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豪门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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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严锦堂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拄了手杖气咻咻地要往外走,可回头认真看了看厨娘,见她一身衣服皱巴巴,抹过的锅灰似乎浸进了皮肤里,此时一张脸脏得象从没洗过一样,身上散发着一股泔水味儿。严锦堂停住脚,叹了一声,改变了主意,对厨娘挥了挥手,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回你的房里睡去吧!”

厨娘如获大赦,立即高兴地走了。严锦堂知道,要有洁癖的女儿和厨娘睡在一起,不论施展什么手段,恐怕女儿也是不会接受的。

厨娘离开后,严锦堂走出了屋子。他举目一看,只见府里每个地方,都笼罩凄清静谧的月光。房屋重重的影子投在地上,显得朦胧和阴郁。秋风拉着悠长的声音,从屋顶和树梢掠过,把几片枯萎的黄叶摇落在地。秋虫躲在黯淡的房屋的阴影里,“唧唧”地鸣叫着,声音凄切缠长。很多个这样的声音集合起来,就象是一个妇人伤心的哀泣。严锦堂又看了看天空,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却是毫无声息。又是一钩冷月,严锦堂好多次在府中看月亮,看见的都是同一弯冷月,好象这弯月亮从古到今都是这样。一只萤火虫从他眼前飞了过去。那微弱的萤光象是飘浮在空中的一星小火点。这样看了一会,他的目光才落在女儿的西厢房。女儿的窗子已经紧闭,看不出半星灯光,他不知她是否已经睡了,但他心里希望女儿已经熟睡过去。甚至,在一种恍惝中,他似乎还听见了女儿传出的香甜的鼾声,这声音那么均匀,完全是一个毫无心事、痛苦的人才能发出的。他忽然悸动一下,一个念头猛烈地向他袭了过来:“我为什么要睡觉?我为什么不可以当我女儿的守护神?”这个念头一冒上来,他就立即兴奋得想大声叫喊几声,双眼冒出了两道奇异的光彩。接着,就更肯定地想道:“对!反正年纪大了,瞌睡少,我就坐在女儿的房前,看谁还有胆量来打她的主意!”

于是,从这天晚上起,严锦堂就旁无责贷地当起女儿的守护神来了。他什么人也没告诉,连管家也不知道他的这个庄严神圣的行动。每天吃过晚饭,等大家睡下,整个宅邸安静下来以后,他便悄悄拄着手杖出了门。他在马褂外面,又披了一件夹衫,以抵御秋风秋露的侵袭。漫漫长夜,他有时就坐在离女儿厢房不远的亭子里,目光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璧凤的窗户,耳朵一边警觉地听着周围的响动,尤其是二道房那些“光腚兵”住的地方,一边在脑海里回忆着往事。这时,死去的父亲,母亲和妻子,昔日严府的显赫和豪华,几十年的兴衰沉浮……都会纷至沓来。然而,在心灵的记忆底片上出现得最多的,还是三个女儿。从蹒跚学步,呀呀学语,到上学读书、出阁嫁人,仿佛是一夜之间长成一个个艳丽照人的大姑娘,却又留下了那么多让自己这个做爹的既爱不够,也牵挂不够的事。他一边想,一边听着风儿轻轻地吹,秋虫凄切的唱,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就罩上了心头。为了摆脱这种悲哀,他就站起来走走。可是,他绝不走远,他只在女儿厢房前面几十公尺的范围内活动活动坐麻的身子。月光把他的影子映在地上,那影子的腰几乎抵到了膝盖,因此看上去只是一团漆黑的东西在地下滚动。可能是因为伤了一点风的缘故,他的呼吸有点堵塞起来,偶尔还发出了咳嗽声,但这并不影响他忠于自己的职守。有时他觉得,他不是在守护自己的女儿,而是在守护一个圣洁的天神,就象他那天在女儿房中感到的一样。想到这里,他陡然会感到一种更崇高的悲壮感。他会情不自禁地去抬头仰望夜空,这时,那些星星都象是全变成了列祖列宗、历朝历代圣贤的眼睛,他们在夸他做得对!他也由此得到了更多的力量。这时,他会觉得自己的眼睛比过去更亮、耳朵比过去更灵了。只要周围稍有一点动静,都要激起他下意识的反应。他会用力咳嗽一声,或者大声问道:“谁?”然后尖起耳朵等候回答。直到响声以后,他才恢复平静。有好几次,他看见陈达三这伙人上茅厕,果然一丝不挂。他不知那些人看见他没有,反正他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了。有一次,他还看见了陈达三也走了出来,不过不是上厕所,只在阶檐上站了一会,还似乎朝他这儿看了看,然后回房去了。他就真的高兴起来:“狗杂种,七算不如八算,你们如果想打我女儿的主意,再去投次娘胎吧!”

