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班级的学生也大获全胜的样子，一上车就开始打打闹闹，主任喊了多次都没人听。
五年级的女生又凑到豆芽身边：“喂，你是四年级的张明希，对吧？”
豆芽点点头。
“我叫翁蕊，商量个事呀。”说着，她亲热地搂住豆芽的肩，从腕上脱下漂亮的水晶链手表，“瞧，我这只表，是上次爸爸去香港时买的，跟你换衬衫。”
豆芽十分意外，向座位外挪了挪，甩掉她的胳膊，慌乱地摆着手：“不行，不行！”“我还没说完呢，不是长期换，就换两天。后天我生日，好多人都来参加我的生日party，其中有些是爸爸客户的孩子，他们穿得可漂亮了。我是主人，怎么能让他们抢了风头呢？”
“你不是说你爸爸总出差吗？他肯定给你买了好多漂亮衣服。”听了她的解释，豆芽有些心软，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了。
“可那些衣服我都穿过了，他们都见过的。总穿一件衣服出现在聚会上多丢脸。”豆芽摸着自己的衬衫，犹豫着。“别想了，我这只表可比你的衬衫贵多了，而且也是在咱们县城买不到的呀。”翁蕊摆弄着她的表。豆芽还是没说话。
“好，就这么定了，一会儿到学校，我们去厕所换衣服！”说完，她坐到自己班同学中间去了。“张明希，你疯了？她不还给你怎么办？”刘得璇焦急地提醒她。“是呀，我们以前也不认识她。”苏秀叶也担心。“她考试的时候可能光琢磨张明希的衬衫了。”对外的时候，徐岩会站在豆芽一边。豆芽骑虎难下，一路上也没想出个拒绝翁蕊的好理由。
到了学校，一下车，翁蕊就把豆芽拖到厕所外间洗手处，对着镜子，跟豆芽换了衣服。她比豆芽高半头，衬衫穿在她身上有些瘦，可还是费力地系上了扣；裙子根本拉不上去，“算了，我自己再配条裙子吧。”她脱下裙子还给豆芽，然后，把手表塞在豆芽手上，蝴蝶一样飘出洗手间。
豆芽穿着翁蕊的长袖T恤，松松垮垮的，觉得自己像孕妇。她躲避着行人的目光，摸到班级，好在班里没人了。放学后同学们早走了，连值日生都走了，锁挂在门上，没有锁，应该是给她留的，因为她的书还摊在桌上呢。
豆芽匆匆忙忙地收起书包，一溜烟跑回家，她尽量躲避，不被人看见。“你穿谁的衣服？你的草莓衬衫呢？”妈妈竟然在家。豆芽只好把五年级女生借衬衫的事说了。“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那么珍贵的衬衫也随便借出去？真是奇怪了，我怀你时也没乱吃药啊！”妈妈唠叨着打量豆芽，“快把它脱下来，瞧瞧你成什么样了？”她这么一说，豆芽更难堪了：妈妈肯定也觉得自己像孕妇。豆芽急忙跑回屋换衣服。“那个女生的家在哪？她家电话是多少？”妈妈问。豆芽茫然地摇摇头。妈妈气急地点着她的头：“你呀，别想再让小姨给你买礼物！”
“妈妈，你千万别告诉小姨哦！”豆芽拉住妈妈的衣襟，恳求着。“去去去，我看着你就烦！”妈妈甩开她，径自进厨房了。
接下来的48小时，豆芽在对草莓衬衫的牵挂中煎熬。
“张明希，那个女生还你衬衫了吗？”刘得璇问。
豆芽摇摇头。“明天要照相你知道吗？快去要回来吧。”“照相？”“嗯，昨天李珊说的。咱们去竞赛那天，姜老师在班上开了告别会。”“告别会？谁要走了？”“明年姜老师不教咱们了。”
豆芽心里咯噔一下，继而又有些窃喜：“不教咱们了？她要去哪？”
“……听说要去进修学习。”刘得璇眼神暗淡下来，“还真舍不得她呢。”
“我也有些舍不得。”豆芽跟着附和。“听说那天同学们都哭了，老师也哭了。连隔壁三年级的学生都听到了哭声。”豆芽有些不信，怎么可能都哭呢？高东会哭吗？严新会哭吗？那些姜老师不喜欢的学生会哭吗？要是自己在场会不会哭呢？肯定不会吧。会高兴地大笑吗？也不会吧？尽管姜老师不喜欢自己，还伤害过自己，而且她对自己的残疾女儿那么无情，可是，她真的要走的话，也还是笑不出来呀。相处四年，已经有了深深的感情。这么想着，豆芽心情也很低落。“你还是去把衬衫要回来吧，明天放学后我们就照相了。”刘得璇催促着她。“嗯。”豆芽应着，又犹豫起来，答应过的事怎么能反悔呢？
