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练达知道这首歌词是无法邮寄的,仿佛只是写给自己的战书。
向前冲!世界尽在手中!李练达对自己说。
一种莫名的失落情绪一直污染着李练达,他觉得诸事不顺,无法开窍,李练达警告自己要活得简单,上帝给我们的有效时间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只是繁花盛开的一瞬间。人生总是来不及细数花开花落,就被流光抛弃。李练达告诉自己,向前冲,别回头!要学会坚强地存在,要学会不断地放弃,在这个临时的空间组合里,谁的生命都不能负载太多。谁也不必在乎更多,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行者,独行僧,苦行僧。三个月后,这些人将相互离去在各自的天涯,这只是一列暂时加开的一节临时车厢,这个组合只是随机的组合,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谁都不必在里面寻找什么象征和隐喻以及深刻意义。包括人生都是,平凡的人生毫无意义。
宇文强这个摇滚钉子在大雪中被村子里一辆拉脚的马车拉到学校。
这样的大雪天,还只有马车能踏雪而行。
宇文强还是壮着胆来上学了。他瘦削的身体明显胖起来,脸色也有些滋润。
宇文强约翰·列侬一样蓬松的长发却愈发疏松蓬乱。
宇文强的家住在离燕都市不远的炮手营子,是郊区的郊区,所以他一直蔑视地称李练达为农村人,不开化的农村人。炮手营子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地方,望文生义,顾名思义炮手营子主要出产烟花爆竹,家家都是炒炸药擀爆竹的土作坊。宇文强浑身带着一股浓烈的硫磺味来到学校,像是证明自己的强大和实力,他随时可以爆破爆炸。看到李练达已经回来了,就问李练达回蓝屋住了吗?李练达说,蓝屋太冷,自己一直没有回去住呢!在别处借宿呢?宇文强问李练达今天晚上回蓝屋住吗?李练达说,今天晚上不想回去住。宇文强说,你这个人不够意思,不能与人同甘共苦。李练达说,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得过肾炎,最怕寒冷。我总不能把自己置于伤病的境地,去年冬天我已经得过一种奇怪的病。宇文强甩着他那标志性的长头发,从他的鼠目里发射出轻视的寸光。李练达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他不想看宇文强那样蔑视的目光。李练达想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惹事生非的宇文强,谁知道石宇超他们“超光速行动团”再来时会不会还有什么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李练达抬起头,看见宇文强一脸的平淡和蔑视,他小嘴轻薄眼睛木然地看着李练达,李练达想你愿意什么态度就是什么态度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就是不相干的人,连林嘉辉这样想干的人已经不相干了,你算什么呢?我一定尽快撇清和你的关系,李练达心里下着决心。
宇文强这天晚上也没有回到蓝屋住去,他去了温暖的录像厅。看来他泡录像厅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他迫不及待地溜进录像厅,那里毕竟是比蓝屋还要温暖,用他的话说或许还有惊喜的艳遇。宇文强的艳遇在那一次后就再也没听他念叨过,这偶尔的艳遇让他回味无穷,以致将那个又老又丑浓妆艳抹的老板娘当成性幻想的对象,年前躺在蓝屋时,他不是召唤他的阿娇,就是召唤他的艳娘。那种呻吟状让李练达觉得可笑,心里泛起无尽的同情和酸水。
那时李练达就想宇文强或许是中魔了。
宇文强花痴或者得相思病了。
但是这一切与自己都无关联,李练达在极力地清理自己的内心世界。李练达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世界就是一个人。他要将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独自缩进朗逸彤为他买的那件咖啡色羽绒服里。这是这个世界唯一能温暖李练达的,李练达被朗逸彤带来的温暖包围着包裹着,这就是生命的全部。李练达将手中的水杯清空了,玻璃杯透明,装满了温暖而透明的阳光。
李练达让自己静默下来,却有一种无法排遣的淡淡忧伤。李练达本来觉得那些坏心绪都被一扫而空,可是一旦他想起遥远的萧正扬和林嘉辉,还是有一种潜伏的伤感袭上心头,淡淡的,似有还无。派生出来的寂寞如白云一样飘在纯蓝的天空里,从银杏纵横的树枝尖望去,悄悄长大的树叶芽孢让人感觉春天好像一下子就要来了,那长时间被污染的心情已经白云苍狗。李练达徘徊在银杏林间,阳光的影子在银杏树上移动,在雪地上拖着长长的树影,李练达想我们得认命,我们得坦然对待来来往往的缘分,尤其是过客的缘分,那只是擦肩而过的人生际遇,放不进太多的内涵。
简约,简洁,这才是生命的底色,一切绚烂都是粉饰。
李练达想我是不是把生活简单化了?我只不过陷入一种自我编织的网中。我极力活在我自己设计中。换了别人可能很多情节依然能够发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故事可能会在某一个点上交叉,然后再按着自己的发展方向走下去。如那些如诗如画的花草树木,他们的一生便如此了,从来都是为自己而活,为自己开放,从来不会放进更多的内涵,这些自开自落的花不会有什么伤害到他们,他们的日子有蜂蝶,而我为什要耿耿于怀放不下呢?
