形势暂时得到基本稳定。
罗布泊,多雪的冬天。
1966年11月下旬,冰封雪冻的西部戈壁又一次迎来了参加核试验的大军,理论、设计、试验、生产、装配,各路人马纷纷汇集到这里,准备进行氢弹原理试验。
罗布泊再一次沸腾起来,热火朝天的各项工作全面展开,科学家、领导者、工人、解放军官兵,汇成了罗布泊热火朝天的激动人心的奋斗画面……严寒退却了,政治风暴也暂时退却了。
仪器安装好了,并调试好;试验装置安全运到,顺利装配。
高大的铁塔耸入空中,塔顶安放着凝聚无数人心血和智慧的试验装置。
聂荣臻元帅又一次亲临罗布泊,坐镇指挥。就在两天前,聂荣臻离开北京时,红卫兵的大字报已铺天盖地而来,要“火烧聂荣臻”“万炮齐轰聂荣臻”,甚至有人说聂荣臻到基地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从烽火硝烟中走来的聂帅不屑于为自己辩白,他心里惦记的仍然是祖国的核事业,他要为之奋斗的仍然是尖端武器的研制和武验。
终于,在连续阴雪天气里等到了宝贵的晴好日子,虽然十分短暂,但指挥员们毅然下决心试验。
沉重的阴云渐渐被风吹散,罗布泊的上空又见一片蓝天。
一年前对新方案拍板定音的刘西尧,突然请各位专家为即将进行试验的把握打分。
彭桓武给了分数,邓稼先、于敏等人纷纷给了分数。几乎不约而同,他们都给了高分。
彭桓武对成功充满了信心。但在“零时”到来时,他悬着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手心也出了汗。
1966年12月28日12时,在一片蓝天下,氢弹装置按时起爆。强烈的闪光撕裂天宇,蘑菇云翻滚着直冲九霄,雷鸣般的轰响震动天地。
大量的测量数据表明,氢弹原理试验取得了圆满成功!
戈壁滩欢腾了,在这白雪和阴霾覆盖的大地上,“工农兵”们又一次为“数理化”的成功而欢呼雀跃、拥抱握手,心底蕴藏的激情终于抑制不住喷涌而出,欢声笑语在这片荒原上久久回荡。
12月30日、31日,在马兰招待所,聂荣臻连续两天主持座谈会,讨论氢弹试验问题。到会的有二机部、七机部、九院、基地、廿一所等单位的领导和科研人员,张震寰、李觉、张文裕、钱学森、胡若瑕、王淦昌、彭桓武、朱光亚、程开甲、郭英会、陈能宽、方正知、于敏、周光召等先后发言,大家一致认为:这次氢弹原理试验非常成功,这条路走对了,在这个基础上加紧氢弹试验,我们一定能赶在法国人前面。
会议最后决定:利用这次试验的设计原理结构和已有的航弹壳,于1967年爆响一颗百万吨的航弹空投试验。
罗布泊,巨人的肩膀,一次又一次把一个民族送上强盛的巅峰。它在飞雪中迎候着1967年。
然而,才进1月,核试验的工作正紧张而有序地展开,东北一支红色造反团却旋风一般席卷而来。他们不顾警卫部队的拦阻,强行冲击核试验基地……
氢弹试验前的方方面面的工作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很多科技人员参与了派性斗争,把大量研究设计工作丢下不干,整天去“斗争”、开会;工厂机器停了,烟囱不冒烟,氢弹所必需产品加工不出来;铁路中断,试验物资和氢弹运不到试验场区……
彭桓武、王淦昌、邓稼先等科学家们,用他们一颗爱国之心,去唤醒人们为赶在法国人之前爆炸氢弹的理想和热情,用他们厚重的历史责任感带领着这支队伍艰难地前进在风雨如磐的1967年。
在决定第一颗氢弹爆炸多少当量为宜这个问题时,中央采用了彭桓武的建议:300万吨。彭桓武的考虑有较大的保险系数,就算误差再大也有100万吨当量,就算氢弹。
1967年6月17日8时,罗布泊上空成功地爆炸了我国第一颗氢弹。
第一次地下核试验
灰楼,再也不是过去的灰楼了!