“你不敢去？走，我陪你。”刘得璇继续鼓励她。她们在五年级教室门口张望。一个男生刚要进教室，问：“你们找谁？”“找翁蕊。”
“翁蕊，翁蕊！”男生对着教室喊，“有人找。”
翁蕊走出教室，正穿着草莓衬衫。衬衫紧裹着她的上身。豆芽看了一眼她微微凸起的胸部，脸腾地红了。“张明希，有事吗？”翁蕊问。豆芽低着头不说话，手藏到背后捣刘得璇。
“我们班明天要照相，希望你把衬衫还给张明希。”
刘得璇鼓起勇气说。
翁蕊一怔，眼神立刻锐利起来：“张明希，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借两天，明天过完生日就还你。你怎么出尔反尔呢？”
“什么是出尔反尔？”刘得璇一脸白痴地问。
“就是不履行约定了，小人行为！”翁蕊得理不饶人。豆芽偷偷拉刘得璇的后衣襟。“可这衬衫的主人要急用，出，出尔反（尔）又怎么样？”刘得璇硬逞强。“不行，约定的事怎么能改？何况她也拿了我的表了。”翁蕊说着去推豆芽的袖子。豆芽手腕上光秃秃的。
“我的表呢？”翁蕊大叫，“你把我的表弄丢了？”“没，没有，我没戴，在家里。”豆芽急忙解释。“你不戴那是你的事。”翁蕊转身要回教室，“明天开完party一定还你！”“那个……你明天什么时候结束？”豆芽试探地问。“下午四五点就差不多了。”“那好，明天下午四点我去拿。”翁蕊扭回头不满地看着她：“小家子气，好吧，明天你到我家去拿吧，记得把表还我。”说完，进教室了。“瞧瞧她那不可一世的样子，骄傲的公鸡！借人家的东西还那么横！”刘得璇嘟囔着，“哎，对了，她家在哪？你知道吗？”
豆芽也恍然醒悟：“不知道！”
刘得璇急了，一反常态，冲进五年级教室，站在前面大喊：“翁蕊，你家在哪？”所有人都盯着翁蕊看。
翁蕊跑出来，把一张纸条塞到她手里：“你们可以走了，真丢人！”
第二天上课，姜老师走进教室，像往常一样讲课。豆芽看着她，心里猜测着她哭的样子。平时面无表情的姜老师也会哭吗？她哭是因为她舍不得离开方会会他们吧？她的哭跟我有关系吗？豆芽永远也不会知道，在秘密告别会上，姜老师跟同学们说了什么话，令全班大哭。“大脑袋，你知道姜老师要走了吗？”她问徐岩。
“咳，这事呀，我早知道了。”“你早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老师早就跟我说过，她要去进修，进修完她就有学历，成为正式的老师了。”“她现在不是正式老师吗？”“真无知，她一直是民办教师，等进修完，有了大专学历才能成正式的。”豆芽还是不明白。
“哎，我也不太明白啦，这么说吧，姜老师现在只能算临时工，随时有可能被炒鱿鱼。”“啊？姜老师还是模范老师呢，怎么会被炒呢？”“这……我也不懂了。”这么说，姜老师教了那么多学生，她的学生中有那么多大学生，而她自己却连大专生都不是，而且她是临时工，随时都可能没工作。如果没了工作，她和她的孩子怎么生活呢？怪不得妈妈以前总说姜老师不容易呢！豆芽觉得先前真不该总是顶撞姜老师。
继而豆芽又想到照相的事。翁蕊会守信吗？最后一节自习课，她偷偷溜出学校，按翁蕊在纸条上写的地址找到她家。
哇！翁蕊家太气派了。独门独院，院子里有一幢红色二层小楼，楼前楼后是整齐的花圃和草坪，还有公园里才能玩到的秋千和滑梯。这房子，在画里才见到过。
豆芽谨慎地按了下门铃。“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门铃声是一首歌，还挺好听的。豆芽听着歌想：先别接，先别接，把这首歌唱完再接。
咔！歌声断了，接对讲机的声音，“喂，谁？”一个男孩的声音。
“我叫张明希，是来找翁蕊的。”对方没说话就挂断了。
