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仿佛一道亮光之后,李练达看到朗逸彤从外面飞进来,他浑身闪着光晕坐在李练达的身旁,用他的手抚摸着李练达的露在外面的手,抚摸着他的头。李练达看着朗逸彤,自己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朗逸彤用手将李练达的眼泪擦掉,说着,我最亲爱的兄弟,别哭,我一切都好,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在我向往的天堂。李练达点着头,但是他好像是梦魇了,他说不出话来,他又使劲地点点头。朗逸彤俯下身来亲了亲他的眼睛,李练达觉得自己眼明心亮,好像能看透人世几百年。朗逸彤又在李练达布满马蜂叮咬痂痕的额头上亲了亲,李练达的疼痛和刺痒都倏地消失,朗逸彤说,我最亲爱的兄弟,我的梦在你那儿,你一定要帮助我圆梦。然后朗逸彤又将嘴唇放在李练达的嘴唇上,李练达的曾经肿胀的嘴唇恢复了弹性,李练达觉得在那一刹那,他的灵魂突然跟朗逸彤的灵魂契合了,好像有一道超强的闪光,将他们的灵魂焊接在一起。他好像是将朗逸彤的生命承接过来,在这个亲吻中,朗逸彤的一切都通过这个吻传递给李练达。李练达的眼泪又流下来,他觉得朗逸彤的眼泪也滴在他的脸上,他呜呜地哭出了声音,那是一个甜蜜的亲吻,像是香水百合的甜甜的味道,他飘升起来,在空中盘旋,好像要跟着朗逸彤一起飞到天堂去。他甜蜜的悲恸着,有长着翅膀的天使环绕着他们,他们也身着白色的衣裙,后背也都长出飞翔的翅膀,他们在亲吻中盘旋上升。
李练达的手臂被一个人的手强有力地拉动着,李练达一惊,看见朗逸彤在光芒的消失中无奈的松开他,朗逸彤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李练达坐起来,起身下床跑到厨房里,将打火机打着,将天梯点燃,李练达在点燃天梯的时候默默地祈祷着,萧正扬也跑到厨房里来。李练达将天梯放在窗子外燃尽后,李练达说,我真的好像见到了朗逸彤。萧正扬说,你哭的那么厉害,我只好将你摇醒了。李练达若有所悟地说,哦,但愿长醉不复醒。我有一种虚脱的感觉。萧正扬赶紧扶住李练达回到卧室躺好。李练达却再也没有梦。他再也梦不到朗逸彤了,朗逸彤真的就这么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短夜被拉长了。
早晨起来,濛濛细雨,润物无声,李练达和萧正扬举着一把黑色大伞,走过伪满洲国时期小日本建造的狭窄大桥,小桥已经被废弃多年,桥身随风抖动摇晃,桥的护栏破损不堪,在桥栏断裂处用杨树桩子捆绑着。一望无际的绿色在河滩上铺展开来,那是春天的绿色,绿得丰富,别有韵致。桥下黄色的河流将大凌河的清粼粼吞噬,岸上的柳树以最柔嫩的绿色摇曳多姿。李练达想起朗逸彤和他最后一次登凤凰山经过这座桥时,朗逸彤说我们在碾过历史。李练达记得自己也回了一句,这是来自生活中的诗意。朗逸彤的那句话是什么含义呢?他是脱口而出,还是富有涵义,我们在碾过历史。这历史是时代的,也是属于他们两个的,他们已经碾过历史。朗逸彤的那句话是一种巧妙的暗示吗?
李练达和萧正扬一起来到了位于凤凰山上的公墓,他们向守墓人问明了朗氏墓园的位置,走上角度颇陡的花岗岩台阶,朗氏墓园很大很气派,但是朗逸彤算是少亡被埋在墓园的外面,正好在一棵苍翠的松树下,松树枝叶舒展,松塔青青,新鲜的松针儿清香,像是一个怀抱,汉白玉的墓碑上一行大字写着朗逸彤之墓,标注着生辰日期,一行小字写着爱妻李倩修建。那块汉白玉墓碑是李练达曾经坐过的那块墓碑吗?朗逸彤的照片在汉白玉的中间,他微笑的神情像是证明死亡并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看到照片,李练达止不住地眼泪哗哗地流淌,李练达跪在那里,将百合花和蛋糕摆放在他的墓前。萧正扬也陪着他跪着那里。李练达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雨水细密地打湿了百合花和蛋糕,在百合花上形成浓密的花露,细雨也打湿了李练达和萧正扬的祈祷。空气凝重,一只调皮的松鼠从红皮的树干上爬过来,轻松地跳到蛋糕前,抱起蛋糕就啃,李练达和萧正扬看着松鼠可爱的样子,李练达想这是朗逸彤附体的松鼠吗?
