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个火枪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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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阿拉密斯的论文

我们的这个巴雅恩小伙子,虽然年轻,但非常聪明。对于他的火枪手朋友所讲的,他装作句句相信,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揭穿朋友的秘密肯定无助于保持友谊。另一方面,如果人们掌握着朋友的某些秘密,他们在精神上总有一种压倒朋友的优越感。达达尼安知道自己的事业刚刚开始,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而他已拿定主意,把他的三个伙伴视为自己出奇制胜的工具,所以有三个这样可以帮助他的朋友,他是不会感到不高兴的。一路之上,他一直在想念班那希尔夫人。

他想到,对于他的忠诚,她是应该作出回报的。

但是年轻人心中的悲痛情绪大部分是由于担心这个可怜的女人遭到不幸,对于幸福的懊丧,只占一小部分而已。他判定,她成了红衣主教复仇的一个牺牲品,至于他本人是怎么会得到了首相的

“器重”,他自己是雾水一团。当然,德。卡夫娃先生本来是会替他解开这个谜的。让路途缩短,让时间不知不觉消磨掉,最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沉湎于深思,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外表上像是在沉睡,而他的思想则插上了翅膀,至于中间所经之处,在他的记忆之中只是一片空白。此时此刻达达尼安的状态就是这样,他听任坐骑驮着,信马由缰,走完了从尚帝力到科雷沃尔学之间的七八里的路程。

当他在科雷沃科尔这个镇口停下时,这段路程中他曾遇到过的一切,他都失去了记忆。他晃了一下脑袋,看到了那家当初把阿拉密斯留下的小酒店,他在那个小酒店门前停了下来。出店接待他的不是原来那位老板而变成了老板娘。达达尼安很会看面相,看到她那高兴的脸蛋儿,就明白了他无须对她隐瞒什么,他也是根本用不着害怕的。

“好心的太太,”达达尼安问她,

“十一二天前,我们的一个朋友留在了这。您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二十三四岁的强壮、温柔、和蔼的年轻人,对吗?”

“不错。”

“肩上还受了伤,对吗?”

“一点都不错!”

“好,先生,他还在这儿。”

“老天!”达达尼安下了马,把缰绳扔在布朗谢的胳膊上,

“亲爱的太太,您真是救了我的命。这个亲爱的阿拉密斯,他在哪儿?”

“但他现在不能见您。”

“为什么?有女人?”

“主啊!您在讲些什么!不是的!先生,没有什么女人和他在一起。”

“那跟谁?”

“孟第迪艾的本堂神父,亚眠的耶稣会修道院院长正在他那里。”

“主啊!”达达尼安大声说,

“可怜的朋友!他的身体更糟了吗?”

“不是,先生,正好相反。他决定做神父了。”

“对呀,”达达尼安说,

“我忘记了,他做火枪手只不过是暂时的。”

“先生一定要见他吗?”

“当然。”

“那好吧,他住三楼五号房间。先生请从院子右边的楼梯走上楼去。”达达尼安朝老板娘指示的方向奔了过去,但是进门都不大容易,这是因为,通往阿拉密斯房间的通道,被人守护着——巴赞在走廊里将达达尼安挡在了门外。这个巴赞,在经受了多年的艰苦考验之后,终于看到,自己日夜盼望的那种结果就要得到了。因此,他坚守岗位绝不让步。可怜的巴赞梦想着,他能够为一个教士服务。现在,他的等待更加着急了。按照巴赞的说法,眼下,他服侍一个火枪手终日提心吊胆,失魂落魄。他所以留在主人身边,只是因为年轻的主人每天都许诺自己将做神父。巴赞心花怒放,这一次,他的主人是不可能再度食言了,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阿拉密斯同时有了创痛;最近遇到的双重意外——情妇的突然失踪,肩膀上挨了一剑,看上去是上天给他的一个警告。因此,他把目光又投向了宗教。所以,看见达达尼安,巴赞很不高兴。长久以来,自己的主人一直在世俗的漩涡之中被卷来卷去,现在达达尼安一来,极有可能重新把他的主人扔进漩涡之中。所以,他勇敢地、坚定地把守着那条通道。只是,他没法坚持说阿拉密斯不在这里,他只得试着对这位不速之客说明,从清晨开始,他的主人就在和人讨论着种种有关宗教信仰方面的问题,而且在他看来,这种讨论将会持续到深夜。因此,希望不要这个时候去打扰他的主人。可是达达尼安根本不去理睬,再说,他也无意与一个跟班儿进行一场争论。他一只手将巴赞推开,另一只手推开了五号房间的房门。达达尼安走进了房间。阿拉密斯身上有一件宽大的黑罩衫,头上戴的是一顶很像教士圆帽那样的平顶圆帽。他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满是一卷卷的纸,一本本对开的大书,身旁两边各有一个客人,屋内气氛非常适合于虔诚的沉思。一个年轻人的房间,特别是一个年轻火枪手的房间,所有能够引起我们注意世俗的那些东西,全部消失了,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巴赞害怕主人看到这些东西——会重新产生世俗的念头,于是统统把它们给请走了,而代替它们的是一条像苦鞭那样的东西。听见有开门的声音,阿拉密斯抬起头来,他认出了自己的朋友。可令达达尼安感到诧异的是,阿拉密斯反应不强烈。孟第迪艾:法国北部索姆省的一个城市。耶稣会:天主教修会之一。16世纪时,是天主教会反对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主要集团。苦鞭:基督教徒用来自行鞭笞用以赎罪的一种鞭子。

