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造成悬念的效果,才采用悬置的技巧。在一般情况下,这种技巧要求把问题的提出和解决拉开距离,从而使观众的注意力在这个距离内保持住。
由于注意力的保持是戏剧这门过程性艺术的基本课题,因而在世界各个古典戏剧的发祥地,悬念的技巧都被较早、较普遍地运用。
李渔说,“使人想不到、猜不着,便是好戏法、好戏文。猜破而后出之,则观者索然,作者赧然”;(李渔:《闲情偶寄》卷二。)日本古代戏剧家世阿弥说,“将某些东西保密,就会产生重大效用”(世阿弥:《风姿花传》第七篇。);西班牙民族戏剧的创始人维迦说,“观众一知道结局,就会掉头走出戏院”,因而要常使他们猜测不到,“戏里暗示的一些事情远不是下面要演出的事”(洛·德·维迦:《编写喜剧的新艺术》。)……
这些古典戏剧家都认识到一览无余对于戏剧的危害,所以都不谋而合地谈到了剧情弯曲荫掩的重要。多一层弯曲荫掩,让观众多一层猜想,不断引起观众解谜的兴趣。所以,“猜不着”,是悬念的一个重要特征。
然而,这里出现了问题。如果完全猜不着,观众是否还有继续猜的兴趣呢?
生活经验和审美经验告诉人们,兴趣的产生,在于似乎依稀有路与路途并不明确这两者之间。恰如黑夜踽行,如果伸手不见五指,失去了探寻路途的任何希望和可能,那也就谈不上探寻的欲望和专注了,只有给予一线光亮,无论是浓黑天际的一道微曦,无论是黝黝丛山间的一星孤灯,无论是数里之外的一堆野烧,才会给夜行者带来生机和兴味。
因此,越来越多的戏剧家认为,悬念的设置,不能使观众完全猜不着。其实,李渔和维迦说是要让观众猜不着,而他们自己的剧作却还是经常给观众以可信的路标。他们只是为了强调一点,没能把此间的微妙关系分析清楚。
一出戏,如果全力引导观众去猜想,就会把观众审美时其他可以调动起来的心理机制遮盖掉、损耗掉。为猜而猜,审美享受就会被逻辑推理所剥夺,情感上的浸染就会被紧张所替代,对人物性格的感受就会被等待所驱逐。本来,悬念只是吸引观众注意力的一种手段,如果把手段作为目的,那就背离了健全审美的正途。因此,对于极有魔力的悬念,既不可舍弃,又不可沉溺,尤其不宜在猜测、推理上耗费观众太多的精力。
终于,有一些戏剧家明确宣称要把秘密全部(或大部分)交给观众,让观众不费猜想之力地从容观赏。
狄德罗曾把一出希腊悲剧中姐弟相认的情节与伏尔泰写的一出悲剧中骨肉相认的情节作了比较。他说,希腊悲剧把观众早已知道而剧中人并不知道的姐弟关系,到最后一幕才揭穿,这便使观众保持了五幕之久的渴念;而伏尔泰的悲剧在剧中人和观众全不知道的情况下终于宣布一组剧中人的骨肉关系,这只能造成吃惊的效果和短暂的感动,如果观众早就知道他们的骨肉关系,必将以极大的注意倾听他们吐出来的每一个字眼,眼泪早就在剧中人相认之前就流出来了。对此,狄德罗总结道:
由于守密,戏剧作家为我安排了一个片时的惊讶;反之,如果早一点把内情透露给我,他却能引起我长时间的焦急。
对于霎那间遭到打击的人,我只能给予霎那间的怜悯。可是,如果打击不立刻发生,如果我看到雷电在我或者别人的头顶上长时间聚集而不击下来,我会有怎样的感觉?(狄德罗:《论戏剧艺术》。)
在实际的艺术处置上,狄德罗认为应该做到“让观众明了一切,但尽可能使剧中人互不相认”。
威廉·亚却在《剧作法》中对这个问题讨论得更为详尽,他的意见,集中地体现在对一个实例的分析上。英国18世纪的戏剧家谢立丹的代表作《造谣学校》中有一个情节,一位夫人在屏风后面,听到了一场与自己密切相关的绯闻的交谈,最后屏风被推倒,原先不知屏风后面有人的交谈者大吃一惊。对于这个情节,《英国文学家》一书的作者奥利芬夫人认为:“如果剧作者也能像骗过剧中人那样骗过了我们,使我们也同样为这一发现而惊讶意外,那无疑会是一种更高明的艺术。”亚却的意思正恰相反,他认为,这一场戏的精彩效果,只能建立在观众明知夫人正藏在屏风后这一基础上。戏剧文学教授马修斯认为,观众在知道秘密的情况下还能有兴趣看这段戏,主要是想等待看剧中人在屏风推倒后的各自狼狈相。
