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天炮响,震地雷鸣。轰天炮响,汪洋大海起春雷;震地锣鸣,万仞山前飞霹雳。人如猛虎离山,马似游龙出水。刀枪齐举,剑戟纵横。迎着刀,连肩搭臂;逢着枪,头断身开。挡着剑,喉穿气绝;中着戟,腹破流红。
人撞人,自相践踏;马碰马,遍地尸横。带箭儿郎,呼兄唤弟;伤残军士,觅子寻爷。直杀得,天昏地暗无光彩,鬼哭神号黑雾迷!
这场大战真个是天摇地动,日色无光。杀得那些番兵人尸堆满地,马死遍尘埃。岳元帅带领这一班猛将逢人便杀,遇将就擒;摆动这杆沥泉枪,浑如蛟龙搅海,巨蟒翻身。那些众番将番兵见了岳爷,就是追魂使者、索命阎君,一个个抱头鼠窜,口中只叫:
“走,走,走!岳爷爷来了!”
岳爷望见南朝元帅张浚、顺昌元帅刘琦的旗号,遂令军士请来相见。张、刘二位元帅在马上见了岳元帅,岳元帅叫道:“二位元帅!今日本帅将圣上并众大臣交与二位元帅,速速保驾回京。本帅好去追赶金兵。”遂辞了天子,带了张保、王横,催兵掩杀。从辰时直杀到半夜,杀得番兵抛旗弃甲,四散败走。众将各各在后追赶。
单讲岳爷追着兀朮,连日连夜,直赶到金门镇相近,有傅光的先锋狄雷在此截杀番兵。众番兵无处逃命,被狄雷杀伤大半。岳爷刚到跟前,狄雷不分皂白,举起锤望岳爷便打,一连几锤。岳元帅连忙招架,觉得沉重,便犬喝道:“你是何人,敢挡本帅去路?”
狄雷听了,细细一认,晓得是岳元帅,心中惊慌,惧罪而逃。岳爷只是紧紧追赶兀朮。
兀朮只顾望北逃去。看看来到江口,只听得众番兵一片声叫苦。原来一道大江,并无船只可渡,后面追兵又近,吓得兀朮浑身发抖,仰天大叫:“天亡我也!某家自进中原以来,未有如此之败!今前有大江,后有追兵,如之奈何!”正在危急,那军师哈迷蚩用手一指道:“主公且慢惊慌!看这江中不是有船来么?”兀朮定睛一看,却是金兵旗号。原来是杜吉、曹荣的战船,因被宗方杀败,故此驾船逃走。军师大叫:“快来救主!”那船上见是番兵,如飞拢岸。兀朮与军师、众平章等一齐争下船来。船少人多,哪里装得尽?见岳元帅追兵已近,慌忙开去。落后番兵无船可渡。岳元帅追至江口,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可怜这些番兵啼啼哭哭,望江中乱跳,淹死无数。兀朮望见,掩面流泪,好不苦楚!后人读史至此,有诗吊之曰:
百万金兵将枭雄,牛头山下困高宗。
本期稳取中华地,谁料勤王有岳公?
且说那岳爷兵马到了汉阳江口,安下营寨。差人找寻船只,欲渡江去追拿兀朮,忽听得营门口齐声喊冤。岳爷便问:“何人喊冤?”早有传宣来到外边查问明白,进来禀道:“是七八个船户。因临安通判万俟卨、同知罗汝楫解送粮草至此,私将粮草运回家中,反要船户赔补,为此众船户在营前喊冤。”元帅吩咐:“将万俟卨、罗汝楫二人抓进来。”两旁军士答应一声,即将二人一把一个抓进帐来跪下。岳爷喝道:“尔等既然解粮到此,何不缴令?”二人道:
“因番兵围困牛头山,只得在此伺候。船户人多,将粮草吃尽,故此要他赔补。望元帅开恩,公侯万代,感恩不浅!”元帅大喝一声:
“绑去砍了!”两边一声吆喝,登时绳穿索绑。二人齐叫:“开恩!”
