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名声的“情义”,是保证自己名声不被玷污的义务。这是一系列美德——对于西方人来说,有些是相互矛盾的,但对于日本人来说,完全是统一的,因为这些义务不是之前所受好处的回报,在“恩”这个范畴之外。这是保护自己名声的行为,不涉及之前受恩于别人的问题。因此,它们包括:维护“各就其位”的各种礼仪要求,痛苦时表现出来的忍耐,在专业上、技能上对自己名声的保护。对自己名声的“情义”也需要人付诸行动,去消除污点或侮辱;污点会弄脏人的好名声,所以应该清除掉。对恶意诽谤者进行报复,或者自杀,可能都是必需的,在这两种极端行为之间,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具体做法。但是,对任何危及自己名声的事情,他们是不会轻松地耸耸肩就算了的。
关于我在这里所说的“对自己名声的‘情义’”,日本人没有一个唯一的说法。他们只是把它简单地说成是“恩”这个范畴之外的“义务”。这是分类的基础,并不是说对社会的情义就是回报别人的好意的义务,也不是说对自己名声的“情义”就明显包括复仇。西方语言把它们分成相互对立的两类,即报答和报复,但这不会给日本人留下什么印象。一个人对别人的善意会有所反应,对别人的嘲笑或恶意也会有所反应;这都是他的习惯。他的美德为什么不应该包括这种习惯呢?
在日本,是包括的。一个好人对伤害会有强烈的感受,对他所受到的好处会有同样强烈的感受。无论是报答还是报复,都是美德。日本人不像我们,他们不把两者分开,然后把一种叫作侵犯,把另一种叫作非侵犯。对他们来说,只有在“情义圈”之外,才有侵犯;只要某人是在维护情义,在清洗污名,就没有侵犯的罪行,他是在平账。他们说,只要侮辱或污蔑或失败没有受到报复或清除,“这世道就不正”。好人应该努力使世界再度回到平衡状态。这是美德,不是罪恶。在日本,对自己名声的“情义”在语言上与“感谢”和“忠诚”连在一起,即便如此,在欧洲的一些历史阶段,它也是一种美德。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尤其是在意大利,它曾经盛极一时。它与古典时期西班牙的“西班牙的勇敢”和德国的“名誉”有着很多共同之处。在100年前的欧洲,跟它很相像的某种东西成了决斗的基础。清除自己名誉上的污点是一种美德,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在西方国家,只要这种美德占据着支配地位,那么其核心含义总是:超越任何物质意义上的利益。为了“荣誉”,一个人会献出财产、家庭和生命,献出多少,他的美德就有多高。这是它成为道德的定义的一部分,有了它,这些国家就有理由声明:他们总是提倡“精神”价值。它当然使他们受到了很大的物质损失,很难以利害得失来衡量。在美国人的生活中,充斥着的是要命的竞争和公开的敌对,与这种荣誉观恰成鲜明对照。在美国,在某种政治或金钱交易中,任何控制手段可能都不会被禁止;但是,为了得到或控制某项物质利益,就要发生战争。只有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比如,在肯塔基山区民众的争斗中,荣誉的习俗才会盛行,才会陷入对自己名声的情义的范畴。
在任何文化中,对自己名声的“情义”都会伴随敌对与观望;然而,它不是亚洲大陆特有的美德,不是所谓的东方特质。中国人就没有这样的“情义”,暹罗人和印度人也没有。中国人认为,谁要是对这样的伤害和诽谤如此敏感,谁就是“小人”——道德上的矮子。在日本,它是高贵理想的一部分,但在中国,根本不是。在中国的伦理观中,一个人如果突然使用暴力,那他就有错,哪怕他是因为受到伤害而实施报复,滥用暴力也不会成为正当行为。他们认为,如此敏感是相当可笑的。他们不会下决心通过做出各种各样善良而伟大的举动,来证明诽谤是无稽之谈,那不是他们应付污蔑的方式。在暹罗人心里,根本不存在这种对伤害的敏感。与中国人相似,他们会着重让恶意诽谤者显得滑稽好笑,而不会想象他们的荣誉曾受到损害。他们说“暴露对手及其残忍本性的最好办法,是让着他”。
在日本,所有非侵犯性的德行都被包含在“情义”的范畴中,如果不把这些德行放在上下文中进行讨论,那么,对自己名声的“情义”的含义就不可能被完全理解。报复只是它在特殊情况下可能涉及的一种德行,它还包括许多安静的、克制的习惯。有自重心的日本人都需要自我克制,这种斯多葛主义的行为准则也是对自己名声的“情义”的一部分。女人在分娩时不可以大声哭叫,男人应该战胜痛苦和危险。当洪水冲向村子时,每个有自重心的人都会收拾起他要随身携带的生活必需品,然后去寻找高一点的地方。没有大哭大叫,没有跑来跑去,也没有惊慌失措。在赤道暴风雨像飓风一样袭来时,人们也是这样自我克制。在日本,这样的行为是一个人尊重自己的一种表现,哪怕他不能完全做到。日本人认为,美国人的自重是不要求自我克制的。在日本,自我克制中还有“高贵义务”的含义,所以,在封建时代,对武士的要求比对普通人的要多;而德行的要求相对平民就没那么高,但仍是各个阶层的生活准则。如果对武士的最高要求是战胜身体的疼痛,那么对普通人的最高要求就是忍受武士的武装侵犯。
