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青萍之末。
风起于古槐之叶。起风了,秋风凉透心了。
长天村的大街小巷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柴木,从柴垛的形状可以看出一个家庭的日子和主人的形象,那些将柴木码垛得整齐划一的人家肯定是过日子人家,那些将柴木凌乱地堆放的人家则是惫懒之家。阴暗的街道由于堆放了太多的柴木而显得过于瘦小狭窄,行人只好行走在大街中央。大街中央都是夏天时车轮将泥水压实的硬坎子,走起路来,七扭八歪的铬脚,弄不好,还会崴脚。行走在上面的每一个人都得眼瞅着道路,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的硬坎子,怕崴了脚伤了筋。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是对行人的一大考验,像踩高跷一样高抬脚轻落步。走夜路时更是时刻都得提防着。萧正扬是一个心细的人,他时时提醒李练达要注意脚底下的路。这是一个无人管理的村庄,这是一个各自为战的村庄,人们都活在自己的小家庭里,而对外面的道路却疏于管理,他们的理论是公家道当然得公家修。李练达想这是一个自私的村庄,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出面将这一道道车辙给修平了呢?为什么人们宁肯在墙根儿打花花哨,也不肯动一下铁锨将这人为的坎坷给填平了呢?过些天再下雨下雪这些硬坎子就整个冬天都不会消失了。路见不平怎么就没有人拔刀相助呢?这都是一群各怀心腹事的自私自利的人。
村庄在秋风里有些冷瑟萧索。
脚下的路难走。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苦恼,最让李练达、慕月明他们几个犯愁的是不知怎样过冬。最初这个老屋是秦根生租住的,慕月明是他找来和他分担房租的,李练达、陶信义和王东旭都是奔着慕月明来的,秦根生乐得坐享其成,却没有将事情说破。秦根生最初租住时,女房东就跟他说明白了,冬天不给烧炕,得自己想办法取暖。这事也是眼瞅着一天冷似一天,秦根生才迫不得已告诉大家。李练达和慕月明他们几个是一阵慌乱,乱了阵脚。这时候再出去找房子,恐怕找到年根儿底下也找不到了。今年的房源这么紧张,这不是坑人不浅吗?几个人都将愤怒对准秦根生。秦根生是二皮脸一耷拉,三角眼一眨巴,根本不把这儿当回事儿,他还幸灾乐祸地宣布,过两天他就搬到他媳妇租住的楼房里去居住了,拜拜了,哥们儿,你们都好自为之吧!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家伙就得这么整治你们!活该!秦根生咬牙切齿地说着这些幸灾乐祸的话语。李练达和慕月明、陶信义、王东旭他们几个是对准秦根生就是一顿连骂带损地炮轰,可是秦根生这人的二皮脸是机关枪都打不透。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哼哈着,还抬起屁股冲着他们几个放起连环屁。弄得李练达和慕月明他们是哭笑不得。一气之下将黑色的榆木板门反插上走人。秦根生在屋里是嗷嗷直叫,骂不绝声。
李练达一时间又陷入闹心和不安之间。
慕月明他们几个人则都各怀心腹事,私下张罗,暗自行动。
有一天秦根生向大家及时地报告了一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说女房东正在准备过八十大寿,他建议哥几个不如买些礼品以示孝敬,借此讨好老人家,好让她隔三差五给大家烧烧火炕,暖暖人气。从女房东家准备的场面和架势来看,他们家真是要大操大办了。煎炒烹炸将一屋子的霉味一扫而光。女房东请来了几个街坊邻居当帮手,乡村厨师,能做好红烧肉就可以上灶抡马勺。女房东的儿子早就将鸡鸭鱼肉等必备品都置办好,他喜滋滋的,阴沉的脸上笑也像哭,脸上的灰色被红烧肉的油水给遮蔽了一下。李练达看见他拿着一根烧火棍耍孙悟空的七十二般变化,觉得非常滑稽,被压抑的童真。
房东家的黑暗厨房,也是中堂里,被各式菜点点缀得满室生辉。
秦根生说今天咱们要早一点回来,必须集体行动,代号红烧肉。
