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练达毫无意识地躺在阳光的重量和热量里。
他是一只还没有蜕变的鸣蝉。
在晨风和清露的丛林里静静地冥想着。
李练达随手取过来床头的随身听,套上耳机,按下播放键,里面响起了皇后乐队《WhoWantsToLiveForever》(渴望永生)。在这种时刻听到这样的一首曲子,无疑在加重自己的悲伤,李练达想起在纯净的白雪世界里朗逸彤演唱这首歌的情境,转眼间相知相亲的人已经天人永隔。
WhoWantsToLiveForever?
李练达想起此刻在对面的凤凰山上,朗逸彤的葬礼正在进行,而自己却只有在心里送他最后一程,李练达将平安扣含在嘴里,他乞求宝玉通灵。他跪坐起来,将随身听耳机摘下来。直着身子跪坐在大红的牡丹花上,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向着窗外澄明的凤凰山跪拜,默祷,祈福。这个世界曾用瓢泼大雨为朗逸彤哭泣,这个世界曾为一个人的失去而悲恸,李练达的悲伤翻滚,如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将他湮没在滔天的悲伤里。
WhoWantsToLiveForever?
那几条金鱼在透明的水中,将光线凌乱地拨动,他们都浮在水面上活蹦乱跳地唧唧着,李练达这才想起他们已经有几天没给金鱼喂过食了。李练达做完最后一个祈祷后,跳下床从塑料口袋里倒出20粒金鱼食,撒在水面上。金鱼们摇摆着尾巴张开大口在唧唧地争抢着,他们好像在感激李练达的知遇之恩。他们在下一秒会记住什么呢?自己在下一秒又会记住什么呢?而自己真的会遗忘一切的伤痛和幸福吗?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自己在离开这个伤心的燕都后还会有记忆吗?
WhoWantsToLiveForever?
李练达抬头望向晴明的窗外,视力所及到处都是水的汪洋。城市的排水一直都是靠路面流淌,一旦有了阻隔的地方,雨水就积聚成各种大大小小的湖泊,映照着天光云影。在对面的杨树上,被暴风雨侵蚀的喜鹊鸟巢上,有四只喜鹊在树尖上飞上飞下地欢悦飞腾。李练达心里想,仅仅是几天的功夫,那些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喜鹊已经能够展翅高飞了,喜鹊的世界全是喜兴的,他们向这个世界报道着喜讯。而在这一天里自己的世界却在下沉,在暗无天日地下沉。世界并不因为某一个人的悲伤而改变自己的速度和轨迹,万事万物都在轮回中循着自己的轨道运行。而自己是脱离轨道的星球吗?朗逸彤也是脱轨的星球吗?朗逸彤的旋转曲线被抛到那里了呢?朗逸彤在偏离的轨道中会燃烧自己吗?
李练达呆呆地立在窗前。喜鹊将自己的喜讯向声波里传递。
李练达手捧着透明的玻璃鱼缸,金鱼在玻璃里面啄着他的手指。
一个紫檀木盒子,李练达脑海里迅速地飘过这样一个精致的盒子形象。李练达忽然想起朗逸彤留给他的那个紫檀木盒子,那是朗逸彤爷爷留给他的传家宝。朗逸彤怎么会将这个传家宝交给自己呢?这里面有什么深刻的内涵吗?李练达快速地走到朗逸彤给自己的皮箱边,急速地将铜质拉锁拉开,声速地取出那个精致的紫檀盒子,光速地放在床上的大朵牡丹上,他试着拽了拽盒子上的那枚古老的金锁,没想到竟然一下子就开了,原来这枚金锁只是一个虚空的摆设。李练达那天接过这个盒子时还想朗逸彤怎么没有给自己钥匙,心想可能只是朗逸彤要自己保管这个紫檀木盒子,并没有想让自己拥有或者翻看。李练达掀开镶嵌着吉祥如意的盒子上盖,天鹅绒的内里儿面是几本厚厚的稿纸,字迹工整隽秀,李练达翻开第一本是《大燕国》的写作大纲和片段;第二本是长篇散文《老哈河》的写作大纲和片段;朗逸彤那清秀的楷书,行文从容干净整洁,像是他行云流水一样的人生;第三本是扉页题有《风继续吹》的诗集,李练达想起朗逸彤曾说过的要与他一起出一本诗集的提议,李练达迫不及待地翻阅每一首诗,每一首诗都标注着具体的时间,开篇就是那首《你说那是爱》,时间从1989年10月开始,每天都有一首新诗,记录着他的情感变化和心路历程。
李练达将诗集放在一边,他呆呆地看着红红的天鹅绒,用手触动了一下天鹅绒的底部,他发现这是一个活动的挡板,他小心翼翼地将挡板掀开,里面的东西让李练达大吃一惊,这些都是朗逸彤平常素日最喜欢的宝贝。
李练达将朗逸彤盛放平安扣的彩绘红色牡丹的珐琅盒子打开,里面是空的,这里本来应该躺着一对儿平安扣,如今一个在李练达的脖子上戴着,另一个平安扣会在朗逸彤的脖子上戴着吗?如果这羊脂玉的平安扣真的传递了那么多代人的****,那它应该还继续保佑佩戴人的平安无事的?如果这开了光的平安扣能保平安,那么这平安扣的效力怎么会失灵了呢?它怎么让太平洋将自己的主人带走了呢?如今这平安扣还平安吗?这太平洋还有太平吗?李练达抚摸着胸前温润透明的羊脂玉平安扣,这是浸透着一个人灵魂的美玉。如果自己拒绝要这颗朗逸彤从小到大都佩戴的平安扣呢?如果这颗平安扣还在朗逸彤的身上佩戴呢?世事无法预料,这可以通灵的平安扣能给自己一个答案吗?