看来,奥利芬夫人把悬念的手段理解为保密,把悬念的效果理解为惊讶;马修斯教授把悬念理解为在明了大体情况下的期待。亚却在否定奥利芬夫人、肯定马修斯教授的前提下,又作出了进一步的补充:假定观众非常熟悉这一场戏,连屏风倒下来后剧中人的台词也能背诵,他们仍然愿意一再地看这段戏并且每次都获得愉快,其原因,“也许就在于重新体会作者在结构这一场戏时所独具的匠心”。
这样说来,观众重复看戏时的注意力全都倾注到艺术技巧上去了。对此,亚却自己也深表怀疑。因为远不是一切观众都是剧作家和评论家,而即使剧作家和评论家重复看戏,事实上也不会在意技巧。
所以,亚却得出了他的根本结论:观众重复看戏的兴趣和注意力的产生,恰恰是因为他比剧中人知情,换言之,是洞察一切的优越感,使观众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和满足状态。
亚却生动地指出,当我们作为观众在剧场里注视舞台的时候,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气概:
我们清楚地看到了某一事态的全部背景、关系和错综复杂的纠葛,而在这一事态中,至少有两个切身有关的人物却正在盲目无知地走向他们自己所不曾梦想到的结局。实际上,我们就好像是处在上帝的地位上,正在以不可思议的洞察一切的目光,注视着那些可怜的、茫然无知的凡人如何跌跌撞撞、瞎摸瞎碰地在生活的迷宫中踯躅彷徨。我们在剧场中的座位就好像是享乐主义者理想中的奥林巴斯神山一样,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一切人类命运的错综复杂的反应,而自己却无须参与其事,也不必对此负责。这种优越感是永不会使我们生厌的。当奥赛罗容光焕发地走上台来,对于苔丝德蒙娜的爱情深信不疑的时候,我们对他未来的熟知,比之渴望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这样一种单纯的好奇心,更能百倍地引起我们对他的兴趣。正由于我们预先知道娜拉在最后一幕末尾的出走,才使她在第一幕开头时的上场富于强烈的戏剧感染力。(威廉·亚却:《剧作法》第九章。)
亚却认为,按照流行的戏剧观念,观众的好奇心要比上述洞察一切的优越感更重要,其实那是不对的,至少是一种浅薄的理解。
有关悬念的问题出现了这么不同的意见,其实是展示了悬念作用于观众注意力的多种功能:
——对于不知剧情的观众,剧作家所运用的保密和透露相结合的办法能够激发他们猜测的兴趣,长时间地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对于粗知剧情的观众,长时间地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可能,大多是出于对剧中人种种反应情状的设想和期待;
——对于熟知剧情的观众,他们的注意力常常与自己洞察剧中人所不知的种种秘密的优越感同时产生,并借以延续……
总之,悬念之设,需要防止两种倾向,一是一览无余,二是彻底保密。因为它们都不能吸引和保持观众的注意,更不论其他了。
中国传统戏曲花映月掩,曲径通幽,历来反对直露简陋,但也明显地抵拒那种颇费猜想的躲藏方式。总的说来,中国观众更流连那种居高临下、比较超逸的欣赏态度,不喜欢在剧场中花费太多的心力。对此,盖叫天又是数语道破:
不好的戏,演员上场一抖袖,一念引子,下面的戏观众已经料到了八九分。这样的戏,观众就自管自抽烟喝茶去了。好的戏,观众不知后事如何,随着演员,随着戏的变化,一步步、一层层地深进去,看得津津有味。最好的戏,是故事情节,观众全都知道,甚至自己也会唱,但每次看,每次都感到新鲜,总像第一次看的一样,戏能演到这样才算到了家。(盖叫天:“《武松》的表演经验”,《粉墨春秋》。)