松鼠看着李练达和萧正扬,一点畏惧也没有,李练达的眼泪混合着雨水在脸上滚落,萧正扬拿起雨伞撑开,为李练达遮住雨水,松鼠怔了一下就匆匆地爬回到松树上,在松树枝间探着头张望。
萧正扬说,死者安宁,万事不知,生者难忘,生者自强。朗逸彤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在冥冥之中助你一臂之力的。
萧正扬将李练达拉起来,李练达在雨伞下将满脸的泪水雨水抹干,收起伤悲。
李练达俯身在朗逸彤的墓盖上试了试,他一掀真的将朗逸彤的墓盖挪动了,李练达让萧正扬将雨伞撑过来,不让雨滴落在墓盖上,李练达将身子探进墓穴里,试着将朗逸彤的骨灰盒打开,李练达做这些事情时都小心翼翼,他不敢挪动阴阳先生布置好的骨灰盒,只是将骨灰盒盖儿轻轻地打开,李练达在微弱的散光里发现朗逸彤的骨灰盒里真的只有朗逸彤的衣物,衣冠冢,李练达悲从心来,如滔滔江水,但是他忍着不落泪,他顺手将握在手里的带着沁色的古红山文化玉蝉放进朗逸彤的骨灰盒里,然后将朗逸彤的骨灰盒盖上,又撤身将墓盖合上。萧正扬撑着伞看着李练达完成一个仪式,没有一滴雨落进去,没有一滴泪落进去。
李练达又跪在朗逸彤的墓前,低声祈祷,泪落如雨。李练达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悲伤,还是喜极而泣,朗逸彤真的是金蝉脱壳了吗?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就连萧正扬也不能告诉,李练达此刻坚信朗逸彤真的随着金美玉去了法国,他们正在爱神咖啡馆里,那是属于他的归宿吗?如今他是不是站在埃菲尔铁塔上面遥望东方,他会不会想到李练达的悲伤和痛不欲生呢?他这么不管不顾地走自己的人生路了吗?他听到他灵魂里的召唤了吗?
萧正扬也陪着李练达低声祈祷,小松鼠又跳下来抱着蛋糕啃啮。
李练达和萧正扬他们步履沉重地离开公墓,当他们走过摇晃的水泥桥时,看见有两辆车开过来,李练达一眼就看见朗逸彤开过的北京吉普车,李练达让萧正扬用雨伞挡着自己,他们俩面向北面大凌河一望无际地瞭望,河水汤汤,杨柳依依。李练达说,哲人说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我说人也不能被两种思想控制,我要让自己空灵起来。在辽阔的视野里,南北双塔像航标灯塔一样在城市上空耸立。
千年的高度。
这是燕都市在维修北塔中打出的最有号召力的广告词。
朗逸彤曾经答应要与李练达一起攀登上那个千年的高度,看一看城市的真相,望一望岁月的深浅,拜一拜佛祖的舍利。可是如今朗逸彤已经达到了他自己向往的高度,他站在世界的高度,埃菲尔铁塔的高度,望穿世界的博大和深远。而李练达却潜到一个从未有过的底层。李练达潜伏在岁月的底层,等待着浮出水面重生。
待北京吉普车和黑色轿车开出这个历史的小桥,拐向公墓的方向。李练达说,咱们去维修中的北塔顶上看看吧!了却一桩心愿,也感受一下佛祖的力量!萧正扬说,我也听别的同学说登到塔尖上看城市相当震撼。那是一个历史性的高度,从一千多年以前,就再没有人攀登过,如今对世人敞开了,我们应该珍惜这个历史时机,看一看俯视的城市。
两个人决定顺流而下沿河而行。
细雨初歇,阳光明媚。他们穿行在树荫里,当他们走过河边一片新开辟的广场时,发现广场上种植的草皮竟然是用麦子代替的,这是城市最大的创意玩笑,竟然将麦子当成草坪来种,惹得外地的报纸争相报道。麦地为圆形,不用收拾就呈现麦田怪圈的造型。从一个待建的三燕时期的群雕开始,放射性地向外辐射,分成几个弯曲的方块。中间是几个八卦阴阳鱼的造型。麦子已经抽穗包浆。这样的季节每个人的心也都在拔节抽穗,都需要成熟的证明,像李练达的心灵。
李练达说,这里不能称作麦田,根本起伏不了麦浪。没有波澜壮阔的恢宏气势,有机会到我们家那里去看看麦田。那才叫麦田,一望无际,将人淹没其中,人在麦田里真的是微不足道的渺小,那是大自然的魅力,而不是淹没在人流里的渺小。
萧正扬说,从你的叙述里我就感知麦田的壮阔来了,我家那里山地多一些,没有平坦如砥的水浇地,是靠天吃饭的,老天不下雨我们那儿就不收成,这几年的收成都不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