关于武士的吃苦耐劳,有一些著名的故事。他们被禁止喊饿,饿死事小,不值一提。他们奉命在饿着肚子的时候,也要装出一副刚刚吃过的样子,必须用牙签剔牙。谚语说“小鸟为食而鸣,而武士只有牙签。”在二战中,这句话成了军中士兵的格言。武士们也不应屈服于痛苦。日本人的态度有点像那个少年士兵对拿破仑的反驳:“受伤了吗?不,大人,我被杀了。”武士不应流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直到倒毙。他必须忍受痛苦,决不退缩。据说,胜伯爵(死于1899年)在小的时候,睾丸曾被狗咬破。他出生于武士家庭,但他家那时已经沉沦到了以乞讨为生的地步。在医生给他做手术时,他父亲用一把刀指着他的鼻子,说:“如果你叫出声来,我就杀了你,这样的话,你至少不会感到羞愧。”
对自己名声的“情义”还有一个要求:一个人的生活应该跟他在社会上的地位保持一致。如果他没有履行这项“情义”,他就没有尊重自己的权利。在德川时代,这意味着:他要遵守一套限制他花费的详细规定,把这套规定看作是他的自重的组成部分。他的一切,从衣着到财物到用品,都受到了严格的规定。对这些按照世袭的阶级地位规定人的一切的法令,美国人的内心会感到震惊。在美国,自重与提高自己的地位紧密相连,而那些限制人花费的固定法律与我们社会的基础格格不入。德川时代的法律会让我们感到惊恐,因为它们规定,某个阶层的农民可以给他的孩子买这么样的一个洋娃娃,而另一个阶层的农民则可以买一个不同的洋娃娃。然而,在美国,我们会采用另一套交易法,不过,结果是一样的。我们会毫无怨言地接受这样的事实:工厂主的孩子拥有一列电动火车,而佃农的孩子有一个玉米棒做的洋娃娃就心满意足了。我们承认不同的人收入不同,并认为这是正当的。在我们的社会体制中,赚取高薪是自重的表现。如果购买不同的洋娃娃取决于收入的高低,那就不会对我们的道德观念产生任何冲击。富裕起来的人给孩子们买的是比较好的洋娃娃。在日本,致富者往往会受到怀疑,享受不到相当的社会地位。哪怕是在今天,穷人和富人一样,把自重寄托于对等级制惯例的遵守。在19世纪30年代的一本书中,法国人德·托克维尔指出,这一德行与美国不同。我们在前面引用过他的话。他自己生于18世纪的法国,所以,尽管他曾对美国的平等主义给予慷慨的赞词,但他了解并热爱的还是贵族式的生活方式。他说,尽管美国有种种优点,但缺乏真正的高贵。“真正的高贵包括采取适当的姿态,不卑不亢。无论是农夫,还是王子,都可如此。”德·托克维尔是理解日本人的态度的,即阶级区分本身并不让人觉得丢脸。
在今天,我们有条件对各种文化进行客观的研究;所以,大家认为,对“真正的高贵”这个说法,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定义,正如他们对“丢脸”一词的定义也往往是他们自己的定义。现在,有些美国人叫嚣说,直到我们把平等主义强加到日本人头上,我们才能让他们享有自重;但是,这种说法带有民族自我中心主义的错误。如他们所说,如果他们想要给日本人的,是一个自重的日本,那么,他们就得承认日本人的自重的基础。我们可以承认,正如托克维尔所做的,那种所谓的贵族式的“真正的高贵”正在从现代社会中消失;我们相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美好的高贵。毫无疑问,这样的情况也会在日本发生。同时,日本将不得不在今天重建其自重,在她自己的基础上,而不是在我们的基础上。她将不得不以她自己的方式净化自己。
除了那些分内的义务,对自己名声的“情义”也意味着要履行许多别的义务。当某人借钱时,可能会以他对自己名声的“情义”发誓。上一代日本人往往这样发誓:“如果我不还这笔钱,我愿意被公众嘲笑。”假如他真的没还,他也不会真的成为笑柄;因为,在日本,压根儿没有被公众嘲笑这回事。不过,在新年来临之际,债务必须偿还,因破产而还不起债的人可能会以自杀来“洗刷骂名”。在今天的除夕之夜,依然会有一些人自杀,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声誉。
