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都怪我这当妈妈的不好。”母亲叹息一声,言语中满含悲怆,这在我们姐弟来说还是初次见到,“对你们的关心太少,总以为孩子大了,加上我的工作原因,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也好,至少你们的独立意识比一般孩子强些,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点。”
两个姐姐听着目母亲的独自叹息,都“嗤嗤”笑出声来,而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虽然两个姐姐的嗤笑里含有无奈的意味,但我又蓦地以为,她们都是很可怜的人,那嗤笑中不免带有傻里傻气的意思。
自从父母离异之后,母亲几乎没有在这所房子里住过,虽然两人自愿分开,但我明白母亲依然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否则,她不会刻意疏远这所曾与丈夫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住所的。
而这一回,母亲破天荒回来与我们共住一宿,晚上,三个女人各自展露了自己的拿手好菜,这让我更加明白男子在中国社会的优越地位,想到这里,看着她们郑重其事地忙乱的身影,我不由的哑然失笑。
两天后,根据高考后公布的标准答案,细细对了一遍,上古城师范大学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疑问,便在志愿表上轻松地写上师大的名称,专业是历史,可是后来,被录取到哲学系,这在前面我已经有过交代。
在等待分数公布的那些天里,我几乎无所事事,只是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但也表现得心不在焉,期间两次去牡蛎家,封条依旧完好无损。
而两次过去,都被对门的老头发现,其实两次过去,我都刚好与他在电梯口不期而遇,躲闪不及,上到11层,他便开门进去,也不理会我的存在,我知道从他口中完挖不出什么东西,索性只是礼节性地和他点头致意而已。
送走炎热的七月,八月的古城依旧是一个馒头快要出笼的不依不饶的蒸笼,我在无比烦躁的八月中旬接到师大的录取通知书,这录取通知书直接由母亲亲手转交给我,一则是由于母亲的举手之劳,再则是留在报考志愿上的地址就是母亲的信箱。
我将录取通知书锁进自己的抽屉,以一种主动或被动的心情等待着九月上旬开学的日子。
在没有牡蛎的日子里,我如同一条丧家之犬,在心灵的河畔整日游荡,期待主人某一天赐给的召唤。
可是不几天,得到陈立清于看守所割腕自杀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反倒没有之前看见牡蛎家防盗门上贴着的封条更让我震惊,心情归于平静,平静得让我感到对不住牡蛎,至少在此时,我应该和着她的心跳,一点一滴悲伤下去才是啊。
这个消息出自牡蛎家对门的老头之口。
“别再过来了,孩子,”他很客气地对我说,“出事了,小陈在看守所自杀了。”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用剃须刀割断手腕上的血管,听说那血流的呀,送到医院时候已经咽了气……”
我用力向他点着头,以此证明我在很认真地听他说话,并且也在对他表示着我的感激之情。
“唉,好人呢,怎么就……都是钱惹的祸啊!”他说到这里,自顾推门进去。
市井的消息要远比媒体快得多,直到第二天晚上古城电视台才报道了这个消息,消息中还透露,事情基本搞清楚了,情节不是很严重,检察长已经在新闻发布会上向当事人的家属表示歉意。
既然情节不算严重——含糊其词——高明的媒体,又为什么要自杀,其中原因有些蹊跷,媒体对此肯定不会深挖下去,现实的事情还要借助市井的流言才可能清楚一些。
那么,检察长向家属致歉的时候,牡蛎和她的母亲在哪儿,会不会就在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如果不在现场,又会在哪儿呢?
带着这些谜团,见到熟人的时候,就轻描淡写地提及此事,一段时间以后,综合听来的流言,情况大抵如此。
首先,陈立清作为古城交通部门的负责人,一向清廉,对古城交通事业是有成绩的,同时是一个刚过不惑之年很有潜力的官员;其次,此人一直以来严于律己,可不幸的是,其经济上的失误导致严重渎职而接受审查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在去年秋天到南方的一次出差中,与一个女承包商同行,两人在目的地同住一个房间,自然,男女独处,肯定会生出一段风流韵事,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段风流韵事被人全盘记录,在陈立清还蒙在鼓里的时候,某天突然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对方坚持要单独和陈立清会面,且地点可以由陈立清本人确定。
陈立清答应对方的要求,于附近一个旅游度假村与对方见面,对方送给他一张光盘。
光盘自然是记录他的那段风流韵事的场面,当晚,对方便将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让他准备五十万,否则,将在最快的时间里大范围地在古城普及这张光盘。
陈立清果断地按照对方的要求将五十万如数交与对方,并希望对方见好就收,得饶人处且饶人,对方默许。
可是半个月后,对方爽约,又开口索要一百万,这一回,陈立清束手无策。
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陈立清感到万念俱毁,同时也预感到了事情的覆水难收。答应对方之后,便发生挪用公款接受审查的事实。
而他自己最害怕的,却是对方将光盘送给自己的妻女,所以便一再妥协。
在高明的检查机关的侦破下,事情终于浮出水面,陈立清两次挪用公款一百四十万元,在赃款追回之前,那所房子自然首先就得充公。
至于陈立清挪用公款作何用途,检察机关并未向外透露,只是言明赃款的追回正在进行当中,而恰恰此时,陈立清于看守所割腕自杀。用自己的剃须刀的刀片割断自己手腕上的血管。
市井里给出的结论是,陈立清初次挪用四十万,加上自己的十万元共五十万,如数给了对方,第二次的一百万挪用则是纯粹的挪用。
于是,市井中便发出这样的叹息:一失足成千古恨!