李练达决定摘掉眼镜,让世界模糊起来。摘下眼镜,李练达的世界一片清晰的模糊。眨眼之间世界清晰模糊变换,其实这个世界也用不着看清什么,浑浊的后面是一颗平静的心,李练达反省自己,我就是湖面上飘落的水仙,就是纳斯索斯,对着岁月的湖水顾影自怜。弯月绽放了很多莲瓣,李练达一个人在这莲花孤独的老街上走着,冷风扫荡着,许多来不及沉淀的故事。多年以后,我带着一种怀旧的情怀走过老街,我的心是多么豁达,这世界从来没有人注视过我,我的生存只不过是一个静止的点,或是在湖面上稍纵即逝的一个涟漪。李练达想这是《百年孤独》的开篇句式。
李练达不断告诫自己要活得轻松简单纯净。
正月十二那天,李练达在走廊里遇见林嘉煌,就将这首装在衣兜里的《向前冲》歌词交给林嘉煌,林嘉煌拿在手中一看,对李练达说了一句,没想到李哥真是才华横溢,歌词写的这么棒。我哥哥一直夸你,我还以为你只是浪得虚名,今天终于见庐山真面目。等我哥有信息,我就把这首歌词寄给他。你不用惦记着他,他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一个倔强的人,他是一个顺着一条道跑到黑的人,只要认准了做什么,他肯定会做好的。李练达说,我坚信这些,我们都共同努力,以他为榜样。李练达和林嘉煌在黑暗的走廊里分开,李练达想到那些因因果果,那些无法释怀的心绪一扫而空。向前冲,没什么大不了,世界尽在手中。
宇文强在学校并没有呆上两天。他被一件意外事件打击得失魂落魄。宇文强到校的第二天,他因为看了连夜的黄色录像,正趴在自己的座位上补觉。这天下午的自习格外肃静,好像要酝酿着什么大事情。突然一个破锣嗓子喊了一句宇文强,同学们都被教室外的这个喊叫声给惊醒过来,宇文强也被他同桌给推醒,宇文强乐呵呵地小跑着走出教室,同学们都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摇摆身影,破锣嗓子的回音还在,大家对喊叫他的那个破锣嗓子的愤怒都转移到宇文强的身上。没想到宇文强却一路踉跄嚎嚎啕啕地哭着回到教室里。他的同座问他怎么了?宇文强嚎啕着哽咽着说,我的姐姐和姐夫在炒炸药时,不小心发生了意外,全被炸飞了,我得回家一趟。宇文强哽咽着说出这些,然后是嚎啕大哭,哭得整个人都拘在一起。宇文强对他同座说的话语被全班同学都听到了。李练达觉得脑后嗡地一下就发凉了,好像这不再简单地是宇文强一个人的事情,也触动了全班同学的生命底处的那根儿神经线,大家都心生悲哀,都站起来,拥挤着走向宇文强,尽管很多人并不熟悉。宇文强悲悲戚戚,摇摆的身子已经再也不能摇摆,他直挺挺地要发痧。李练达和同学们一起搀扶着宇文强,将痛不欲生的宇文强送出校园。宇文强横躺在大马车,他依然抽泣着,他横卧在他自己的悲伤里,马车向他的家乡方向飞奔而去。
教室里一时间喧闹成一个蛋儿。就听陶信义在那宣传着,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就像农村里的快嘴婆,是乡村的大喇叭。他在大声广播着,像是乡村里的书记或村长,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他说,炮手营子每年都会发生类似的悲剧,但是因为那地方很穷,人多地少,又都是荒坡地,人们又没有别的致富出路,只好发展祖先传承下来的擀爆竹行业,方圆几百里年节用的鞭炮礼花什么的全是出自那个山村。烟花鞭炮已经成为当地老百姓致富的主要产业,很多致富发家的人都搬到城里买楼房居住了,让自己的子孙后代远离那个高危行业,用自己的第一桶金做了别的行业买卖。可是没发达起来的人依然还是固守老本行,他们每一个家每一户都是火药桶,时刻都有生命的危险,这样的悲剧已经不再新鲜。
大雪虽然封路,但是消息比马车走得更快走得更远,比任何翅膀的速度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