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梦的片段都没有,李练达进入黑甜的梦里。
李练达没有疼痛,李练达化成一朵轻盈的云彩在蔚蓝里飘荡。
李练达在飘荡中抓住一根线儿。死死地牢牢地抓住这根线儿。好像是婴儿与母亲的之间的脐带,李练达被这根儿脐带的养分逐渐地滋润着,滋补着,身体被充盈起来,李练达不再是一堆松散的骨骼和一些伤痕的肉块组成的,李练达在慢慢地复活苏醒过来,仿佛是哪吒被太乙真人换了莲花的身体,李练达也重生了三头六臂,也有了七十二般变化。李练达在这种组合中逐渐地恢复意识。李练达醒过来,李练达眨眨肿胀的眼睛,眯缝的视野中,洁白的吊灯,柔和的灯光,滴答滴答的吊瓶,这是在哪里呢?这是一个纯白的世界,是医院吗?李练达的身体像散架似的疼痛,李练达抬起疼痛的脖颈,看见朗逸彤正在伏在洁白的床单上睡着了。而李练达的手死死地抓住朗逸彤的手,李练达下意识地松开自己的手,朗逸彤一下子就醒过来。朗逸彤伏起身来,趴在李练达的面前说,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李练达觉得喉咙里的肿块已经不再完全封堵着自己的嗓子眼,有一个小小的空隙可以让李练达说话,他哑着嗓子问,这是在哪里?彤哥?朗逸彤说,这是燕泰宾馆。你已经整整睡了六个小时,你受苦了,好弟弟!李练达说,彤哥,幸好有你,否则我可能就没命了,那个姓高的警察说是要把我做成宇文强的同案犯。李练达的眼泪又刷刷地落下,眼泪腌渍的地方刮痧一般疼痛。朗逸彤为李练达擦拭眼泪。朗逸彤说,没事的,具体事情我爸都搞清楚了,那两个警察也都受到相应的处分了。这事儿都怪我,我以为这是小事儿,一开始也没想惊动我爸爸,就托了我认识的几个小哥们儿帮我处理这件事,没想到,这次的事情公安局高度重视,被列为1990年第二大案,第一大案就是高建光持刀杀人的案子,都跟你们学校有关。我托的人办事不利,一直找不到你具体在哪里受询问,我也就不知道你的情况。我捱了一个晚上也没打听到你的信儿。一直到今天早上,我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跟我爸说了,我爸找到公安局长才知道你的事情,我原本以为就是一个普通的询问,也没什么大事,哪想到他们会这样对你,简直是丧尽天良,这一切都怪我不好,没找到合适的人,让你遭受这么大的磨难。我爸我妈他们中午都来过了,看到你这样,我爸就给公安局长打电话了,公安局长说要严肃处理那两个询问你的警察,你放心,他们肯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的。李练达抓住朗逸彤,哽咽地说,谢谢你,彤哥!你就是我生命中的恩人。我三生有幸,三生难忘。这个案子进展怎么样了?我的证词不会对人家宇文强起到什么不好的作用吧!朗逸彤说,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了,我听他们说,宇文强昨天晚上撞墙畏罪自杀了。李练达被这个消息忽地惊诧地坐了起来。什么?自杀了?宇文强自杀了?不可能?不可能是他杀了张天骄的?不可能?怎么会是这个结果呢?宇文强绝对不会自杀的?朗逸彤按住李练达,扶着李练达慢慢躺下,又将他手上的输液管好好地按压了一番。朗逸彤说,咱们先不管别的事情,等你恢复好了,咱们再好好地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总归有个水落石出的,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养病,你需要静静地修养,你不能太激动。
李练达极力地睁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吊灯,那水晶的光芒,他的思维停滞了,好像是经过电击的短暂失忆。这怎么可能呢?床头墙壁上挂着的蒙娜丽莎在神秘地微笑,像母亲的微笑,仿佛是一种暗示。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呢?
李练达看着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像是砸在自己的冰冻的思维里,一点一点地化开自己的思路。朗逸彤说,练达,你不用为他难过,如果不是因为他,你还不会遭受这么痛苦的折磨呢?事已至此,到最后总会有一个说法的。不过,他怎么会撞墙而死呢?你不说他是一个摇滚的钉子吗?
李练达喃喃地说,不可能是他杀的人。不可能是他杀的人。
朗逸彤轻轻地说,公安局会做出正确判断的,你要相信公安局。
李练达说,你看看我就知道公安局派出所是怎么回事了,你看看我的额头就知道宇文强是怎么撞墙畏罪自杀的了。如果他们再用力过猛一些,或许我也就是畏罪自杀身亡了,就是宇文强的同案犯。宇文强不可能杀人,也不可能是自杀。他怎么会把自己往死路上送呢!他的姐姐姐夫才刚刚地死去,他们家这是怎么回事了呢?难道是中邪了?