“您好,亲爱的达达尼安,”阿拉密斯说话了,

“看到您我真高兴。”

“我也是这样,”达达尼安说,

“尽管我还难以肯定,您是不是阿拉密斯。”

“是我,我的朋友,不会错的。”

“我以为我走错了房间,刚才,我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位什么教士的屋子;接着,看到被这样两位先生陪着,我又以为,会不会您病情危急了?”那两个穿黑袍的人,都朝达达尼安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可能打扰了您,亲爱的阿拉密斯,”达达尼安接着说,

“您在向这两位先生忏悔呢?”阿拉密斯微微涨红了脸。

“您,打扰了我?啊!没那回事,我向您发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啊,总算清醒了!”达达尼安想,

“事情还不算太糟。”

“这是我的朋友,刚刚脱险。”阿拉密斯指着达达尼安热情地向两位神职人员说。

“请颂扬天主吧,先生。”这两位教士同时向达达尼安躬身道。

“我没有忘记这样一点,二位神父。”年轻人回了礼。

“您来得正好,亲爱的达达尼安,”阿拉密斯说,

“这位是亚眠的修道院院长先生,这位是孟第迪艾的本堂神父先生,正在讨论我们一直在关注的神学问题。如果能够听到您的意见,我将是感到非常高兴的。”

“一个军人的见解无足轻重,”达达尼安说,

“请相信我,这两位先生的学识就足足值得信任了。”两位穿黑袍的人又行了一个礼。

“恰恰相反,”阿拉密斯又说,

“对我们来说,您的意见是极为珍贵的。现在的问题是:院长先生提出,我的论文缺少教育意义。”

“您在写论文了?”

“是这样,”那个耶稣会的院长说,

“对于授任圣职前的审查,一篇论文是必不可少的。”

“授任圣职!”达达尼安叫了起来,他吃惊地看着面前的那三个人。阿拉密斯坐在扶手椅里,姿态优雅,还举着他的那只像女人一样白皙而丰满的手,他对自己很满意,继续讲完他的话:

“噢,您已经听到了,达达尼安。院长先生向我提出了一个题目,而这个题目是从来没有人研究过的。这个题目是:Utraquemanusinbenedicendoclericisinferioribusnecesseriaest。”达达尼安拉丁文的学问我们是领教过的,而这一次,他的反应也并不比上一次大。

“这句话的意思是,”阿拉密斯为了给他提供某些思考上的方便,便解释了一句,

“祝福时,下级教士一定要用两只手。”

“一个非常好的题目!”耶稣会院长高声说。拉丁文,意思是:祝福时,下级教士一定要用两只手。

“既值得赞赏,又符合教义!”本堂神父接着说。这位教士的拉丁文水准并不比达达尼安高多少,他时时刻刻盯着耶稣会院长的一举一动,以便与院长步调一致。

“不错,值得赞赏!Prorsusadmirabile!”阿拉密斯在继续,

“而这需要对基督教有极深的造诣。我已经向这两位学识渊博的教士承认,由于值班、守夜,为国王效劳,研究工作被忽视了,因此我本想自己选题目,会觉得更加faciliusnatans。当然,院长出的这个题目属于神学方面的难题。”这样的讲话令达达尼安感到异常地厌烦,本堂神父也是如此。

“瞧,这是怎样的一个开场白呀!”耶稣会院长大声说。这时,本堂神父用拉丁文重复了一遍耶稣会院长的话:

“Exordium。”