是的,在我看来又何尝不是这样。
而牡蛎自己知道这些吗?肯定不会有人将事情的真相主动向她和盘托出,除非不经意间听到一点。
她现在肯定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之中,此外,流言也好,事实也罢,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在思念牡蛎的长长的夏季,用很长时间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只有聊聊数语:相信我一直在牵挂着你,我去了师大。
我央告对门的老头,请他将信保留,一旦见到牡蛎,务必亲手转交,同时留下我的通讯地址,我的虔诚使老头大受感动,一再表示自己一定努力就是。
牡蛎家的房子已经被拍卖,新主人还没有入住,而新主人的入住和我有什么相干呢?这个地方,或许今后永不再来。
我去了师大,却在牵挂着牡蛎,师大在五环以内,离古城墙很远,什么时候再来这里,我难以知晓。
三
三年后的今天,我在梦境中邂逅牡蛎,我将梦境归结到现实中来,它出自我的两个姐姐之口,而原本她们并没有提到有关牡蛎的点滴信息。
那么,梦中出现的牡蛎就当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而事实上,三年前的时候,牡蛎的父亲于看守所自杀身亡,我将那封信请她家对门的老头转交给她,那老头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因为不久之后,我收到牡蛎没有地址的回信,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这应该属于艺术照,背景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女孩子的侧脸,她仰起头,情绪凄然而落寞,拍照的时间很难确定,乍一看很难以为她就是牡蛎本人,同时我想,这应该是在她父亲死后拍下的,否则神情不会如此抑郁的。
我曾将这张照片在打印社塑封过,因为经常性的触摸会使它黯然失色,我常常对着这张照片发呆,憧憬,幻想,照片上的牡蛎是陌生的,甚至很多时候在面对的时候都有一种索然寡味的感觉,虽然每次都是那么的怀念,也往往希望在这种情况下能挤出几点冰冷的眼泪,但每次都无果而终。
然而今晚,我竟然表现得很激动,大拇指在封面上抹来抹去,我们的交往是那么简单而明朗,个中蕴涵的意味深长竟使我蓦地感到自己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而牡蛎本人,依旧是个孩子,可怜的孩子,她怎么会与我有过初恋呢?
沙尘暴以其变化无常袭击着这座历史悠久的老城,几乎早上还是风平浪静,到晚上就开始了肆虐狂躁,我关紧窗户,放下窗帘,使自己能在窒息的环境中拥有一点个人空间。
坐下来,眼睛微闭,像在谛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那一声无名的鸣叫,等待只是时间问题,而那一声鸣叫不知何时已从心底发出。
我迎合了这一声鸣叫,它不是狗的吠声,也不是鸡的报晓,而是很清脆的那么一下之后就戛然而止,紧接着静得像座坟墓,但并不可怕,眼前又好像出现那个月明风清的晚上,我的思绪始于那里,也必将回归。
夜里,心血来潮地在练习本上写了几千字,一种冲动告诉我,这或许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开头……
电话铃响了,晚间很少有电话打来,所以懒得去接,一分钟后,二姐在客厅里喊我接电话。
主题是什么,脑子里这样想着,已经走到客厅,什么主题,自然是这部小说的主题了,迟钝地接过听筒,听见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不记得了,我是牡蛎啊!”
“什么……”我吃惊地感叹一声,二姐又从她的卧室折身回来。
“哦,是这样啊……”
我应和对方几句就挂断电话,二姐身穿睡衣,左右摆着头,头发很自然地披散下来,这让另外的男人看了会动心的。
“谁打的电话,敢不是你今晚一直念叨的牡蛎吧?”
