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利。命运跟他开了一个颇具讽刺意义的玩笑,那一年李练达处处不顺利,本来每年都允许非城镇户口的学生可以在那儿考试,那年却改了规矩,那年内蒙赤峰平庄地区中考改革,报考限制户口,李练达既非内蒙户口更不是城镇户口,所以连考试的机会都没有,他大姑倒是想尽一切办法,可是在短短两天的报名期限迁户口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李练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排挤在中考之外,当然那一年与李练达一样命运的人很多。李练达的1986年因为他的意气用事被无情地荒废了。1986年暑假时李练达再次来到沈阳,他跟他哥哥一起在酷暑中建造沈阳,沈阳在他的心里清晰起来,他不再是迷途的羔羊,他发誓要在万家灯火中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窗口。
历史不容任何假设。
李练达在跟王大力喝酒时又将往事温习了一遍,这些痛苦的回忆让李练达更加清晰地知道,自己必须在生活中将王大力驱逐出去,赶尽杀绝,让他还是作为一个虚拟的影像供自己射杀。李练达在看着王大力时通过酒杯又向他放了一枪,玻璃杯碎裂,王大力惊恐着倒地,他惊恐的眼神让李练达的心里禁不住一哆嗦。
李练达放下酒杯,李练达的神情恍惚,眼神游离。王大力仰头一饮而尽。王大力又给自己斟满了60度的老白干。王大力的话题还是离不开那个让李练达屈辱的年份,李练达的食管又被王大力的老白干给烧得火辣辣地疼痛。李练达觉得自己还是免开尊口吧!
王大力说,我到现在都不理解你当初为什么放弃中考的名额,远走他乡,你当时是不是发烧有病啊!
李练达说,我当时是病了,病得不轻。
李练达真想站起来左右开弓给王大力几个响亮的耳光,让他清醒一下。王大力竟敢用这样的语调和话语来回报自己当年为他所作的牺牲。李练达说这句话时,眼睛看着空中飞来飞去的苍蝇,李练达觉得王大力就是一只令人厌恶的苍蝇,浑身沾满了肮脏的细菌,到处传播着不知名的瘟疫。李练达的眼睛越过自己那些迷失在茫茫人海的岁月,李练达想必须逃离这个阿里巴巴所控制的世界,要坚决地,毅然而然地,逃离。王大力伸出带着硬茧子的手掌,顺手在李练达的下巴颏上捏了一下,王大力说,你的下巴很性感,有点像欧美的明星,有一个很特别的坑儿。李练达对王大力这个轻佻的动作十分恼火,伸手轻轻地将王大力的手挡在一边,李练达眯着眼藐视地看着王大力。但他的视线没有落在王大力的任何部位上。王大力说,你说话时眼睛要看着人,你不要总是眼神游离,你这样是对人不尊敬,你的心不在这里。李练达心里想我对你尊敬,你也配吗?你是什么货色,我还不知道吗?李练达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我一直是这样的,我不喜欢看别人的眼睛,眼睛最会说谎,有时候眼睛并不是心灵的窗口,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心灵。特别是现在的人都没有灵魂,人的灵魂都被上帝给收回去了,每个人都是行尸走肉。眼睛只是空洞的眼睛,无所谓看不看。王大力说,诗人就是诗人,张口就是哲理诗句。你也甭给我整词了,咱们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睡街头。
王大力在李练达说话的时候又将老白干一饮而尽。
李练达看着王大力火山爆发一样的痤疮脸,那些已经喷发和正在酝酿喷发的火山将王大力的脸毁灭成无数的丘陵沟壑。他的金鱼一样鼓着的三重眼皮让他看起来像是一直在渴望着空气和水,而他什么都不需要,他是一个时代的叛逆者。李练达注视着他的每一个沟壑,那里面不是岁月的痕迹,是荷尔蒙在青春里的冲撞,他是荷尔蒙亢奋。
李练达心里说我真******混蛋,我当初怎么就一走了之了呢?我其实是一个不敢正视现实的懦夫!我是一个意气用事的笨蛋!我有太多不切合实际的幻想。李练达想起那个雨天,要不是王大力他们几个落选的同学呼天抢地、寻死灭活、装神弄鬼。李练达想我怎么会一冲动就跑去跟校长说我放弃中考的名额了呢?将自己的中专名额让给你呢?你******现在嘲笑我,当初在那个乡村中学的土坯房宿舍,是谁将所有的蜡烛点燃,将所有的书籍撕碎,将宿舍布置的像一个灵堂一样哀悼自己的落选。李练达想当时自己处在那些落选的同学中间,处在那些悲伤的河流里,突然产生一种可怕的念头,李练达怕要疯狂的王大力他们会突然将自己给扼杀了,李练达成了众矢之的,李练达成了猫哭耗子假慈悲,李练达心里充满了恐惧,他处在那群痛不欲生的人中间,苦闷,窒息,李练达要逃离这世界。
