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观众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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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观众情感的卷入(2)

以奥尼尔为重要代表的表现主义戏剧,把内心外显作为在艺术形式上的主攻目标。表现主义的戏剧家们把感情、体验、情绪,以至潜意识都尽量化成可感的舞台形象,把最难形诸舞台的心理活动诉诸观众直觉。美国现代戏剧理论家克拉克曾把表现主义戏剧这种特殊的外显技巧作过理论概括,他说,把那些似乎是某人确实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记录下来是不够的,必须借助一种象征的语言或表演,加上布景和灯光,把他的思想、心灵、行为简括地表现出来。(参见克拉克:《现代戏剧研究》。)

瑞士舞台美术师阿披亚认为,戏剧情感的外显形式的使命,首先不在于它与内在依据的调和,而在于它把戏剧情感与观众感受接通。(《阿披亚谈瓦格纳歌剧的设计》。)在他看来,戏剧家与其说是在为戏剧的内在情感寻找外显的对等物,不如说在为观众的感受寻找视觉上的对等物。

从中国戏曲家,到奥尼尔、布鲁克和阿披亚,他们对于戏剧情感外显化的实践和主张,无一不以直接作用于观众为目的。他们通过内在感情充分外显直接接通观众的感受,让作品与观众发生最短距离的心理交流。

刘勰说,艺术作品可以使隐蔽的情感飞腾起来,使盲人见形,聋人闻声(“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刘勰:《文心雕龙·夸饰》)。戏剧内在情感的直接外显,亦近于此。

二 观众情感的卷入过程

观众情感的卷入,一般先由真实的感知引起,然后由注意和意志不断开道并强化,最后达到共鸣。

真实感亦即可信感。信赖的建立,是情感往还的基础。在生活中人与人的关系是如此,在剧场中观众与剧作的关系也是如此。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十分精细地论述了这一过程:

观众只要感觉到演员敞开的心灵,窥视它,认识到他的情感真实及其表露的形体真实,他们马上就会倾心于这种情感真实,无法控制地相信在舞台上所看到的一切。代替那虚有其表的漂亮和有声有色的剧场性的虚假,观众会立即在舞台上认识到真实。不过不是臭名昭著的外在自然主义在舞台上所造成的那种小真实,而是另一种,即演员精神情感的最高真实,从而在舞台上创造出人类美丽而崇高的精神生活。

活生生的生活的芬芳,这在舞台上是十分罕见的,它们要比壮观的剧场性华丽更令人震惊和入迷,它们更适合于舞台要求。真实和信念是互为因果、彼此支持的。如果对演员情感的信念产生于真实,那么真实反过来又巩固了演员和观众的信念。观众也就相信了舞台上所发生的一切,从布景开始,直到演员们的体验。不仅如此,在观看演出的时候,观众自己还会以自己的情感直接参与舞台生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验艺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论文讲演谈话书信集》。)

观众从“无法控制地相信”到“以自己的情感直接参与舞台生活”,这就是观众情感的出发点和归宿。

然而,从出发点到归宿还有不短的距离。观众开始对舞台产生最初信任的时候,他的情感有了萌生的可能,但这种可能还不是事实;即使当观众情感已经产生,并显露出与作品的同步趋向,这种趋向也很可能被干扰、被淡化、被打断;甚至当观众的情感与作品已胶合了很长的时间之后,一种不真实、不得体、不适度的艺术处理也能成为新的阻隔使两者分道扬镳……

在这一过程中,意志,是情感的守护神。

情感的依据,使意志变得合情合理;而意志的持续,又使情感变得浓烈而又具有明确方向。艺术家所需要的意志,是情感化了的意志,艺术家所需要的情感,是意志化了的情感。缺少情感依据的行动过程,再顽强不屈,也很难入戏;同样,与意志行为相脱离的情感抒发,再淋漓丰沛,也于戏不宜。

观众,只有看到剧中人的情感被一种意志所统制,归附于相应行动的时候,才能正视并趋近这种情感。没有意志行动的单纯抒发,很容易取厌于观众,就像鲁迅小说《祝福》中祥林嫂反复念叨失子之悲而取厌于村民一样。反之,当戏剧情感在意志行动中一一呈现的时候,观众的情感也就开始被诱发,并逐渐移注。