“Quemadmodumintercoelorumimmensitatem。”阿拉密斯向旁边的达达尼安瞥了一眼,他看到,他的朋友正在张着大嘴打哈欠。

“我们讲法语吧,神父,”他向耶稣会院长提出建议,

“那样,达达尼安先生就能够了解我们的谈话了。”

“是这样,”达达尼安说,

“这些拉丁文我都难以理解。”

“那好吧,”耶稣会院长甚是不快,本堂神父却甚为高兴。最后,那个院长补了一句:

“现在,请允许我提醒大家看看,注释中讲了一些什么。”

“摩西,天主的仆人,是用双手祝福的。在希伯来人攻打他们的敌人时,他就是让人扶着他的两条胳膊,因此,他也是用双手祝福的。而且,《福音书》中说得好:Imponitemanus……而不是manum……意思是:把您的双手放在……而不是把您的一只手放在……”

“把您的双手放在……”本堂神父做了一个手势,又说了一遍。

“可是对作为历代教皇继承人的圣彼得来说,就不同了,”耶稣会院长继续说,

“Porrigedigtos,意思是‘伸出你的指头’……您明白了吗?”

“当然。”阿拉密斯高兴地说。

“手指头!”耶稣会院长接着说,

“圣彼得用手指头祝福,那么教皇也就用手指祝福。不过,圣彼得是三个指头代表圣父、圣子、圣灵。”所有在场的人都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达达尼安也跟着做了。

“宗教体系中的下级教士,地位最低的神职人员,比如说副祭和圣器室管理人,则用圣水刷祈祷,那刷子便代表着无数的祈祷的指头。如此一来,题目变得简单拉丁文,意思是:真正值得赞赏!拉丁文,意思是:挥洒自如。拉丁文,意思是:开场白。拉丁文,意思是:像在辽阔的天空。摩西:《圣经》故事中人物,相传他是古代犹太人的领袖,率领被奴役的希伯来人脱离埃及去迦南未成,卒于纳波山。摩西派约书亚去与亚玛力人交战,自己站在山顶,拿着神杖,只要他举着双手,以色列人便会获胜。举手举累时,就让别人在两旁扶着他的两条手臂。了,Argumentumomidenudatumomamento,这样一个题目,”耶稣会院长说,

“我将写出这样两本厚厚的书。”说到这儿,耶稣会院长兴奋起来,他拍了拍那本对开本的、重得要把桌子压扁的《圣克里索斯托》。

“当然,”阿拉密斯说,

“题目很精彩。可是,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对我来说,它分量过重了。我已经选好了一个题目,它是这样的:《NoninutileestdeSideriuminoblatione》,用法语说是:《对世俗稍有留恋无碍于事奉天主》。亲爱的达达尼安,这个题目怎么样?”

“得!”耶稣会院长叫了起来,

“这样的题目接近异端了!留心吧,我年轻的朋友,您偏离正道,接近了伪说。我年轻的朋友,您不要自我毁灭!”

“您要毁了自己了!”本堂神父则痛苦地摇起了头。

“您触及了自由意志这个著名的论点,”院长又道,

“它会要了您的命。您快与贝拉基派和半贝拉基派邪说同流合污了。”

“可是,我尊敬的神父……”阿拉密斯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您如何能够证明,”耶稣会院长抢着说,

“人在事奉天主的同时应该对世俗有所留恋?一边是天主,一边是魔鬼,留恋世俗就是留恋魔鬼。”

“这也是我的结论。”本堂神父说。

“发发慈悲吧……”阿拉密斯叫了起来。

“Desiderasdiabolum,不幸的人啊!”耶稣会院长重复着。

“您留恋魔鬼!啊,我年轻的朋友。”本堂神父惊叹不已。这种场面让达达尼安目瞪口呆,他觉得自己进入了一座疯人院,自己像是也要变得疯癫了。但他听不懂,所以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请听我讲呀,”阿拉密斯有点儿不耐烦了,但仍然表现了礼貌,

“我没有说我留恋,我没这样说过……”耶稣会院长朝天举起了他的双臂,本堂神父也同样做了这样一个动作。

“不,至少你们得承认,把自己厌弃的东西都献给天主,那就太不应该了。达达尼安,您说我讲得对不对?”