红烧肉的诱惑力与热炕头的诱惑力一样大。那天是一个大风扬沙天,沙尘横吹,搅天搅地的沙尘将整个世界都淹没在沙粒的横扫里。到处都是大黄天,五米之外看不到人脸。李练达、慕月明他们几个很早就跑到商店买了很多礼品,在大风小号中一路狂奔疯跑回去,一路上吃了满嘴的尘沙。到村口时,一摸脸上全是沙粒打击的麻坑儿。回到古老的青瓦房,像是古代办社火的样子。可是谁也没料到宴会已经早早结束了。秦根生领着他们四个走进房东的房间,这还是李练达第一次走进房东的房间,里面生人很多,挤了满炕满屋,他们五个兴冲冲地进去,显得多余了。李练达、慕月明、秦根生他们几个大包小裹地背回来的礼品显得过时了。女房东的那些亲戚都喝得面红耳赤情绪激动,他们大声地讨论着,交叉地议论着,隔山打虎地传话着。男房东坐在炕柜上,激动得直抹眼泪,手背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鼻涕。一阵客气寒暄之后,他们几个分别同女房东的亲人说着山南海北的话题。李练达注意到房东家的陈旧摆设,唯一值钱的是一对儿青花瓷胆瓶,上面随意地插着两尾漂亮的鸡毛掸子。一面大镜子里面是牡丹花,是李练达他们这群被多余的人。练达看着自己动嘴在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题,李练达觉得这样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示意慕月明他们几个就此打住。李练达最先告辞走回他们住的西屋,中堂里残羹冷炙,肉香变成酒馊味。西屋里还是霉味,有几只苍蝇在李练达打开榆木板门后,顺着门缝,闻着香味,夺路而出。李练达说,这也是一些势力的苍蝇,这世界连苍蝇都这么势力。慕月明、陶信义和王东旭也陆续都跟着出来。此刻早已经过了饭时,几个人都饿得昏头涨脑,都骂秦根生净出馊主意,这回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只有秦根生一个人还在不识趣地跟老妇人的从黑龙江回来的女儿唠得热火朝天。看着秦根生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李练达、慕月明、陶信义、王东旭四个人一使眼色,说了一句红烧肉,就悄悄地溜出青瓦房,走出村庄的坎坷路,在村庄附近的机械厂旁边找了一家小饭店,胡乱地点了四碗面条,权作充饥,几个人一边吃一边骂着秦根生,骂他这个畜生,简直禽兽不如,骂他缺八辈子德。
秦根生的馊主意让大家心机白费,也让他威风扫地。
事情过后,老妇人一遍遍地跟李练达和慕月明他们几个唠唠叨叨,原来秦根生赖着不走是在跟女房东他们套近乎,他想在取暖后住到老妇人的屋里睡去。老妇人反复跟他们几个强调说,我黑龙江的外甥闺女就要来了,你说他住在我们屋算什么玩意啊!他是我们家哪门子亲戚呢?他算个什么东西呢!李练达他们几个觉得秦根生真是一文不值。他们几个彻底看清了他的丑恶嘴脸,自私,自大,自狂。一个丑陋的人会将所有的丑陋都集合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吗?
老屋在喜宴之后依然是满屋子的霉味,挥之不去,苍蝇仍然在做老屋的寄居者。它们比李练达他们还要忠心耿耿地霸占着这挥之不去的霉味。
李练达的心情随着气温的降落而一路跌下去。
那些天,秦根生告知大家下午时不要回到住处,他要跟他女朋友趁着天好再温柔地zuo爱。秦根生说得直截了当,简直就是命令,全然不把李练达、慕月明他们几个当回事。这些日子他要走的事情却只字不提。慕月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说,你不能把我们的住处当窑子铺,你还要脸吧!乌七八糟的你想干什么?李练达他们几个也不约而同地站出来极力反对,都起哄要把他轰出去。秦根生说,要走也只能是你们走,这是我租住的房子,我有说话权力,我有决定的权力,你们撵不走我。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再一次充满了浓重的火药味,空气窒息,一触即发,哪怕是一句敏感的话就可以引爆。但是每个人都克制着,让这种爆发一再推迟。
在那个老妇人的昏暗的老花眼中,李练达和慕月明他们几个是不分彼此的。她只认得秦根生一个人。女房东告诉他们说那个黑蛋儿的表妹每天下午都来找他,两个人关上门也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吱哇乱叫的,现在的年轻人干的都是什么事啊!还表兄表妹的,这都成什么体统了。这是什么社会啊,咋就没人管管呢!女房东拿着拐杖墩着土地,吭吭作响,发出最愤怒的示威。女房东叙述里的黑蛋儿表妹就是写肉麻情书的肉麻女。也就是陶信义所说的嘎斯罐。老妇人已经秃顶,头发稀疏,但她的习惯动作就是时不时地将拿拐杖的手抽出来,用手往后梳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