我们可以借实例来分析这一个心理过程。

汤显祖的《牡丹亭》十分明确地把“情”作为中心旨趣。汤显祖所说的“情”并不等于心理学里所说的情感,它的范畴比情感大,但也包括着情感。《牡丹亭》长达五十余出,从什么地方开始,剧作的情感把观众的情感紧紧地吸引过来的呢?从第十出“惊梦”开始。杜丽娘游园惊梦,体验到了爱情理想,她的高度意志化了的情感足以把观众裹卷,结果,连她后来为“情”而出入生死的奇特情节,观众也能接受欣赏了。只有以行动意志相贯串,情才会成为至情,观众的情感也就被它紧紧地吸附住。

莆仙戏《春草闯堂》对观众的吸附力是惊人的。广大外地观众听福建莆田、仙游一带的方言是有点吃力的,但据报道,有的观众由于不断鼓掌,甚至“把手也拍红了”。这出戏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明确的情感与绵长的意志力的高度统一。

要把一个打死吏部尚书之子的平民青年辩成无罪,而主持其事者又是一个地位低贱的丫环,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春草眼前的障碍,不仅有地位赫赫的吏部尚书及其诰命夫人,有趋炎附势的糊涂知府,而且还有自己所服侍的相国小姐和相国大人本人。更麻烦的是,这件事,除了促成男主角与相国小姐结亲别无他途,而一个丫环竟要决定相国府里的婚配,几乎是异想天开。然而春草以非凡的意志力办到了这一切,一次次冒死排除了所有的障碍,扭转了通达天庭的是非曲直。通过春草的一系列意志行动,观众的情感状态升腾为一种炙热的渴求,他们也在台下暗暗使劲。这种越来越急迫的渴求,比一般的爱憎分明更为主动。这就是意志行动所带来的情感的深化和升华。

因剧中人意志的升降而引起观众情感流转的,仍可举《西厢记》的例子。无论是张生还是崔莺莺,对于幸福爱情的追求从未消退,但他们的意志强度却都不够。于是,王实甫在观众眼前推出了既有意志强度、又有行动力度的、丫环红娘。观众赞同她对张生的嘲笑,对崔莺莺的揶揄,对老夫人的诘责,欣赏她为促成男女主人公的结合而采取的一切行动,钦佩她为承担行动后果在严刑威胁下的镇定和雄辩……总之,她不是爱情的主角,却是意志的主角,行动的主角,结果,统观全剧,在情感上与观众交融得最密切的,反而是这位爱情圈外的小丫环。

这种以红娘为最高代表的意志组合极为重要,因为这种意志组合引导了观众情感移注时的流转与合并。

由此可见,观众情感的卷入过程,是一个先由真实感知导入,又由意志行动引向深入的过程。

三 负面情感和复杂情感

有的戏剧,直接呈现在观众眼前的主要是负面的情感和意志,如莫里哀的喜剧《吝啬鬼》、《伪君子》、《贵人迷》,果戈理的《钦差大臣》,我国福建的高甲戏《连升三级》。对于这样的戏,观众的情感体验具有很大的特殊性。广大观众当然不会与台上的这些滑稽而丑恶的人物产生情感融合,而如果观众中也夹杂着真正的吝啬鬼、伪君子、贵人迷、骗子,也不会对舞台上的同类产生情感认同。这是因为,舞台上的这些形象是经过戏剧家严格处理的,处理到连真正的吝啬鬼们也会对之产生厌恶和嘲笑。戏剧家进行处理的武器,正是人类正常的情感和意志。因此,在这些丑恶而滑稽的形象身上,已沉积着戏剧家的情感和意志,而且体现了这种肯定性的情感和意志对否定性的情感和意志的战胜。

丑恶和滑稽,正是这种战胜的成果,恰如被戏剧家俘获的俘虏。俘虏本身可能还是恶的化身,但在他们身上却沉积着善战胜他们的力量。烈士是善的化身,但他们却被恶吞没了。从这个意义卜说,俘虏比烈士更能体现善的胜利。观众为什么在演出喜剧的剧场里笑得那样欢畅?因为他们站到了胜利者的方位上,从容地欣赏着自己精神上的俘虏。

