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一点钟左右,波尔多斯叫莫丝各东把他的衣服刷了最后一遍,便迈着轻松的步伐向狗熊街走去。波尔多斯的心脏一个劲地在猛烈跳动。但是,它的跳动并不为了青年人那种迫不及待的爱情,而是一种金钱利益刺激的结果。他还从未来过这里,现在,他就要跨进那神秘的门槛了,就要登上由克科那尔用埃居堆积而成的那座楼梯了。他现在就要看到那个钱柜了。那是一个口长且深,装上了铁闩,挂上了铁锁,嵌进墙面的大钱柜。那个大钱柜他还经常听人谈起过。而今天,诉讼代理人夫人就要在他赞赏的眼光注视之下,把它打开了。还有一层,他——波尔多斯,本来就是个四处漂泊的人,一个习惯于在酒店、客店、饭店和小客栈里混惯了的军人,一个大多数情况下不得不将就,有什么吃什么的人。现在,他要去品味一下家常菜、过过舒适的家庭生活,甚至任凭自己去接受一些小殷勤了。老兵曾这样说:生活越是艰苦,就越会觉得小殷勤受用无穷。以表亲的名义,每天去吃上一顿美餐,设法让那个年老色衰的诉讼代理人喜笑颜开,以传授玩纸牌和掷骰子的名义,巧妙地骗取年轻的办事员们的钱,装入他的钱袋……想到这些,波尔多斯就乐得心花怒放。作为火枪手,关于诉讼代理人的传闻波尔多斯听到的很多,他斤斤计较,一毛不拔,节衣缩食,如此等等。总的来讲,他觉得那位夫人对他还是相当大方的。既然一个诉讼代理人夫人本人如此,那么,他们就肯定有个阔气的房子。刚进到门口,这位火枪手便有一些疑虑了。那房子绝对没有任何引人注意之处:过道里臭气熏天,漆黑一片,楼梯上光线暗淡。二楼上有一扇门,上面钉着许多巨大的门钉,像监狱的大门。波尔多斯敲了敲门,一个高个儿的办事员出来开了门,他面色苍白。从来人的魁梧身材,办事员看到了他的力量,从一身制服看出了他的身份,恭敬地行了个礼。共有三个半办事员。在当时,这可以说明,这个事务所生意是很不错的。虽说预定火枪手到达的时间是一点钟,可是,诉讼代理人夫人早在十二点就在不断地向外张望了,她认为,她的情夫对她一片深情。这样,当这位客人刚走进楼梯门时,高贵的克科那尔夫人便出来迎接,这使波尔多斯摆脱了困境。因为当时他正被那些高矮不等的办事员们好奇地盯着。
“这是我的表弟,”诉讼代理人夫人高声说,
“快进来,快进来,波尔多斯先生。”他们听到这个名字后都笑了起来。可是,当波尔多斯回过头来再看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脸上立即又恢复了庄重的神情。克科那尔夫人领波尔多斯走进了前厅和办公室。办公室的右边有一个门,那里通向厨房。他们穿过办公室,来到了诉讼代理人的书房。这个大房子里放着很多的卷宗。穿过书房,他们走进了客厅。这个房连房的宅子没有给波尔多斯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在路过时,波尔多斯曾用探究的目光向厨房里扫过一眼,可他并没有看到熊熊的炉火和一片忙碌的景象,他顿时感到异常地失望。诉讼代理人预先知道了他的来访。所以,当他见到波尔多斯泰然自若地走向他,很有礼貌地给他鞠躬时,他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
“波尔多斯先生,我们好像是表亲吧?”诉讼代理人原来坐在一把藤椅上,这时,他用胳膊撑起身子,说了一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上衣,他瘦小的身躯被包裹着,几乎都看不到了,一双灰色的小眼睛发出宝石般的光辉。他的双腿不幸已经瘫痪了。近五六个月以来,他的这种衰竭越来越严重,因此,这位可敬的诉讼代理人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他妻子的奴隶。就这样,他忍气吞声地接受了他的这位表弟。
“对,先生,我们是表兄弟。”波尔多斯大方地说。当然,这种不热情的接待他是预料到的。
“我想,是女方的吧?”诉讼代理人狡猾地说。波尔多斯根本没有听懂,并没有想到这是一句嘲讽之语,而是把它当成一句天真的话了,因此,他的两撇小胡子中间露出了笑容。但是,克科那尔夫人却明白。因此,听了丈夫的话,她勉强地笑了笑,脸却涨红了。波尔多斯一进门,便看到克科那尔大师不安地朝放向他的一个大柜子望了望。波尔多斯知道,这个式样跟他梦中见到过的那个大柜子并不一样,但是,它肯定是个钱柜。而且,眼前这个柜子,比起他梦中的柜子要高大,这自然更令他兴奋不已了。克科那尔大师把自己不安的目光从柜子那边移向了波尔多斯,说:
