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尧山走后许久,三小姐和覃光第都没有离开园子,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三小姐仰头看着渐渐露出白光的天幕,象要在那浅蓝色云片中寻找什么一样,眼睛一眨也不眨。她也同样看见了遥远天际那颗孤寂的巨星,她觉得那是燕尧山的眼睛。她看着那只眼睛惭惭被一层淡紫色的光芒覆盖,这才收回了目光。园子里这时已十分亮了,黄桷树的露珠被风吹着,“巴嗒巴嗒”掉在地上,犹如一阵急骤的眼泪,周围有一种潮湿的清凉味儿。三小姐觉得自己的身子,从里到外都浸透了一种冷冰冰的气息,因而肌肤不断紧缩。她感到已经没有了思想,灵魂已经被燕尧山带走了,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具木乃伊。她就那么静静靠着亭柱坐着,仿佛死去了一般。
过了许久,她才听见覃光第说了一声:“天亮了,回屋去吧!”
在此之前,覃光第一直象驴推磨般,在园子里来回踱着步。
三小姐的眼皮动了一下,发现覃光第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可她仍没抬头,因此,她只看见覃光第一双长长的鹭鸶腿。
又过了一会,覃光第蹲了下来,热乎乎的气息喷到了她的脸上。接着,覃光第的两只手落在了她的肩头,她又听见覃光第说:“好了,璧如,别想什么了,真的回屋去吧,你累了!”
三小姐听了这话,将目光移到覃光第脸上。她看见覃光第盯着她的神情,真的充满了关怀、体谅与爱护。她不觉脱口问道:“你真的不在乎我和燕尧山的事?真的原谅我们了?”
覃光第眼里闪过了一丝复杂的光芒,停了一会,仍用平淡的口吻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过都过了,还说什么?好了,天已亮了,我们回屋吧!”
三小姐听后,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来。她不知道覃光第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担心天亮以后被人发觉丢丑而将她动员回屋?他眼前的目光是这样温柔,就象一个毫无杂念的儿童的眼睛。可刚才目光里,怎么又有那么多凶狠残暴的成份呢……但不管怎么说,三小姐听了覃光第一番话,心里还是隐隐升起了一股感激之情——起码在眼下,他放走了燕尧山,又没责怪自己,她就应该感谢他。
但她还是没马上站起来,而显出了犹豫不决的神色。
覃光第见了,又忙伸出双手扶起她,更疼爱、体贴地说:“来吧,璧如,别赌气了,我扶着你!”
三小姐终于随着他的双手站了起来。覃光第继续搂着她的腰,两人便一同往房里走去。
那神情,比一对恩爱夫妻还要亲密得多呢!
他们一走,园子一下静谧下来,曙光开始照射到黄桷树叶片和八角亭上。八角亭的琉璃瓦又放射出了夺目的光芒,整个园子充满着一种甜美,欢乐的气息,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回到房里,覃光第的脸突然失去了平和、温柔、体谅的神情,一下拉了下来。三小姐终于明白覃光第果然是怕丑事外扬,而做出一副虚假的疼爱将她弄回房里的。可是她没说什么。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令人痛恨,覃光第能做到这样,也够得上丞相肚里能撑船了。她只觉得象是害了一场大病,心灵和肌体疲惫得要命,于是便往床上一躺,拉过被子连头带脚全部蒙住,努力使自己进入梦乡。
她听见覃光第走出去了。脚步很重,门在他身后“咣”地关上了,她也不知是不是还被上了锁。
此时,三小姐一点也不想去关心什么了,她灵魂和肉体都需要得到休息。
没多久,她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在这个上午,三小姐做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梦。她梦见了坟墓、鬼魅、大海、屠刀……凡是自己将近二十年里见过的东西,都几乎在她的梦境里重现了一遍。可无论在什么地方,燕尧山都好象和她形影不离。有一个梦,真实地回到了那个浴室中,她光着双脚,全身赤裸。屋子四面的墙壁,都变成了几把巨大的镜子。她全裸的身子清晰地映在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白得晃眼的皮肌,看到了优美的身子的曲线,她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怖,惊慌地去找自己的衣服,可是衣服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恐惧地叫了起来,这时,燕尧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向前扑过去,大叫着:“尧山!尧山……”还要叫,一件衣服无声地飘落在她身上,把她紧紧裹住了。她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正裹着被子。她仍感到疲倦,没有睁眼,又继续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梦更令她恐惧万端了。她依稀来到一个从没到过的地方,这儿没有山岗,没有河流,只有灰蒙蒙一片野地。在这片空旷地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她周围,响着狰狞可怕的怪叫声,她的头顶,翻卷着滚滚乌云。她突然害怕起来,没头没脑地向前狂奔。可是,那些狰狞的叫声和乌云象妖怪一样,紧追着她不放,她又大声叫起燕尧山来。但这时,她看见燕尧山满身是血,向她伸出手来,口里叫着:“璧如,璧如,快救我……”她陡地惊呆了,可怕地看着燕尧山,全身酸软无力。半晌,她才向燕尧山靠过去,可燕尧山却倏地化作一片云烟,离开了地面。她仰望着天空,看着燕尧山越飞越远,就又叫着他的名字,失声痛哭起来。她再次被恶梦惊醒了。
醒来,她的心还“咚咚”跳着,象是要蹦出胸膛。她睁开眼皮看了看,见金色的阳光从方格的花窗透进来,有几片落在她床前的梳妆台上,闪烁地跳着。从每天阳光落在这儿的情景来看,她知道时间已到中午了,她从床上坐起来。这时,她才看见覃光第坐在床沿的另一边,目光怔怔地看着她,神情象是在研究什么一样。他看见三小姐的目光投射了过来,立即改变了那种探寻的神色,笑着说:“睡醒了?”