过了几分钟，门哗啦开了。翁蕊撅着嘴捧着衣服走出来，扔到豆芽怀里：“我的表呢？”
豆芽从兜里掏出表递给她。她接过表没说话，转身进院去了。咣当！门贴着豆芽的鼻子关上了。豆芽慢慢抖开被翁蕊团成一团的衬衫，顷刻傻了。衬衫的第一个扣子没了，领子周围有几滴奶油的痕迹，可以想象出翁蕊被往脸上拍蛋糕，奶油稀里哗啦往下流的情景。
豆芽看着衬衫的惨状，心疼得几乎昏过去，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衬衫的扣子本来是水晶小兔子扣，根本没处去配；奶油痕迹也不知道能不能洗掉。再说，能洗掉也来不及了，一会儿就要照相了。
豆芽边哭边往学校走。等到学校时，班里已经没有人了。她没能赶得上照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照片上的同学们是怎样的表情，照片上的姜老师是哭的还是笑的，是平静的还是严肃的。
没能参加告别会，没能照相，这两件事成了她永久的遗憾。
还有，草莓衬衫，豆芽没再穿，也舍不得扔掉，一直放在柜子里。这件短命的衬衫，也许它那天照相了，不过不是跟它的主人，而是跟一个骄横、自私的女孩。
姜老师结束了教学生涯，终于没能实现圆满退休的愿望——今年她没有被评上模范教师。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失落。
临走前，她把一个档案袋交给教导主任：“这是孩子们勤工俭学的积蓄，共612块8毛，原本计划攒够钱带着孩子们去天安门瞻仰毛主席。”她无奈地笑了笑，“我不能亲自带他们去了，让下一位老师来完成这件事吧！”
主任把手指伸进眼镜片后面，悄悄抹掉眼泪：“您一直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早说呢？校里会想办法帮您达成心愿的。”
“没有关系了，我老了，也累了，早想退休专心照顾女儿，我欠她的太多了。”“小艺的病……要不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看吧！”“没用了，唉，我欠小艺的一辈子也还不完呀！她本来是多么活泼的女孩，如果不是我一时逞强拒绝用她爸爸的钱，及时交上住院押金，不会延误病情……”
“过去的事别再自责了，您自责了二十多年，这种惩罚早够了，放下这个心理负担吧……别再用锁链锁着她了，只有我知道您是怕她到处乱爬，出意外，可是，不知道实情的人都指责您虐待她……”
“是啊，以前没人管她，只能锁着，现在我退休了，以后的时间都是她的，我一定加倍偿还她缺失的爱。”姜老师快速眨着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
“姜老师，这次评定模范……我知道，画上一个圆满句号是您最大的心愿……”主任无比歉疚。姜老师摆摆手：“我明白，这个班的孩子跟以往不同，他们都很懂事，眼界也开阔，他们从生下来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新事物。这一年来，班里每次发生事情，我都会反思，尤其是张明希这次参加竞赛取得了好成绩，这更激起了我的深思。时代进步太快了，而我一直停滞不前，特别是毕老师和陈老师来实习这段时间，我悟出了许多道理。再不退休让位，赖在讲台上才是误人误己呢，这不是我从教的初衷啊！”
“上次局里给您进修的机会，您为什么要放弃呢？”
姜老师摆摆手：“我知道自身的差距……要是年轻十岁，我不会拒绝挑战的。”
“姜老师，我舍不得你走呀，以后再遇到难解决的事，去问谁呢？”
“不要忘记进步和学习，不要停滞不前，不要被落在后面，做一名称职的好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