“在奔赴前线之前,我们的表弟先生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顿晚餐吧,克科那尔夫人?”这次,波尔多斯的胃上像是挨了一下。克科那尔夫人呢,看来也感觉到了什么,因此,她接着说:
“如果我的表弟觉得我们待他不好,他就不会再来看我们了。而现在的情况是,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没有多少时间再来看我们了。而我们,也不能请他把他动身以前所有能够支配的时间都给了我们。”
“啊,我的腿,我的腿,我可怜的腿啊!”克科那尔大师咕噜着说。听了诉讼代理人夫支援的话,波尔多斯的分外感激。吃饭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大家走进餐厅。餐厅在厨房的对面,房间很大,但光线暗淡。办事员们闻到了这里少有的香味,手里拎着凳子走来准备就坐。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都在活动着腮帮子,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主啊!”波尔多斯心中一边想着,一边看着那三个饿鬼——那个跑腿儿的,在这种正式场合下是不能上桌儿的,所以,就来了他们三个,
“主啊!如果我是我的那位表兄,是绝对不会把这些贪嘴的家伙留下来的,瞧他们那副模样。”克科那尔大师坐在轮椅上,被他的夫人推进来了。波尔多斯也走过来,帮克科那尔夫人把克科那尔先生一直推到餐桌前。克科那尔大师刚一进餐厅,就像他的几个办事员一样,腮帮子和鼻子微微动了起来。
“噢!噢!”他说,
“汤的味道真的不错!”
“见鬼!这样的汤,能够让他们觉得了不起?”看着一盆灰白色的汤,波尔多斯心里想。汤里看不见一点油花,面上漂着可以数得出的几片面包皮。克科那尔夫人微笑着做了个手势,大家便匆匆落座。汤首先舀给了克科那尔大师,其次是波尔多斯,剩下的几片面包皮给了那几位等得着急的办事员。就在这时,饭厅的门吱地一声开了。从半开着的门缝里,波尔多斯看到了那个跑腿的孩子正在那边,啃他的干面包。汤喝完以后,女佣人端上一只清炖母鸡——这道菜让各位宾客的眼球都要瞪出来了。
“看得出,夫人,”诉讼代理人露出了悲哀的笑容,
“您对您的表弟真是关怀备至。”其实人们为了找到这瘦骨嶙峋的母鸡肯定花了好长时间。
“见鬼!波尔多斯想,”
“这可真叫人感伤不已。一般说,我是尊老怜幼的。不过,要是被炖熟了,或者是被烤熟了,那么,对不住,我就要大不敬了。”他向周围扫了一眼,出乎他的意料,他看到,所有的人都目光炯炯,盯着那只出色的、然而波尔多斯却是不屑一顾的母鸡,并且已经在心中开始吃了。这时,就见克科那尔夫人把那只盛鸡的盘子拖到自己的面前,扯下那两只黑色的鸡爪,给了丈夫。一只翅膀撕下来给了波尔多斯。鸡脖子和鸡脑袋归了自己。接着,把那只几乎还是完整的鸡留在了盘子里,吩咐女佣把盘子端走了。我们的火枪手还没有来得及去细看每个人脸上失望的表情变化——那只鸡已经不见了。接着,是一大盆蚕豆,蚕豆中夹杂着几块看上去好像还带着肉的羊骨头。克科那尔夫人,把这道菜分给那几个年轻的办事员。克科那尔大师亲自举着一只很小的粗陶酒瓶,向每个年轻的办事员杯子里斟酒——三分之一杯,给自己斟的也一样多。接着,把酒瓶推给波尔多斯和克科那尔夫人。办事员们在各自的酒里兑满水,然后喝了半杯。之后,又加满水,再喝再加。等饭快要吃完时,一杯原像红宝石那样鲜红的酒,最后变成淡淡的黄色了。波尔多斯战战兢兢地挑着他的鸡翅膀时,克科那尔夫人的膝头碰了他的膝头。他不免打了一个寒噤。他把他那杯主人非常珍惜的葡萄酒喝了半杯。他尝出,原来那是难以下咽的蒙特勒伊葡萄酒。克科那尔大师呢,见波尔多斯喝酒不兑水,不禁长叹了一声。
“我的表弟波尔多斯,要不要再吃些蚕豆?”克科那尔夫人说,而从她说话的语调儿看像是在说,
“请相信我,您已经够了。”
“我要是尝它,那才见鬼呢!”波尔多斯低声嘟囔了一句。接着,高声说:
“谢谢了,我的表姐,我已经够饱了。”波尔多斯局促不安。诉讼代理人一遍又一遍地说:
“噢,克科那尔夫人!您的这顿午餐真是太丰盛了!主啊,我这是……吃完了没有哇?”克科那尔大师已经喝光了他的汤,吃完了那两只黑色的鸡爪,啃完了那块上面带有一点肉星的羊骨头。波尔多斯感觉上当了,于是开始吹胡子、皱眉头。这时,克科那尔夫人的膝头凑过来轻轻地碰他,提醒他耐心些。波尔多斯难以理解为什么一直没上菜。可是,办事员们的反应却正好相反—他们看到了诉讼代理人的眼色和克科那尔夫人的微笑。这样,他们都在桌子跟前慢慢地站起来,打过招呼,退去了。
“去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吧,工作吧……”诉讼代理人说着,神情严肃。办事员们走了,克科那尔夫人站起身来,从一个食品柜中取出了一块乳酪,一些木瓜果酱,还有一块她亲自用杏仁和蜂蜜做的蛋糕。克科那尔大师皱起了眉头,波尔多斯却咬住了嘴唇,因为他看到,这餐饭简直没有什么值得吃的。
“真是宴席啊,”克科那尔大师坐在他的椅子上,晃动着身子,大声地说着,
“真正的宴席啊,epuloeepularum。”波尔多斯摇了摇桌上那只酒瓶,想将就些,再喝上一点酒,吃些面包和乳酪。可是,瓶子空了。拉丁文,意思是:宴席的宴席。
“这也好,”波尔多斯心想,
“我有数了。”他舀起一小匙果酱舔了舔,又尝了些克科那尔夫人的粘牙的蛋糕。
“好了,”他想,
“牺牲做出了。哼!如果我不能看看她丈夫的柜子,那就白来了。”享用过这顿宴席之后,克科那尔大师要休息了。波尔多斯愿意这位先生就地休息一下。可是,可恶的诉讼代理人却听不进劝告,坚持要求把他送回书房去。他还高声吆喝,说一定要躺在那个大柜子前面,他甚至把腿搁在了柜子上。这样,诉讼代理人夫人不得不把波尔多斯带到隔壁的一个房间里。
“每个星期,您可以来吃三次饭。”克科那尔夫人说。
“谢了,”波尔多斯说,
“这样做太过分了。再说,我还要筹措我装备的事呢。”
“对嘛,”诉讼代理人夫人唉声叹气了,
“倒霉的装备……”
“唉!是的,”波尔多斯说。
“可是,波尔多斯先生,部队里,装备都是些什么东西?”
“噢,很多,很多,”波尔多斯说,
“您也知道,火枪手是士兵之精华,装备是最精良的。”
“那请对我讲得具体些。”
“一共可能要这个数……”波尔多斯说,他只想讲总数而不打算讲得具体。
“多少?”她说,
“我希望不要超过……”她想不出一个数目,停住了。
“啊!不会,”波尔多斯说,
“不会超过两千五百利弗,两千利弗也凑合了。”
“仁慈的主,两千!”她叫了起来,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波尔多斯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鬼脸。
“我要了解具体细节,”她说,
“这是因为,我有很多做生意的朋友,我来购置这些东西,百分之百要比您自己去买便宜些。”
“啊!啊!”波尔多斯说,
“如果您刚才讲了这个意思就好了。”
“是啊,波尔多斯先生!首先,您需要一匹马?”
“是的,需要一匹马。”
“好吧,我能弄到。”
“啊!”波尔多斯高兴起来,
“其次,需要全副鞍辔——可那东西只能火枪手自己去买,价格也超不过三百利弗。”
“三百?那么,三百就三百!”诉讼代理人夫人叹着气说。波尔多斯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们还记得,他仍然保留着白金汉送的那副鞍辔。他多了三百利弗。
“此外,”他接着说,
“还有跟班儿的马,我的旅行袋。兵器我有,您就不用操心了。”
“您跟班儿骑的马?”诉讼代理人夫人犹豫起来,
“您真像是一位爵爷,我的朋友。”
“啊,夫人!”波尔多斯神气起来,
“难道我是一个乡巴佬?”
“当然不是,但是我觉得,如果您能替莫丝各东找到一头漂亮的骡子……”
“那也成,”波尔多斯说,
“您说得对。可是,骡子头上需要羽饰,脖子上需要串铃,这您可知道?”
“您放心。”诉讼代理人夫人说。
“剩下的,只有旅行袋了。”波尔多斯说。
“啊!这您一点也用不着担心,”克科那尔夫人大声说,
“旅行袋,我丈夫有五六只,其中有一只,大得简直可以把地球放进去。”
“那么,那只旅行袋是空的啰?”波尔多斯天真地问。
“当然是空的。”诉讼代理人夫人则天真地回答。
“啊!可是我所需要的旅行袋,”波尔多斯大声说,
“里面要装满东西,我亲爱的。”克科那尔夫人又叹了好几口气。最后,经过一系列商讨。结果是,由诉讼代理人夫人出八百利弗现金,再提供一匹马、一头骡子。这些条件谈定之后,波尔多斯便向克科那尔夫人告辞。我们的火枪手最终告辞了,惟一不足的是他饿着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