旁边闪过张宪、岳云,跪下禀道:“他二人因见番兵扎营山下,不敢上山缴令,虽系偷盗粮草,理当处斩,但实系日久,情有可原。
望爹爹饶他性命!”元帅道:“你且起来。”二人谢了元帅,站立一边。元帅向万俟卨、罗汝楫喝道:“本当斩你二人驴头,他二人求饶,饶了你死罪,拿下去打!”军士答应一声,将二人按倒在地,每人打了四十大棍,发转临安。二人受责,谢了元帅不斩之恩,出营自回临安而去。
忽有探子进营来报道:“探得韩元帅扎营在狼福山下,阻住兀朮去路,特来报知。”岳元帅想道:“这一功让了韩元帅罢。”遂唤过岳云来,吩咐道:“你可引兵三千,往天长关守住。倘兀朮来时,用心擒住,不可有违!”岳云得令,带领人马,竟往天长关而去。
元帅大队人马,自回潭州不表。
且说兀朮败在长江之中,有那金陵杀败的兵将、战船陆续到来,南岸上还有杀不尽的番兵逃来。兀朮吩咐把船拢岸,尽数装载。看见北岸有韩元帅扎营,不能过去。兀尤就吩咐将船只拢齐,查点数目,共有五六百号;计点番兵,不上四五万。兀朮叹道:
“某家初进中原。带有雄兵数十万,战将数百员。今日被岳南蛮杀得只剩四五万人马,又伤了大王兄与二殿下,有何面目去见父王!”
说罢,痛哭起来。众平章劝道:“狼主不必悲伤,保重身体,好渡长江。”
兀朮望见江北一带战船摆列有十里远近,旗幡飘动,楼橹密布,如城墙一般。又有百十号小游船,都是六桨,行动如飞,弓箭火器乱发。那中军水营都是海鳅舰,竖定桅樯,高有二十来丈,密麻相似。两边金鼓旗号,中间插着“大元帅韩”的宝纛大旗。兀朮自想:“不过五六百号战船,如何冲得他动,怎敢过去?”好生忧闷,便与军师商议。哈迷蚩道:“江北战船密布,亦不知有多少号数。须要差人去探听虚实,方好过江。”兀朮道:“今晚待某家亲自去探个虚实。”哈迷蚩道:“狼主岂可深入重地!”兀朮道:
“不妨。某家昨日拿住个土人,问得明白。这里金山寺上,有座龙王庙最高,待某家上金山去细看南北形势,便知虚实矣。”哈迷蚩道:“既如此,必须如此如此,方保万全。”兀朮依计,即时叫过小元帅何黑闼、黄柄奴二人近前,悄悄吩咐:“你二人到晚间照计而行。”二人领命,准备来探南兵。
且说那韩元帅见金兵屯扎在黄天荡,便集众将商议道:“兀朮乃金邦名将,今晚必然上金山来偷看我的营寨。”即令副将苏德引兵一百,埋伏于龙王庙里:“你可躲在金山塔上,若望见有番兵到来,就在塔上擂起鼓来,引兵冲出,我自有接应。”苏德领令去了。
又命二公子彦直道:“你只消带领健卒一百,埋伏在龙王庙左侧。
听得塔上鼓响,便引兵杀出来擒住番将,不可有误!”二公子领令去了。又命大公子尚德领兵三百,驾船埋伏南岸:“但听江中炮响,可绕出北岸,截他归路。”大公子亦引兵去了。
这里端正停当。果然那兀朮到了晚间,同了军师哈迷蚩、小元帅黄柄奴三人一齐上岸,骑马悄悄到金山脚边。早有番将何黑闼带领番兵,整备小船伺候。兀朮与哈迷蚩、黄柄奴上了金山,勒马徐行。到了龙王庙前一箭之地。立定一望,但见江波浩渺,山势险峻。正待观看宋军营垒,那苏德在塔顶上望见三骑马将近龙王庙来,后面几百番兵远远随着,便喝彩道:“元帅真个料敌如神!”
遂擂起鼓来。庙里这一百兵呐声喊,杀将出来。左首韩二公子听得鼓响,亦引兵杀出。兀朮三人听得战鼓齐鸣,心惊胆颤。正待勒马回去,忽然韩彦直飞马大叫:“兀朮往哪里走?快快下马受缚!”
这一声喊,早惊得三人飞马便走。不道山路高低,一将坐马失足,连人掀下。彦直举枪便刺。兀朮举起金雀斧劈面砍来,救出那将,就与二公子大战。众番兵连忙下山逃走。何黑闼接应上船。飞风开去。大江中一声炮响,韩尚德放出小船来赶,已去远了。那二公子在山上与兀朮战不上七八合,被二公子逼开斧,一手擒过马来,下船回营。
天已大明,元帅升帐,诸将俱来报功。韩元帅大喜,命将兀朮推来。左右一声得令,将兀朮推进来。正是:
阱中饿虎何难缚,釜底穷鱼命怎逃?