一霎间,他又恢复了关怀与体贴的柔情。
三小姐又吃了一惊,想不理他又不行,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慌乱地问了覃光第一句:“我说梦话了?”
覃光第显出了意外的样子,停了停才说:“没有哇?”
三小姐有些不相信:“我肯定说了?”
覃光第靠到了三小姐面前,更显得推心置腹地说:“真的没有,璧如!我骗你干什么?来,起床吧!”说着,又用手指去揩掉了挂在三小姐眼角的一滴泪珠。
三小姐深信说过梦话了,泪珠就是明证。可她见覃光第不愿承认,也就不再问了。她随着覃光第的手下床来,坐到了梳妆台前。
这时,她觉得精神好多了,身上也有了力气。
覃光第见了,又急忙俯在三小姐身边关心地说:“好了,璧如,你梳妆梳洗一下,我去叫人弄饮食来!”停了停又说:“吃过了饭,我们一块儿去游江……”
“游江?”三小姐正取着头上银簪的手立即停住了,回过头不明白地看着覃光第。
覃光第忙握了三小姐的手,并在她手背上轻轻摸挲起来,解释着说:“是的,游江!璧如,从结婚以来,我一直被公务缠着,没时间陪你出去玩玩,让你受冷落了,所以才出现昨天晚上的事。从今以后,我就多陪陪你。吃过午饭,我们就一起出去!你看,天气多好呀!”
三小姐又看了覃光第一眼,她没法看透他的虚伪,完全相信了他的话。她虽然没立即答应他,可那目光却分明透出了一股依从和感激的光芒。
覃光第知道三小姐同意了,又捏了捏她的手背,出去了。
覃光第一走,三小姐的心思又乱了。她首先想到刚才的恶梦,怎么就做了那样一个恐怖的梦呢?难道燕尧山真的遭到了血光之灾?可是不会呀!覃光第不是明明放了他嘛!除了覃光第,他再没有仇人呀!又一想,梦和现实是反着的,梦见燕尧山血光之灾,说不定他已经远走高飞,万事大吉了呢!是的,肯定会是这样……三小姐想着,心就放了下来,不再为燕尧山担忧了,这时才细细思考起覃光第说的那些话来。那些话不象假的,也许他真的不再计较她和燕尧山的事了,真的是那样爱着自己,决心和自己白头偕老。真是这样,倒显得是她的不是了!放着这样体贴、通情达理的丈夫,自己还和人偷情,不是自己的过错还是什么?她甚至有点怀疑过去对覃光第的看法来。没想到他还真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君子呢!
这么想着,三小姐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自责、懊悔之意。她感到有些对不住覃光第了。由这种想法,又派生出了改邪归正的决心。要是覃光第真原谅了自己,她从此也要做一个好妻子,相夫事子,不再挂念那个人了……这样一想,燕尧山的影子果然就惭惭飘出了脑海。
她很快梳洗完毕,又重新焕发出了勾人心魄的光彩。
没一会,覃光第果然派人送来了丰盛的饭菜,而三小姐也真的感到饥饿了。这顿饭她吃得很多,也很香甜。她奇怪今天的食欲,怎么会这样好。
吃过饭,正是中午时候,覃光第又进来叫三小姐去游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