我点点头。
“那个叫牡蛎的女孩子对我说,她无意间翻看一本刊物,上面有我的一个短篇小说,所以就打电话给我。”
我说的是真的,不过那女孩子不是牡蛎,而是我的同年级女生,化学系的高材生杨五一,当然,我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们不能有什么关系,至少现在两人和陌生人差不多。
“崇拜你呀?”二姐问道。
“大概。”我说。
“有女孩子追求是件好事啊,别整天玩深沉,女孩子不会喜欢的。”
“嗯,我没有理由让她们不高兴,都是自找的。”
“找个女朋友吧。”
“没合适的人选和理由。”
“或许是学哲学的缘故,导致自己很自闭。”二姐说。
“当初学不懂化学才选择文科的,如果化学不是很糟糕,现在或许是数学系的高材生呢。”我说。
“倒也是,不过我就不明白,自己的化学当初竟然那么好,好得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选择题从来没错过。”
二姐不无骄傲地说道,这是真的。
“但是,”我对二姐说,“学好化学也没用,你还是先找个男朋友,不一定就得嫁给他,你已经是二十三岁的大姑娘了,至少在结婚前感受一下两个人相处的一些事情,不至于结婚后被人家呼来唤去也傻乎乎的不知底里。”
“嗯,是该考虑这件事情了,但不是现在,如果明天有了,会通知你的。”
“那自然,有了可以依附终身的人,我搬回学校的集体宿舍去。”
“这倒没必要,我呀,其实早就练成罗汉功了,交男朋友只是逗他们玩呢……”二姐说到这里,对我憨笑一下,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我望着二姐的背影,一阵悲凉袭来,二姐虽然不算绝代美女,但也着实招人喜欢,但为什么和我一样将自己封闭起来,且有一点孤芳自赏的意味在里面,她不像大姐那样洒脱不羁,或许她本就应该是个哲学家,至少应该是个诗人的。
我熄掉客厅里的吊灯,回到卧室倒头便睡,由于大风降温的原因,供热公司义务延长了供热时间,这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头一回,输送管里流出“哗哗”的声音,这意味着夜里的供热即将过去。
“不记得了,我是牡蛎啊!”
我的脑袋开始胀痛不已,甚至还伴随着耳鸣,明明听见这句话,可偏偏又不是,那个叫杨五一的女孩打电话给我,她肯定不知道什么牡蛎,更不会认识牡蛎这个女孩子。
那么,杨五一打电话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呢,却又很难回忆起来,那个文静大方又不失体统的杨五一,在很长时间里不能成为我的知己,虽然我不止一次对她有过好感,但我们的关系一直停止不前,找不到突破口,她曾对我说过,从相对运动的角度来说,她已经身不由己地攀到爱情的颠峰,而我却如同蜗牛般蠕动,或许从来就没有动一下的意思。这样下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自己早晚有一天会从颠峰上坠下来,坠得粉身碎骨,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噙着透明的泪水,从来没有过的泪水。
但是,耳畔一句“不记得了,我是牡蛎啊!”又使我心猿意马,干嘛非得这样自欺欺人呢?牡蛎也好,杨五一也罢,说到底只是生命中的过客而已,追究她们的存在原本就很没必要,但这两个人,又使我在短时间里找不到合适的区别。
只是我自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牡蛎就在我身边,我几乎嗅到她的气息,浓如茶,淡似水,远远近近,若即若离,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是不会显山露水,因此我又再次与她产生了一种永诀之感。
能否再见牡蛎,已经成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一个永远不能解开的命题。
第二天上午,课堂上讲授的是早期经院哲学,教授是被历届学生誉为康德的人物,所以他的真实名姓往往被人忽略。
教授正用浓郁的方言讲述着,其侃侃而谈的确是一般人难以与其媲美的,虽说相貌实在不敢恭维,但也着实厚德载物。
教授正在宣读安瑟尔谟向上帝的祈祷:
“主啊,我并不求达到你的崇高顶点,因为我的理解能力根本不能与你的崇高相比拟,我没有这样做的能力。但我渴望能够理解,因为我决不是理解了才信仰,而是信仰了才理解;因为我相信:‘除非我相信了,我决不会理解。’”
他先用英语讲述安瑟尔谟对信仰上帝的态度,后又用比讲述时还要流畅的手写体将其搬到黑板上,我睡眼惺忪,在靠后的座位上看见教授的身体时而膨胀,时而萎缩,好似调皮的小孩将一只气球吹起来又放下来,如此循环往复而已。
由于听讲的我只是在稀里糊涂中等待着下课时间,所以直到一个推理赫然出现在黑板上的时候,我不禁茫然了。
因为:上帝是一个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
又因为:被设想为无与伦比的东西不仅存在于思想之中,而且也在实际上存在;
所以:上帝实际上存在。
推理出现在黑板上的时候,我自己反倒睁大眼睛坐直身体。
上帝真的存在吗?
我向自己发出这样的疑问,与推理本身背道而驰。课间休息的时候,我走近一边喝水,一边不停打嗝的教授跟前。
“老师,上帝果真存在?”我问。
“我刚才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按照推理的意思,可否将另外的事物假设为上帝呢?”
“本体错误,实在弄不明白也没关系,嗯,慢慢来。”教授温和地对我说。
但我终究还是弄不明白。
不明白也罢,伟大的上帝,请原谅我,我内心深处发出这样的呼告。
上午只有一节哲学课,下课后,学生们前呼后拥挤出阶梯教室,在人群散开以后,我已经来到了樱花树下。
樱花树不是从东瀛过来的,而是国内一家兄弟学校赠送的,共十八株,如同贵宾般被安置在理科实验楼和行政楼之间,穿梭于樱花树下,使人蓦地以为置身异国他乡,正是樱花盛开的好时节。
东瀛一年一度的“赏樱节”已然拉开帷幕,我坐在樱花树下,看着前来拍照留念的男男女女,心想,这季节的樱花和东瀛没有关系,而我坐在这里,和这浪漫樱花又有什么关系呢?
樱花每年盛开,留念的举动每年都有,这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而我,依旧坐在樱花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