朗逸彤握住李练达的手说,你需要安静地休息,你不要考虑得太复杂。思虑过多会影响你的恢复。这些事情都交给警察去办吧!我们先养好病,你先镇静一些,好好休养。那些事情都等你好起来咱们再说。一切自有公论。
李练达不再说话,他望着倒立的蒙娜丽莎的微笑,大脑是一片空白。朗逸彤将李练达轻轻地扶起来,朗逸彤用汤匙喂李练达蜂蜜水喝,李练达的五脏六腑已经空起来,就只剩下充盈的愤懑。李练达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让愤懑控制自己,要让自己轻松起来。既然宇文强已经死了,那他肯定就会被钉到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他不能翻案了,他就是杀人犯了,那真正的杀人犯高建光呢?他一人三命还会逍遥法外吗?李练达想这些都是无用的推理,如今一切都死无对证了。
李练达躺下后迷迷糊糊地又进入梦境里,点滴有催眠的药剂,梦是黑的。液体和蜂蜜在他的身体里产生着物理和化学反应,李练达觉得自己从一个平面的被挤压的形体恢复到膨胀的立体几何体,李练达脉搏均匀,心跳强劲,呼吸畅通。但是疼痛在他的肢体里穿行,像是身体刮起来的飓风,他是一个疼痛的混合体,他是一只受伤的飞鸟,在不尽的时空里翱翔。
李练达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朗逸彤的父亲母亲和李倩都在床边坐着,李练达忽地坐起来,液体已经滴完,朗逸彤母亲看见李练达坐起来赶紧让他躺下,李练达躺下来,眼里涌满了泪水。朗逸彤母亲的眼泪刷刷地滑落,她俯下身子对李练达说,孩子,你感觉怎么样了?好些了吗?李练达说,大娘,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你们,大爷,大娘,让你们担惊受怕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朗逸彤的母亲说,大娘给你炖了鸡汤,你一会儿喝点鸡汤补补身子。李练达说,谢谢大娘,我太不争气了,我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呢?让你们一家人都跟着我担心受怕,让我说什么话感谢你们的大恩大德呢?要不是大爷出面,我说不定会是什么可怕的结果呢?朗逸彤母亲说,孩子,别这么说,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刚才你李姨李大夫还说这孩子真坚强,受这么大的罪也咬紧牙关不吭声,孩子,有什么你就跟大娘说,别窝在心里。李练达泪流满面,哽咽着不停地点头,泪水浸湿了洁白的枕头。
李练达看着这几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亲人。
朗逸彤父亲也抬起李练达被包扎好的手臂,说,孩子,你放心,我已经跟他们局长说了,他们局已经对那两个干警做出了相应的处罚,处以一定数量的罚款,并调离了原单位,公安局也将对你给予一定的补偿。李练达撅起嘴又忍不住地哭了,朗逸彤一家上上下下都对自己这么好,而自己竟然已经决定了再也不踏进他们家半步。患难见真情,这就是自己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如果不是朗逸彤他们一家人的帮助,自己说不定会怎么样了,宇文强死了,自己一旦被那个姓高的定为同案犯,那也是死无对证,那自己的一生可就毁了,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的罪过。而如今自己不但躺在燕泰宾馆里,燕都最豪华的宾馆里,还有这么多人来关爱自己,李练达喜极而泣。
朗逸彤的母亲说,孩子别哭了,看把脸痧得,别留下疤痕。
李练达停住哭泣,李练达示意朗逸彤把自己扶起来,李练达坐起来,李练达觉得自己阳气十足,好像自己已经完全恢复。李练达说,咱们回家吧!朗逸彤父亲已经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他说,孩子,别急着回去,你就在这里好好养几天,让你李姨给你调理调理身体,等你身体完全恢复起来再回家,咱们不着急啊!孩子。朗逸彤母亲说,孩子,听你大爷的,外围的事情让你大爷处理吧!他毕竟在社会上认识一些人,也好说话,就让逸彤在这里陪你几天,等你完全恢复了,你再回家。李倩一直在床边笑盈盈的,像龚雪那样的含羞的笑容。李练达觉得自己就是一块被苦痛挤压的蜻蜓化石,如今在爱的沐浴下,在灿烂的阳光下,挣脱化石的亿万年挤压飞翔了,又像那浴火凤凰,在冲天的火光中涅槃。
李练达觉得自己又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