“对极了,真他妈的对极了!”达达尼安说。本堂神父和耶稣会院长都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阿拉密斯道:

“下面是我的观点,一种三段论法:世俗有吸引力,我离开了世俗,因此我作出了奉献。《圣经》上就讲过:向天主作出奉献。”

“倒有这样的一句话。”两个对手说。拉丁文,意思是:没有任何修饰的论证。圣克里索斯托(349~407):古基督教希腊教父,别名金嘴约翰。其著作大多是宣传教义的讲稿和《圣经》注释。贝拉基(约360~约430):古代基督教神学家。他认为人生来本是无罪的,行善、作恶都是个人自由意志的产物。其教义与奥古斯丁学说针锋相对,屡遭正统教会的贬责。拉丁文,意思是:你留恋魔鬼。

“而且,”阿拉密斯继续说,他现在则捏着耳朵让它变红,

“而且,我还为此作过一首回旋诗,去年,我曾经把它给伏瓦蒂尔先生看过,这位大人物看了后对它倍加赞赏。”

“一首回旋诗!”耶稣会院长不屑提到它。

“一首回旋诗!”本堂神父以同样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读读看,读读看,”达达尼安叫了起来。

“那倒不会。因为那是一首宗教小诗,”阿拉密斯回答,

“诗体的神学。”

“见鬼!”达达尼安说。

“请听……”阿拉密斯开始说了。哭泣吧,你,你在哀悼永远美好的过去,不幸之中,你一心等待,等待时光的逝去,假如只把你的泪水奉献给天主,你的全部不幸就将消失,哭泣吧,你……达达尼安和本堂神父显出了高兴的神采,但耶稣会院长却不为所动。

“一篇神学作品,”院长说,

“不能有世俗趣味。圣奥古斯丁是怎么说的?SeverussitclericommSenno。”

“是这样,说教应该清楚明白。”本堂神父说。

“然而,”耶稣会院长见其追随者弄错了,便打断了他的话,

“然而,您的论文只会讨得贵妇人们的欢心,仅此而已。”

“那就好了!”阿拉密斯兴奋地说。

“瞧,”耶稣会院长叫了起来,

“世俗还在您心中大喊大叫,alissimavoce。被世俗吸引,我担心,这样一来,圣宠就完完全全失效了。”

“请放心好啦,我尊敬的神父,我会自己料理自己。”

“世俗的自负!”

“神父,我不打算变更我的决心。”

“那么,您坚持写这样的一篇论文?”

“我写不了别的,我是打算继续写下去,但我会按照你们的见解进行修改,希望你们明天看到了会满意。”

“那就慢慢改吧,”本堂神父说,

“我们让您心情愉快地进行这项工作。”

“是啊,土地播上了种,”耶稣会院长说,

“我们不必担心种子一部分落在石头上,一部分掉在了大道上,其余的被天上的鸟儿吃了去。Avescoelicomederuntil-回旋诗:16世纪流行于法国的一种诗体,每小节五行,第一句头一个词或头几个词与最后一句重复。瓦蒂尔(1597~1648):法国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拉丁文,意思是:神职人员的说教必须庄严。拉丁文,意思是:用尽量大的声音。lam。”

“那你和你的拉丁文一块见鬼去吧!”达达尼安实在忍不住了。

“再见,孩子,”本堂神父说,

“明天见。”

“明天见,年轻人,”耶稣会院长说,

“您有希望成为本教会出类拔萃的教士,但愿我主保佑不要让我失望。”两个穿黑袍的人站起来,向阿拉密斯和达达尼安施礼后向门口走去。整个辩论巴赞都听到了,听得极为虔诚。他见神父他们走出来,赶忙上前接过本堂神父手里的日课经,又接过耶稣会院长的祈祷经书,送他们下楼去。阿拉密斯把他们送到楼梯处,立刻返回,来见达达尼安。达达尼安仍在沉思。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之后,起初,两个朋友都有点尴尬,谁也没有说话。然而,沉默总得被打破,阿拉密斯只好开口了。

“你看到啦,我已经回到了我的基本思想之上。”

“不错的,就像刚才那位先生所说的。”

“啊!我跟您谈过当教士的计划!”

“我听过,不过,讲老实话,当时我以为那是个玩笑。”

“这事不能当儿戏,达达尼安!”

“怎么不能?连死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呢!”