一只精致黄金珐琅的古董怀表,红色半透明彩绘石榴花珐琅,嵌以金丝,外缘镶嵌珍珠,在阳光下鲜艳夺目,有些刺眼。打开表盖,时间停止在六点整,这其中有什么预示吗?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难道一切都是上帝设计好的吗?自己是在六点钟犯的心绞痛,自己是在六点钟掉了半颗牙齿,朗逸彤是在六点钟落水的吗?
在紫檀盒子里躺着一支精致的派克笔。这是朗逸彤最心爱的宝贝。旁边是那颗沁满红土色的可以通灵的红山文化古玉蝉。在最底层,李练达发现一个紫红色的存折,打开存折一看,原来是用李练达名字存的八千元的存折。朗逸彤曾经答应要供自己念书,他说要给自己存一笔钱,可是他为什么这么早就把钱给自己留下了呢?自己当初拿回来为什么没有打开看一眼呢?就凭这些自己也能发现朗逸彤的蛛丝马迹,自己也可以阻止他去做傻事的,难道朗逸彤真的是自己跳入冰冷的海洋的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自己为什么不答应朗逸彤留在这个城市呢?如果自己答应朗逸彤留在这个城市,他会不会就不能出这样的意外呢?难道这一切都是命定的吗?
李练达这么一想就被一个可怕的念头给攫住了。朗逸彤真的会是自杀吗?他怎么会舍得丢下娇妻爱子呢?他怎么舍得丢下这美好的生活呢?李练达在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朗逸彤绝对不会是自杀,他只是偶然地抽筋溺水?李练达将存折拿在手里,辛酸再次泛起,泪下如绠。李练达盘桓在心头的悲恸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李练达嚎嚎啕啕大哭,心中的悲伤拥挤着堵在喉咙口等着放声出来,李练达郁积在心中的痛苦熔岩爆发出来,汪洋恣意。
李练达内心悲伤的火山裂隙式地喷发!在天空中形成悲伤的蘑菇云。李练达昏倒在大红牡丹花的床上哭泣,哭成一只在九万里高空中燃烧的金雕。李练达在哭泣中沉沉睡去,他的悲伤成为一朵泣血凝露的牡丹。
李练达在失去知觉中不断地抽泣哽咽。
抖动着光线的金鱼在顶棚上游动着。
朗逸彤。
独孤逸彤。
一个名字在万道霞光中弧线落水。
这个名字这么适合在万道霞光里飘逸呢?
这个动态的画面像锯齿一样割裂着李练达的心,他的悲伤喷出的气体和火山灰形成了超过万米高空的喷发柱,每一次心痛的割裂都为蘑菇云一样的火山柱增加浓重的厚度和烟雾,李练达的悲伤就那么擎天一柱,久久不能飘散。一个人的悲伤会形成多大的冲击波呢?
李练达悲伤的岩浆被急剧地释放出来,在他身体周围形成坚硬熔岩台地。
这是他的坚不可摧的甲胄。
朗逸彤真的像自己猜测的那样,他真的会是自杀的吗?李练达知道这个猜想或假想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推测,一定不能跟任何人说起,包括萧正扬。这是自己灵魂里的一个秘密。就当是一个人不情愿的失足落水,就当是一个人跟自己的命运开了一个玩笑,就当是一个偶然再偶然不过的事件。李练达从悲伤中挣扎着坐起来,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放进紫檀盒子,将金锁锁好,把紫檀盒子放进自己的皮箱里,将皮箱的拉锁锁好。练达机械地做着这一切,仿佛自己的身体并不是自己支配的,他听命于一个声音的指示。李练达只留下那册《风继续吹》的诗集,李练达心力交瘁,他倒在牡丹的娇艳之上。随身听的耳机子还在播放着皇后乐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李练达将随身听放在耳朵上,世界都在这个华丽而忧伤的声音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