所有各种工作上的义务也与对自己名声的“情义”有关。当某些特殊的环境因素把人带入公众的视野,他可能就会受到大家的批评;这时日本人的要求往往会显得很奇怪。例如,有大量小学校长仅仅因为学校失火而自杀——那火灾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是被天皇的画像给吓的,那种画像张挂在每所学校。为了抢救天皇画像,老师们会冲入已经烧起来的学校,甚至有因此而被烧死的。他们以死表明,他们是多么看重对自己名声的“情义”和对天皇的“忠诚”。还有许多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有些人在仪式性的公共场合,在朗读天皇的诏书时,无论那是关于教育的还是关于军事的,会因为偶尔念错而内疚,从而以自杀来洗刷自己的名声。就在当今天皇统治时期,有一个人因为一不留意给他的儿子取名为“裕仁”——那是天皇的御名,别的任何日本人都不准用——就自杀了,并杀了自己的孩子。
在日本,专业人士对自己名声的“情义”要求很高,但是不需要用我们美国人心目中的高水平的专业水准来维持这份“情义”。教师们说:“作为一名教师,我无法漠视对自己名声的‘情义’。”他的意思是:如果他不知道某只青蛙属于哪一类,他也要装作知道。哪怕他自己的英语只有几年的学校教育基础,而他恰恰教的是英语,他也绝对不会承认任何别人有能力来改正他的错误。“一名教师对自己名声的‘情义’”就是专门指的这类自卫机制。商人也有对自己名声的“情义”,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资产已经耗尽,或者他为自己的公司所制定的计划已经失败。由于对自己名声的“情义”,外交官不会承认自己策略的失败。在所有这些“情义”的用法中,人和工作被完全等同起来了,对他的行为和能力的任何批评,都自动会成为对他本人的批评。
这就是日本人对失败和不足所导致的失去名誉的反应,在美国,这样的反应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我们都知道,有些人会因为被诽谤而气得发狂,但是,我们很少会像日本人那样地自卫。如果一个美国教师不知道一只青蛙属于哪一类,他会认为,较之不懂装懂,承认不懂是更好的做法,尽管他可能也会屈服于掩饰自己的无知的诱惑。如果一个美国商人对自己所推行的策略不满意,他会认为,他可以推出一项新的别样的指令。他不会做如是想,他保持自重的条件不在于坚持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如果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他就该辞职乃至退休。然而,在日本,这种自卫机制已经深入人心。不要当面过多地说某人犯了专业上的错误——这是一种普遍适用的礼节,也是一种明智的表现。
在某人败给别人的情况下,这种敏感尤为显著。他之所以失败,可能只是因为对方被认为更适合某一份工作,或者他自己在竞争考试中落选。他会为这样的失败“背负耻辱的名声”。尽管在有些情况下,这种耻辱会强烈地激励他加倍努力,但在许多别的情况下,会危险地让他气馁。他会失去信心,变得忧郁或愤怒或忧愤交加。这会使他放弃努力。尤其重要的是,美国人要认识到,在美国人的生活中,竞争能取得社会所需要的效果,而在日本,不会有那种效果。我们认为“竞争”是“一件好事”,以至于强烈地依赖它。心理测试表明,竞争能促使我们尽力工作,在竞争的激发下,我们会表现得越来越好。在有竞争者存在时,我们的工作成绩会很出色;当我们被要求独立做某件事情时,就可能达不到那样的成绩。然而,在日本,测试的结果正好与之相反。在儿童期结束之后,尤其如此;因为,跟成人相比,日本的儿童更喜欢竞争,对竞争不会有那么多的顾虑。然而,青壮年的竞争表现就差多了。日本人在独自工作时,会进展很好,错误减少,而且速度很快;一旦引入竞争者,他们就会开始犯错,进度也会急剧慢下来。当他们拿自己的成绩进行纵向比较,而不是拿别人的成绩与自己的进行横向比较时,他们会做得最好。对于竞争情景下自己同胞的这种差劲表现的原因,日本测试者们做出了准确的分析。他们说,当某项工作变得具有竞争性时,日本人首先想到的是他们可能会失败的危险,于是工作受到了损失。他们敏感地以为竞争是一种侵犯,所以他们转而会去注意自己与入侵者的关系,而不是专注于自己手头的工作。
在这些测试中,被试学生的心理在很大程度上会被可能失败的名声的影响。正如教师或商人要对他们的职场名声担负起“情义”,学生们也会牢记自己对学生这一名声的“情义”。学生团队如果在竞赛中失败,也会因为这失败而感到耻辱,甚至达到自暴自弃的地步。划船运动员可能会一头倒下去,挨着船桨,兀自哀泣。失利的垒球队员们可能会挤作一团,放声大哭。在美国,我们会说他们是表现糟糕的失利者。我们的礼仪希冀失利者说胜利者的确比自己优秀,他们应当跟胜利者握手才对。无论我们多么讨厌自己被打败,我们都会蔑视那些因失败而发生情绪危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