“那就大错而特错了,达达尼安,因为,死是通向永罚或永生之门。”

“就算是吧。不过,对不起,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我呢,拉丁文本来没学会几天,一点不懂。再说,我对你说实话,我还没吃过一口东西,肚子早已饿得哇哇乱叫啦。”

“我们可以共进晚餐,亲爱的朋友。不过,你想必记得,今天是星期五,是一个既不能看见肉,更不能吃肉的日子。如果你愿意将就,就和我一块吃煮蔬菜和水果了。”

“煮蔬菜是煮些什么东西?”达达尼安问。

“菠菜,”阿拉密斯说道,

“不过,我可以为你专门加几个鸡蛋,而这已严重地违反了教规,因为鸡蛋也是肉——鸡蛋能够孵出小鸡来。”

“这桌饭的味道肯定不好,但为了能够和你待在一起,我甘愿忍受。”

“感谢你做出了这样的牺牲,”阿拉密斯说道,

“不过,这样的饭菜对你的灵魂却大有益处,请相信我好了。”

“看来,您是不会回头了,阿拉密斯,他们准会把您看成一个逃兵的。”

“不是皈依教门,而是重返教门。过去,我逃离了教会,追随了世俗。您知道,我是强迫自己披上火枪手队服的。”

“这我一点也不清楚。”

“您不清楚我是怎么离开修道院的?”

“不知道。”拉丁文,意思即是上文

“其余的被天上的鸟儿吃了去”。

“那就让我给您讲讲我的故事吧。那现在我就向您忏悔,达达尼安。”

“那我事先就宽恕您。您看到了,我可是个好心人。”

“不要拿这事开玩笑,朋友。”

“那么,讲吧,我洗耳恭听。”

“九岁我就进了修道院,我二十岁那天就会成为一个教士,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走进一户人家!一位军官看见我经常给女主人念《圣徒传》,便产生了妒意。”

“当天晚上,没有通报他就闯了进来,恰好那天晚上我译了《犹滴传》中的一节,正在把译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她俯在我的肩上,与我一同重读那篇译诗,这刺伤了那位军官的心。而等到我出来时,他紧随在我的身后,赶上我说道:”

“‘教士先生,您高兴挨手杖吗?’”

“我说不好,先生,’我回答说,‘还没有人敢拿手杖打我。’”

“那么,您听好,教士先生,如果您胆敢再来,我就敢用手杖敲您的脑袋。’”

“我想,当时,我被吓坏了,想回答他,却想不出什么话讲,结果,什么也说不出来。”

“军官等我的回答,见我迟迟不讲话,他笑了起来,转身进屋去了。”

“亲爱的达达尼安,您可以想象,这次受辱是深重的,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我感觉它时时压在我的心头。于是我对院长说,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接受圣职一事。在我的请求之下,院长答应,把圣职授任仪式推迟一年举行。”

“我找了巴黎一位最优秀的剑术教师,向他学习剑术,每天一课,学了整整一年。在我受辱周年纪念日,我换了一身骑士装,出席了我的一位女朋友举办的舞会,因为我知道,那个军官也会在那里。”

“那个军官在那里,我到了他的身边。我打断了他与别人的谈话,对他说道:‘先生,现在您是不是仍然不喜欢我去那户人家?而如果我不想服从您的命令,您是不是还要用您的手杖砸我的脑袋?’”

“军官很惊讶说:‘您有什么事,先生?我并不认识您。’”

“我回答说:‘我就是那个朗诵《圣徒传》和把《犹滴传》译成诗歌的小教士。’”

“‘哦!哦!我想起来了,’军官嘲笑地说,‘您有什么事?’”

“‘我希望您有时间到外面去跟我走一趟。’”

“‘我非常乐意奉陪,但要明天?’”

“‘不,对不起,不要等到明天早上,就现在。’”

“‘如果非现在不可……’”

“‘是的,我要求这样。’”

“‘那么,咱们走。’那军官说,‘女士们,请各位原地不动,只一会儿的时间,宰了这位先生我立即回来。’”

“我们走了出去。该书叙述的是一位犹太侠烈女子犹滴杀死敌将、拯救同胞的故事。”

“我们到了贝叶纳街,一年前,在这里,他侮辱了我。我们都拔剑在手,交手第一回合,他就吃了我一剑,直挺挺倒在地上,死掉了。”

“啊!”达达尼安惊叫一声。阿拉密斯继续说:

“而有人在贝叶纳街找到了他的尸体,大家都知道,那一剑是出自我手,因此我被迫脱下了道袍。就在那时,我结识了阿多斯,而波尔多斯又教了我勇猛的几招,他们俩劝我申请加入火枪队,我的申请获得了批准。现在您该明白,如今,是我回到教会怀抱的时候了。”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而不是之前或之后?今天,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个伤口,亲爱的达达尼安,这是上天对我的一种警示。”

“伤口?可它不是快好了吗?我敢说,不是因为这个伤口您才感到痛苦。”

“那是什么伤口?”阿拉密斯涨红了脸,问道。

“是你心灵上的那个伤口,阿拉密斯,一个由女人造成的伤口!”阿拉密斯的眼睛不由得亮了一下。

“啊!”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以此掩饰住内心的激动,

“我怎么会为爱情而伤心?Vanita-svaniCtatum!为什么人呢?在部队里,难道我追求过一个女裁缝,或者一个女佣人?呸!”