李练达是想逃离这个让他烦恼的世界,他想了很多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李练达闯过了那道鬼门关。
王大力是给李练达写过风风雨雨让我们共赴的那个人。那个岁月李练达曾经把他当成患难知己。其实岁月已经将他们分离得很远,生命不再接触,他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要不是王大力总是提起那个毁灭李练达的决定,李练达真的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李练达作为别人来到这个城市就是想忘掉过去。李练达祝贺王大力终于接到通知书,终于可以不用再受煎熬之苦,终于可以出人头地了。再祝贺时,李练达心里想的是王大力终于又在他的生命之中消失了,否则,王大力会时不时地让他记忆生命中的苦难,让他痛悔不已。李练达在举杯祝他好运祝友谊地久天长。王大力也在举杯用一种轻蔑的笑喝下去,同时他也祝李练达好事多磨一年。李练达把酒喝下去,同时用那把无形的驳壳枪将王大力在心里射杀。李练达有些微醉了。他很高兴请王大力喝酒,他把那些压在心里的故事都用低度的酒精给燃烧过了,并且也把王大力在心里给投入酒精的火海里火葬了。
老板给他们一人上了一碗蛋花汤,李练达一眼就看到王大力碗里有一只苍蝇,李练达又仔细地看了一下自己碗里的蛋花,他喊了一声老板你们做的什么蛋花汤,老板应声出来问怎么了?李练达说你看碗里有什么?老板端起碗一看说没什么,这不是葱花吗?葱花烧糊了。说着将苍蝇放在自己的嘴里吞下去,李练达看着老板的举动一阵反胃恶心。李练达以为王大力会一时兴起暴打老板,没想到王大力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已经被酒精麻醉了。
李练达在请王大力喝过酒之后,便放弃了那种罪恶感。
算账交钱时,王大力一摸身上说,哎呀,不凑巧,我身上没带钱,你付吧!下次我请你去大馆子。李练达说,没事的,说好了我请你,你不用破费了。李练达心里说绝对没有下次,你个人渣。李练达回头又向王大力的丑陋嘴脸射杀。李练达想终于可以摆脱这个扫帚星的纠缠,终于可以不用再活在他啰里啰唆的叙述里。
李练达他们从低矮的小食店里出来,天上飘起了濛濛细雨,雨中那支《化蝶》的曲子孤独而沉重地飘荡着,像是没有着落。李练达发现朋友王大力那多年前的知心笑容,却已经被岁月染上一层冲洗不尽的污垢。而李练达分不清自己的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李练达最后握了握王大力那冰冷的手就各自跑散了。在无人的大街上,李练达高兴得哈哈大笑呜呜大哭,李练达绝望地站在一个街口。李练达想再也不必生活在王大力复述的过去里,他又一次把王大力给枪毙了,他把王大力叙述的过去也一同消灭了,他站在雨中全身湿透,他要让雨淋个痛快!
雨水冲洗着李练达因沉默而落满尘灰的记忆。
细雨纷飞中李练达仿佛又看到自己在茫茫人海中,正身披袈裟苦行于世,像西天取经的唐僧。李练达光着头顶,手捻佛珠。他远离塔群,形象鲜明地在众生鼎沸的尘世间行走,空灵灵地向天界跋涉。一切都恍隔人世,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你只是知道你来自一个痛不欲生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与你的今生来世没有任何线索联系,你与那些人无缘,你蝉蜕于任何概念,你赤足行走在天界朝圣的路上……
李练达在心里又将芝麻开门钉在靶子上瞄准射杀。
李练达从阿里巴巴陈述的那个毁灭的故事中抽身走出来。
李练达将那个不能轻易碰碎的故事又收集起来黏合成一个盛水的容器,李练达想在那里种上碗莲或养几尾活泼的红鲤鱼。李练达想如果将那个毁灭自己的伤心故事美化一番,修建成文物古迹可以供后人凭吊或观赏。但是没有人会在乎这么一个少年意气用事的故事,就连当时的受益者都拿来当笑柄,李练达的心中悲哀汹涌。他告诫自己必须快刀斩乱麻,将阿里巴巴关在自己的生命之外,让芝麻开门的咒语在自己的生命中失灵。
李练达想只要是故事就有可以有借鉴的部分警示后人。
可是对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来说,没有历史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
每个人都是平凡人世间的一个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