彭桓武望着冷寂空荡的灰楼,心中无比悲凉。
1961年和1962年,灰楼是怎样一种热火朝天的景象啊!专家们和青年人共同探讨、相互启发,一个接一个的报告会、讨论会,一个接一个的突发奇想、献计献策……在夏天的雨季里,很多人赶不上最后一趟晚班车,就干脆随便找个地方猫一夜,第二天又接着工作。可如今,人们天天喊的是“革命”却再也献不出“计”了。人们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人们的脑袋里装满了权力和阴谋,科学攻关这一核事业中的主题已被争权夺利、各种名目的批判大会和写不完的大批判稿所代替。
彭桓武从“文革”一开始就认为这场运动“毫无道理”因此,不管别人怎样动员、鼓说,他坚持自已的立场。不让研究核物理,他还有许多基础课题要研究。他拒绝参加任何一派,拒绝批判钱三强,始终保持他淳朴自然的天性。
1967年12月,周恩来总理指示:继续研究地下核试验。
突破氢弹之后,面对西方核大国的封锁、监视和禁止核试验的呼叫,中国核武器研究工作必须抢时间,在加紧武器化研制的同时,及时转入地下试验,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第一次地下核试验,在减少地面污染的前提下,进一步进行核武器物理某些规律的分解理论研究,拿到更多、更准确、更有价值的测试结果,为实现武器化研究提供各种理想数据。
在周总理直接领导下,国防科委周密组织,力排干扰,终于决定在9月进行首次地下核试验。
地下核试验有平洞和竖井两种主要方式。平洞指利用地形,开掘一条特殊设计的长坑道,在坑道内放置核爆炸装置和各种探测器,按照特殊的方案回填堵塞之后,实施核爆炸。竖井将核装置和各种探测器一起吊置于大口径竖井底部,回填后实施核爆炸。各有核国家的地下核试验均是先以平洞方式取得经验,然后发展到以竖井方式为主。核试验从大气层转入地下,是核武器研究发展的必然要求。因此,早在1963年9月,二机部和国防科委就我国进行地下核试验问题做了初步的探讨,中央专委于12月做出决定,在抓紧第一颗原子弹研制的同时,把地下核试验列入科研设计项目。经过地质专家和有关人员的勘察、比较、论证,最后决定在罗布泊核试验场内的南山进行首次地下核试验。
这次地下核试验采取的是平洞的方式。由于1966年调整计划,遂决定于1968年年底进行首次地下平洞试验,但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影响,直到1969年春才正式开始这项试验的准备工作。
经周恩来总理批准,定于9月15日完成试验用的原子弹插接雷管工作和开始堵塞坑道。
美国于1957年9月19日在内华达进行了代号为“瑞尼尔”的第一次地下核试验。之后,在1961年和1962年,苏联、英国、法国也相继开始进行地下核试验。
我国于1969年9月23日进行首次地下核试验。这天,没有炫目的太阳,也没有摄人心魄的惊雷,更没有翻腾的蘑菇云。零时15分,一阵强烈的地震波过后,沉闷压抑的轰响向世人昭示着核力量的巨大和威严。朦胧的月光下,群山在颤动,山体表面被剥离的几万方石头滚滚而下,山梁因抖动而腾起雾一般的尘埃。
令人遗憾的是,对这次核试验,科学家们竟一无所知。当巨响和震动把彭桓武、王淦昌等科学家惊醒后,试验已在深夜里结束了。
科学家们去质问有关负责人: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为什么偷偷摸摸就炸了核炸弹?
他们的回答是:预防阶级敌人破坏,信不过你们这些科学家!
第一次地下核试验成功了,但许多科学数据没有取得。身为核物理学家的彭桓武、王淦昌在领导和参加地下核试验关键时刻,却被不懂核科学的有关负责人剥夺了一切权利。
望着沉沉的夜空,彭桓武想起前几次踏上这座基地的情景。这一次,依然是“不吃不饿,不睡不困”依然是参加核爆炸试验,但是,却与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原理等试验完全不同。彭桓武突然有种异样的预感,这突然的感觉告诉他:这也许是他一生中参加的最后一次核试验!
他想起在古楼兰废墟上,他曾拾拣过陶片、铜钱;在庆贺原子弹爆炸成功的酒宴上,他曾赋诗,“不是工农兵协力,焉能数理化成功”;在核试验场指挥所,他曾为凝聚着数万人汗水和心血的核装置打了成功的高分……
罗布泊啊,被多少人称为死亡之地。然而,在彭桓武眼中,这里才是真正的充满生机、呼唤生命的地方。这里每一次核爆炸都是为了消灭核爆炸,每一次试验核武器,都是为了最终毁灭核武器。
罗布泊,总有一天会永远告别蘑菇云,告别冲击波,告别电光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