这天晚上,天下起了蒙蒙细雨。严府没有了往日的明爽,一种烟雾似的东西充斥在夜空,使远远近近的景物都晦暗不清。严锦堂仍然没忘记自己的职责,他多披了两件衣服在身上。和过去一样,他先在女儿的房前坐了一会,又在蒙蒙细雨中走起来。可是,他刚走几步,就忽然听到一阵响动。这响动有些异常,他猛地掉头看去,见远处立着几条人影。他虽然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却看见了黑暗中有几把闪着寒光的东西。他马上明白了,那是陈达三这伙“光腚兵”枪上的刺刀。顿时,象冥冥之中有神奇的力量启示他一样,他立即将身子一闪,跳到了闲庭的花台后边,迅速扒了下去。就在他身子往下扒的同时,一排清脆的枪声响了。子弹“劈劈叭叭”如炒豆一般,射在花台的石头上。严锦堂闻到了一股硝石的呛鼻味道。枪声响过一会,打枪的人才惊惊乍乍地叫喊起来:“抓贼呀!有人进严老太爷府里偷东西了——”

顿时,严府大大小小的窗子全亮起了灯火,人们赤着脚,衣冠不整地跑了出来。严锦堂等下人到了院子里,才从花台后站起来,拍打着衣服对跑过来的提枪的士兵问:“贼在哪里,嗯?”

几个士兵立即呆了,没想到刚才那么密集的火力,还没伤着严锦堂一根毫毛,一时互相看看,说不出话来了。

管家、厨娘也不解地看着打枪的士兵们。半晌,一个兵痞才说:“我们看见的,确实有人……”

严锦堂不客气了,说:“什么贼人?严府要是有贼的话,也便是那些估吃霸赊、无恶不作的强盗!刚才是我出来巡一巡夜,看看院子,你们竟然对我开枪,别是不怀好意吧?”

先前那个说话的兵痞听了,狡辩地说:“我们不相信,严老太爷哪会出来巡夜?”

严锦堂说:“房是我的房,家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可以巡夜,嗯?”

那兵痞被问住了。

突然,“叭叭”几声,一阵耳光响亮地落在了几个兵痞的脸上。原来,陈达三过来了,一边打,一边说:“混蛋!连严老太爷都认不出来了,眼睛长到哪里去了?”打完,才回头对严锦堂行了一个礼,说:“卑职代他们向老爷赔礼了!这几个混蛋有眼无珠,还望严老太爷海涵!不过,严老太爷以后就不必亲自巡夜了!府上安全,概由卑职负责,卑职保证万无一失……”

严锦堂没等他说完,就斩钉截铁地说:“老夫哪敢劳驾团长大人。看家守院,是老夫自己的事,请团长大人不要越苞代俎!”说完,回头就对管家吩咐说:“吩咐下人,从现在起,轮番看家守院,遇事鸣锣相告,不得有失!”

管家答应一声,去了。

这儿陈达三站了一会,脸上露出了尴的神情,半天才对严锦堂拱拱手说:“那好!那好!卑职告辞了!”

这事过了两天,陈达三不等严锦堂催促,就自觉自愿地搬出了严府,到夫子庙和士兵住在一起了。严锦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陈达三撤离那天,他忽然泪流满面。下人们都不明白,纷纷问他。他才哆嗦着说出一句话:“我赢了!我终于赢了!”下人们愣了半天,还是没能理解主人话里的意思。