“对不起,阿拉密斯,我以为您的目标会更高些。”

“更高些?我不敢有这个奢望?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火枪手而已,一个身无分文、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在世界上到处奔波的火枪手而已!”

“阿拉密斯!阿拉密斯!”达达尼安叫了起来。

“我要回归。人生充满屈辱和痛苦,”阿拉密斯继续说道,

“所有把人生和幸福连在一起的那些线,统统被人剪断了,亲爱的达达尼安,”阿拉密斯语调悲伤,

“相信我吧,等到您有了伤口,您一定要把它捂起来。您的痛处,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您记住,好奇者只会让我们更加痛苦。”

“唉!亲爱的阿拉密斯。”达达尼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遇到了和您一样的事。”

“怎么回事?”

“是这样,一个我所钟爱、让我倾倒的女人,刚刚被人采用暴力绑架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也许她已经死了。”

“可是,她不是自愿离开您的,您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那是因为她被禁止给您写信。而我……”

“而你……”

“没什么,”阿拉密斯说,

“没什么。”

“所以,您就想去当教士,下定了决心没有?”

“是的!今天您是我的朋友。明天,对我来讲,您不再存在了。世界呢也不过是一个坟墓。”

“见鬼!你对我说的这些话好凄凉。”拉丁文,意为:虚荣心哪去啦!

“没办法。”达达尼安笑了一笑,不讲什么。阿拉密斯继续说:

“不过,趁我还在世间,我想跟您谈谈您自己,谈谈我们的朋友。”

“我呢,”达达尼安说,

“本想和您谈谈您自己,可是,瞧您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样子!爱情、朋友、世界,您都看透了。”

“唉!这一切,您自己会看到的。”阿拉密斯叹息着。

“不要再讲啦,”达达尼安说,

“咱们把这封信烧掉好了。”

“信?什么信?”阿拉密斯急忙问。

“您不在家的时候送去的,有人交给我给您带了来。”

“谁写来的?”

“啊!一个侍女,一个轻佻女工写的吧。要不就是德。谢弗勒兹夫人的贴身女仆,另外,为了显示其迷人的魅力,怕是还在信上洒过了香水,并且用一个公爵夫人的勋徽作封印。”

“你说了些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坏事了,信可能让我给丢了,”达达尼安装作寻找着,

“幸好,您什么都不相信了。爱情呢,只不过是一种被嗤之以鼻的讨厌之物!”

“啊!达达尼安,达达尼安!”阿拉密斯叫起来,

“你真要人命!”

“啊,找到啦,找到啦,总算找到啦!”说着,达达尼安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阿拉密斯跳起来,一把抓过了那封信,接着,便贪婪地读起来。

“看起来,写得很是动人啊。”达达尼安漫不经心地说。

“谢谢你了,达达尼安!”阿拉密斯说道,

“她不得不被迫返回去,她没有对我不忠实,而是一直爱着我。我都要幸福得透不过气、要憋死啦!”随后,两位朋友跳起舞来。那篇论文的羊皮纸落在了地上,并任凭他们蹂躏。巴赞端着煮菠菜和炒鸡蛋走进了房间。

“滚开,倒霉蛋!”阿拉密斯喊着,扔掉了头上的小圆帽,

“滚他妈的蛋,把这些蔬菜拿走——从哪里端来的,就端回哪里去!这里需要的是一盘煎野兔肉,一盘肥阉鸡,一盘大蒜煨羊腿,外加四瓶勃艮第陈葡萄酒!”巴赞一时不知所措。自然,他满肚子的不快,手里的炒鸡蛋和煮菠菜一起,一股脑儿地掉到了地上。

“现在,可是您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天主的时刻,”达达尼安说,

“如果您还想对天主表示一下礼貌的话,Noninufiledesideriulninoblatione。”但他漏了“est”一词。

“让拉丁文见鬼去吧!亲爱的达达尼安,喝,该死的!您把那边发生的事讲给我听听。”拉丁文,用法文说是对世俗稍有留恋无碍于事奉天主,但漏了“est”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