中国传统戏曲长于直接表现人物的心理状态,往往一上场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了,连坏人的阴谋计划也毕呈无遗。“戏曲作者不应当向观众保守任何秘密,而应当让观众知道自己给人物设计的行动,从而引起观众看他们如何行动的兴趣。”(范钧宏:《戏曲结构纵横谈》。)有时候,“台上的人物越紧张,台下的观众越轻松。虽然明明知道‘包袱’里面装的是什么,但也一定要看看抖露之后是如何一个场面”(范钧宏:《谈“留扣子”、抖包袱》。)。这种情况,“看来似乎没有悬念,其实这正是最大的悬念”(范钧宏:《戏曲结构纵横谈》。)。这也就是说,中国戏剧家对于以悬念吸引和保持观众注意力问题的理解,基本上不同于奥利芬夫人,比较接近于狄德罗、马修斯和亚却。
悬念的设置,在原则上为观众注意力的持续创造了条件,但是,一个很长的演出依凭着一个总悬念,是否能保证观众的注意力自始至终不松懈呢?这就牵涉到注意力加固的问题。
注意力的加固,大致有两种主要办法,一是小悬念的连缀;二是节奏的调节。
先说小悬念的连缀。
从一开头提出问题到最终解决问题,构成一个大悬念,没有这个大悬念,观众注意力的方向就会随意晃动,甚至还会因失去了最终目标而使注意力流散,就像没有既定流向的流水渗失在黄沙干土中一般;然而,如果光有这个大目标而没有一系列中间环节,水流仍然难于抵达。观众心头埋伏着大悬念,但他们的注意力所面对的却是一个个接连不断的小悬念。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波涌浪迭,峰回路转,最后抬头一看,原来已到了解决大悬念的时分。在特别复杂的某些戏中,小悬念又可由更小、更精细的微型悬念构成。
西方戏剧家曾描画过这种珠联式悬念系列的示意图:那是一个弧形曲线,表示着全剧的总体悬念;细一看,这个弧形曲线是由许多小弧形构成的,恰似一个弯弯曲曲的花边;再细看,小弧形更由密密层层更小的弧形组成。
这个示意图表明,为了紧紧地牵住观众的注意力,悬念的组合会达到粗中有细、间不容发的地步。如果任取一出结构严密的大戏进行分析,人们即可看到,在大开大阖之间,每件事,每个场面,每个纠葛,都有新的问题的提出和解决,一环紧扣一环,直通高潮的结尾。焦菊隐曾把这种加固观众注意力的办法,称之为“连环套”,他说:
剧情的发展,最好能一环套一环、一扣套一扣。像个九连环。作家用合乎生活情理的偶然事件与必然事件,把故事编织起来,在这中间,又把主要的事件突出强调起来,就能吸引观众。……《四进士》的情节安排,就是这样。从杨春买妻,引出杨素贞与他的矛盾,遇上毛朋私访,发现了冤情,替素贞写状。杨春撕毁了婚书,与素贞结为兄妹,愿意帮助她去申冤告状。路上兄妹分散,素贞遇上流氓,流氓又遇上爱打抱不平的宋士杰。……这样发展下去,事件越来越复杂,人物越牵涉越多,矛盾越来越大……(焦菊隐:《豹头·熊腰·凤尾》)
焦菊隐认为,这种技巧的采用,出自于艺术家对于生活逻辑的自然提炼,因而观众都易于接受。
再说节奏的调节。
环环紧扣、层层叠加的注意,也容易使观众产生疲倦。作为一种拖延时间很长的过程性艺术,只知加重刺激的分量而不知调节,会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
江海夜航,航标灯一闪一闪,明灭有间,这不是为了节省电力,而是经验证明,它们比无间歇的长明灯更能刺激航海家们的注意。在戏剧中,要使观众的注意和期待心理一直保持到剧终为止,必须经常变换速度和节奏,克服任何一种单调,包括分量很重的单调,因为任何单调都会使观众的注意力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