第四十四、梁夫人击鼓战金山金兀朮败走黄天荡
腰间守剑七星纹,臂上弯弓百战勋。
计定金山擒兀朮,始知江目有将军。
那韩元帅一声吩咐,两边军士答应,将兀朮推进帐前。元帅把眼望下一看,原来不是兀朮。元帅大喝道:“你是何人?敢假冒兀朮来诳我!”那将道:“我乃金国元帅黄柄奴是也。军师防你诡计,故命我假装太子模样,果不出所料。今既被擒,要砍就砍,不必多言。”元帅道:“原来番奴这般刁猾!无名小卒,杀了徒然,污我宝刀。”吩咐:“将他囚禁后营,待我擒了真兀朮,一齐碎剐便了。”又对二公子道:“你中了他‘金蝉脱壳’之计,今后须要小心!”公子连声领命。
元帅因走了兀朮,退回后营,闷闷不乐。梁夫人道:“兀朮虽败,粮草无多,必然急速要回,乘我小胜无意提防,今夜必来厮杀。金人多诈,恐怕他一面来与我攻战,一面过江,使我两下遮挡不住。如今我二人分开军政,将军可同孩儿等专领游兵,分调各营,四面截杀;妾身管领中军水营,安排守御,以防冲突。任他来攻,只用火炮弩箭守住,不与他交战。他见我不动,必然渡江。可命中营大桅上立起楼橹,妾身亲自在上击鼓。中间竖一大白旗,将军只看白旗为号,鼓起则进,鼓住则守。金兵往南,白旗指南;金兵往北,白旗指北。元帅与两个孩儿协同副将,领兵八千,分为八队,俱听桅顶上鼓声,再看号旗截杀。务叫他片甲不回,再不敢窥想中原矣。”韩元帅听了,大喜道:“夫人真乃是神机妙算,赛过古之孙、吴也!”梁夫人道:“既各分任,就叫军政司立了军令状,倘中军有失,妾身之罪;游兵有失,将军不得辞其责也!”
夫妇二人商议停当,各自准备。夫人即便软扎披挂,布置守中军的兵将。把号旗用了游索,将大铁环系住。四面游船八队,再分为八八六十四队,队有队长。但看中军旗号,看金兵哪里渡江,就将号旗往哪里扯起。那些游兵,摇撸的,荡桨的,飞也似去了。
布置停当,然后在中军大桅顶上,扯起一小小鼓楼,遮了箭眼。到得定更时分,梁夫人令一名家将,管着扯号旗。自已踏着云梯,把纤腰一扭,莲步轻勾,早已到桅杆绝顶,离水面有二十多丈。看着金营人马,如蝼蚁相似;那营里动静,一目了然。江南数十里地面,被梁夫人看做掌中地理图一般。那韩元帅同二位公子自去安排截杀不表。
后人有诗,单赞那梁夫人道:
旧是平康女,新从定远侯。
戎装如月孛,佩剑更娇柔。
眉锁江山恨,心分国士忧。
江中闻奏凯,赢得姓名流。
再说那日兀朮在金山上,险些遭擒,走回营中,喘息不定。坐了半日,对军师道:“南军虚实不曾探得,反折了黄柄奴,如今怎生得渡江回去?”军师道:“我军粮少,难以久持。今晚可出其不意,连夜过江。若待我军粮尽,如何抵敌!”兀朮听得,就令大元帅粘没喝领兵三万,战船五百号,先挡住他焦山大营。却调小船由南岸一带过去,争这龙潭、仪征的旱路。约定三更造饭,四更拔营,五更过江,使他首尾不能相顾。众番兵番将哪个不想过江,得了此令,一个个磨刀拈箭,勇气十倍。那兀朮到了三更,吃了烧羊烧酒,众军饱餐了。也不鸣金吹角,只以胡哨为号。三万番兵靠着五百号战船,望焦山大营进发。天值南风,开帆如箭。这里金山下宋兵哨船探知,报入中军。梁夫人早已准备炮架弓弩,远者炮打,近的箭射,俱要哑战,不许呐喊。那粘没喝战船将近焦山,遂一齐呐喊。宋营中全无动静。兀朮在后边船上正在惊疑,忽听得一声炮响,箭如雨发,又有轰天价大炮打来,把兀朮的兵船打得七零八落。兀朮慌忙下令转船,从斜刺里往北而来。怎禁得梁夫人在高桅之上看得分明,即将战鼓敲起,如雷鸣一般。号旗上挂起灯球:兀朮向北,也向北;兀朮向南,也向南。韩元帅与二位公子率领游兵照着号旗截杀。两军相拒。看看天色已明,韩尚德从东杀上,韩彦直从西杀来,三面夹攻,兀朮哪里招架得住。
可怜那些番兵溺死的、杀伤的,不计其数。这一阵杀得兀朮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败回黄天荡去了。那梁夫人在桅顶上看见兀朮败进黄天荡去,把那战鼓敲得不绝声响,险些坏了细腰玉软风流臂,喜透了香汗春融窈窕心。至今《宋史》上一笔写着:“韩世忠大败兀朮于金山,妻梁氏自击桴鼓。”有诗曰:
一声鼙鼓震高樯,十万雄兵战大江。
忠义木兰今再见,三挝空自说渔阳。
百战功名四海钦,贤哉内助智谋深。
而今风浪金焦过,犹作夫人击鼓音。
原来这黄天荡是江里的一条水港。兀朮不知水路,一时杀败了,遂将船收入港中,实指望可以拢岸,好上旱路逃生,哪里晓得竟是一条死水,无路可通。韩元帅见兀朮败进黄天荡去,不胜之喜,举手对天道:“真乃圣上洪福齐天!兀朮合该数尽!只消把江口堵住,此贼焉得出?不消数日,粮尽饿死,从此高枕无忧矣。”
即忙传令,命二公子同众将守住黄天荡口。
韩元帅回寨,梁夫人接着,诸将俱来献功。苏德生擒得兀朮女婿龙虎大王,霍武斩得番将何黑闼首级。其余有得船只军器者,擒得番兵番卒者,不计其数。元帅命军政司一一记录功劳。命后营取出黄柄奴,将龙虎大王一同斩首,并何黑闼首级,一齐号令在桅杆上。是时正值八月中旬,月明如昼。元帅见那些大小战船,排作长蛇阵形,有十里远近;灯球火光,照耀如同白日。军中欢声如雷。
韩元帅因得了大胜,心内十分欢喜。又感梁夫人登桅击鼓一段义气,忽然要与梁夫人夜游金山看月,登塔顶上去望金营气色。
即时传令,安排两席上色酒肴,与夫人夜上金山赏月。又将羊酒颁赐二位公子与各营将官,轮番巡守江口。自却坐了一只大船,随了数只兵船。梁夫人换了一身艳服,陪着韩元帅锦衣玉带,趁着水光月色,来到金山。
二人徐徐步上山来,早有山僧迎接。进了方丈,韩元帅便问:
“道悦禅师何在?”和尚禀说:“三日前已往五台山游脚去了。”待茶已毕,韩元帅吩咐将酒席移在妙高台上,同夫人上台赏月。二人对坐饮酒。韩元帅在月下一望,金营灯火全无,宋营船上灯球密布,甚是欢喜,不觉有曹公赤壁横槊赋诗的光景。那梁夫人反不甚开怀,颦眉长叹道:“将军不可因一时小胜,忘了大敌!我想兀朮智勇兼全,今若不能擒获,他日必为后患。万一再被他逃去,必来复仇,那时南北相争,将军不为无功,反是纵敌,以遗君忧。
岂可游玩快乐,灰了军心,悔之晚矣!”韩元帅闻言,愈加敬服道:
“夫人所见,可谓万全。但兀朮已入死地,再无生理。数日粮尽,我自当活捉,以报二帝之仇也。”言毕,举起大杯,连饮数杯,拔剑起舞,口吟《满江红》词一阕。词曰:
万里长江,淘不尽、壮怀秋色。漫说道,秦宫汉帐,瑶台银阙。长剑倚天氛雾外,宝弓挂日烟尘侧。向星辰,拍袖整乾坤,难消歇。龙虎啸,风云泣。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耿耿泪沾襟血。汴水夜吹羌笛管,鸾舆步老辽阳月。把唾壶,敲碎问蟾蜍,圆何缺?
吟毕,又舞一回,与梁夫人再整一番酒席,尽欢而罢。早已是五更时分,元帅传令,同夫人下山回营,不表。
再说兀朮大败之后,剩不上二万人马,四百来号战船。败入黄天荡,不知路径,差人探听路途。拿得两只渔船到来,兀朮好言对渔户道:“我乃金邦四太子便是。因兵败至此,不知出路,烦你指引,重重谢你!”那渔翁道:“我们世居在这里,这里叫做黄天荡。河面虽大,却是一条死港。只有一条进路,并无第二条出路。”兀朮闻言,方知错走了死路,心中惊慌。赏了渔人,与军师、众王子、元帅、平章等商议道:“如今韩南蛮守住江面,又无别路出去,如何是好!”哈迷蚩道:“如今事在危急,狼主且写书一封,许他礼物与他讲和,看那韩南蛮肯与不肯,再作商议。”兀朮依言,即忙写书一封,差小番送往韩元帅寨中。
有旗牌官报知元帅,元帅传令唤进来。小番进帐,跪下叩头,呈上书札。左右接来,送到元帅案前。元帅拆书观看,上边写道:
情愿求和,永不侵犯。进贡名马三百匹,买条路回去。
元帅看罢,哈哈大笑道:“兀朮把本帅当作何等人也!”写了回书,命将小番割去耳鼻负痛回船,报知兀朮。兀朮与军师商议,无计可施,只得下令拚死杀出,以图侥幸。次日,众番兵呐喊摇旗,驾船杀奔江口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