对于滑稽而丑恶的主角,戏剧家们为了透彻地揭示他们的负面情感,也常常给他们设置一个不太弱的意志行动,让他们为了某种欲望而固执地追求。但是,他们的欲望和情感并不需要观众去进行体验,因而表现起来不必梳理清楚他们情感发展的每一个逻辑行程。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曾经指出,喜剧作家往往要阻止观众与剧中人的情感接近。以《吝啬鬼》为例,爱钱如命的阿巴贡放高利贷害人,当他与贷款人见面时,竟发现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戏剧家若按常理,一定会写到他的吝啬与父爱之间的内心冲突,让他痛苦地申诉自己已经这把年纪,全部吝啬还不是为了这个不肖之子……而这种申诉显然是合乎他当时的心理逻辑的。但莫里哀谨慎地回避了,故意作了极粗疏的处理,因为不回避就有可能引起观众与剧中人的情感接近,那就成了正剧了。观众的情感若与丑恶的主角接近,就会阻碍对正面情感的把握。

观众的情感也有迷失道路的时候。有的戏,主人公的情感基调本是正面的,但戏剧家用滑稽的手法予以处理,戏谑嘲弄、扑朔迷离,一时竟能使观众好恶倒置。后来慢慢观察、细细体味,才领悟到丑角不丑。相反,也有另一种戏,主人公的情感基调是负面的,但这种负面一时未能明确显现,也会使观众产生情感误置。无论哪一种误置,大多是出于戏剧家的故意布置,目的是为了起到一种深切的反逆效果。

更加复杂的情况是观众的心理归向背逆了戏剧家的预先安排,而考其原因又并非艺术上的疏漏。英国作家罗斯根据福赛斯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豺狼的日子》(弗雷德·齐纳曼导演)展现了一个被称作“豺狼”的刺客受雇于秘密组织谋刺戴高乐总统的过程。为了金钱而去杀害一位广受拥戴的政治家,意志行动的情感依据当然是应该否定的。但是,由于作品详尽地描绘了刺客周密的计划,机巧的手法,坚韧的意志,许多观众竟一度希望他成功,看到他最后终于被擒深感遗憾。这可以说是强有力的意志行动对于情感依据的反作用。这个奇特的审美心理现象曾受到电影艺术家们的注意,请看日本记者浜田容子与该部电影的导演弗雷德·齐纳曼的一段对话:

浜田:有的观众看了这部影片以后,对于最后豺狼的子弹没有打中戴高乐的头颅,却感到很遗憾。(笑声)因为观众有这样一种心理:既然准备得那样周全,而且一直能够摆脱警察的跟踪,顺利地按照计划进行,那就希望能够获得成功。

齐纳曼:是嘛。豺狼确实和一般人不同,为了达到目的,他机智地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他采取的办法是非常有趣的,可以说是高度专业化的。然而,他的动机是什么呢?并不是为了某种信念,而是为了金钱去杀人,所以归根结底我对豺狼很难表示同情。(浜田容子:《弗雷德·齐纳曼谈》。)

导演的情感倾向比观众明确,但他无法阻止观众在观看途中的迷惑。这究竟是这部电影的缺憾,还是这部电影特殊的魅力,是一个值得争议的问题。

在多数情况下,戏剧要把观众的情感吸引住并卷进来,很难丢弃情感的单纯化原则。情感的单纯化,也就是情感依据和情感目标的稳定化,以及为了达到情感目标而采取的意志行动的明确化。

挪威评论家艾尔瑟·赫斯特曾这样分析易卜生的名剧《玩偶之家》成功的一个秘密:“支撑全戏的是一种情感,它集中于一个人,并且单独从她那里迸发出来。基于这个原因,娜拉在欧洲的保留剧目中成为一个传统的角色;不断有世界上最优秀的演员在这个角色身上检验她们的才能。”(艾尔瑟·赫斯特:“娜拉”,《易卜生评论集》。)这是有道理的。情感色调含糊暧昧、时时变易的剧作很难使观众倾情。席勒曾经说过:“两种迥然不同的感情不可能同时高强度地存在于同一个心灵之中。”(席勒:《论悲剧艺术》。)萨赛对此说得更为具体。他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心理变化可以是迅捷的:你哭,好吧;你又笑了,听便。该哭的时候你笑,当笑的时候你哭,这是你自己的事,与大家不相干。但是剧场中的观众是一个庞大而又天天变化的集体,情感的转换很不容易。他说:

是啊,一千二百名观众整个泡在痛苦里头,此时此刻他们是不会相信世上还有喜悦的;他们不朝这方面想,也不愿意朝这方面想。他们不高兴有人从他们的幻觉中冷不防把他们拉出来,让他们看同一事物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